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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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虹桥集(6)

我问你,一个人能不能用这种梦活下去,却让另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同你去证实那种梦境?忘掉我这个人,也忘掉我这最后一个荒唐梦,因为你需要的原不是这些。我几年来实在当真如同与上帝争斗,总想把你改造过来,以为纵生活在一种不可堪的庸俗社会里,精神必尚有力向上轻举,使“生命”成为一章诗歌。可是到末了我已完全失败。上帝关心你的肉体,制作时见出精心着意,却把创造你灵魂的工作,交给了社会习惯。你如同许多女子一样,极端近于一个生物。从小说诗歌上认识了“爱”字,且颂扬赞美这个字眼儿。可是对于这个字的解释便简单得可怕。都以为“你爱我,好,你就爱吧。我年纪小,一切不负责!(连教育好好认识一下这个字的责任也不负!)到后来再说。”感觉这个字的意义,都是依傍了肉体,用胃和肢体来证实,与神经几乎全无关系。神经既不需要一种熔金铄石的热情,生命便无深度可言,也不要美,不要音乐和诗歌——要的只是照社会习惯所安排的一个人,一种婚姻,以及一份无可无不可的生活!生存无理想,生活无幻想,为的是好精力集中生男育女!虽有一点幻想或理想,来到都市上,使用在头发形式和衣服长短的关心上,也就差不多了。这就是我所谓女子更生物的一面。人类生活土真正有了势力,能装点少数人生活,却将破坏大多数人习惯!你属于肉体的美丽,自然更证明你是个女人,适宜于凡事“照常”。我想同上帝争斗,在你生命中输入诗或音乐的激情,使你得到一种力量,战胜一个女子通常的弱点,因之生命有向上机会。我的结果只作成一件事,我已失败。你的需要十分正常,在爱情上永远是被动,企图用最少力量,得到一个家庭,再储蓄了最多力量,准备抚育孩子。柔弱的性情即见出宜于为母的标帜。一个女子在生物学观点上卖弄风情正是婚前的本性,必到为母后方能情感集中,所以卖弄风情也并非罪恶。从行为上说来,你是一株真正的“寄生草”,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永远不用希望向上自振。星空虽十分壮丽,不是女性生物所宜住。你虽然觉得一切超越世俗的抽象观念美丽与崇高,其实你适宜于生活在一种卑陋实际中。任何高尚理想都不能在你生命中如男子一般植根发芽,繁荣生长。我已承认这种失败,所以只有永远同你离开。你还年青,适宜于去同一些男子用一种最合社会习惯的方式耗费它。前途不会很难堪,尤其是我离开了你决不会很难堪,凡吝啬一文钱的人也许可以保留到明天作别的使用,凡吝啬生命给予的,这流动不居一去不返生命,你留不住,像待遇我那么方式更留不住。真想留住青春,只有好好使用这点青春。爱惜生命不是拒绝爱,是与一个人贴骨贴心的爱,到将来寂寞时再温习过去,忍受应有的寂寞!

不,这些事是不用我说的!你明白的已经够多了。你按照一个生物学上的女性说来,就不会“寂寞”。诗人都想象女子到三十岁后,肉体受自然限制,柔美与温雅动人处再不能吸引男子关心时,必然十分寂寞。这可说完全出于男子荒唐的想象!上帝到那时已为你安排一群孩子,足够你幸福满意活下去。文学作品中的闺怨诗,大都是男子手笔,少数女子作品意识范围也只表示“不能为母”的愿望。我虽为你轻浮而走,再也不会妒嫉你的轻浮了。正因为这几个月的单独,读过了几本大书,使我明白轻浮原是每个女子的本性。不过稍稍为你担心,忧虑你这点性情必然使生活烦累而疲倦,尤其是在那么性情中加一点理想,性格既使你乐意授受多方面轻浮的爱情,理想又使你不肯马马虎虎与一个人结婚,因此一来必然在生活中有不少纠纠纷纷,好在你常常喜说“一切有命”,我也就用不着在此事上饶舌了。我应当祝你幸运。

信看完后,留下一些过去印象把她心变软了。她自言自语说:“是的,因为我的为人,一切朋友都差不多同一理由,如此很残忍的离开了我。我不会寂寞,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寂寞!可是你们男子懂些什么?自以为那么深刻认识女人,知道女人都有一种属于生物的弱点。从类型看个体,发掘女人灵魂如此多,为什么却还要凡事责备女人,用信来虐待我!明知女人都有天生的弱点,又明白环境限人,社会待女人特别不公平,为自卫计女人都习惯于把说谎掩饰一部分过失,为什么总还诅咒女人虚伪?既明白女人都相当胆小怕事,可无一不需要个忠诚的爱人和安定的家庭,为什么有求于女人时,稍稍失望,就失去了做人自信心,远远的一走,以为省事?不能完全,便想一死,这是上帝的意思,还是人类不良的习惯?在女人,爱情固不能把灵魂淘深,在男子,究竟是什么,许许多多灵魂淘深以后,反而把心腔子变得如此狭小?一个人懂别人那么多,为什么懂自己反而那么少?对生命如此明白,对女子为什么反而还是不能相谅?是的,不管是懂不懂寂寞,轻浮是天生还是人为,要爱情还是要婚姻,我自己的事当然自己可以处理。不管将来是幸福还是不幸,我要活下去,我就照我方式活下去。社会不要我,我也就不用管社会!”

想来越走越与本题离远,她觉得这不成。她有点伤心起来,似乎还预备同这几个朋友拌嘴,但如果这时节任何一个朋友如来到她身边,她一定什么话都不说。她实在需要他们爱她,也需要更多一点认识她,信中不温柔处,她实在受不了。尤其是她需要那个为忌讳与误会沉默不声离开了她的老朋友,她以为最能理解她,原谅她,真正还会挽救她,唯有这个对她不太苛刻的老朋友。

第六

本来意思正想用“过去”抵制“目前”,谁知一堆“过去”事情丛集到脑中后,反而更像是不易处理。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把几封信重新一一折好,依然夹到那本《爱眉小札》书中去。随意看了几页书,又好像从书中居然看出一线做人希望。作者是一个善于从一堆抽象发疯的诗人,死去快近十年了。时间腐烂了这个人壮美的身体,且把他留在情人友好记忆中的美丽印象也给弄模糊了。这本书所表现的狂热,以及在略有装点做作中的爱娇、寂寞与欢乐的形式,目下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已看不大懂。她看过后却似乎明白了些他人不明白的事情。

她想,我要振作,一定要振作。正准备把一本看过大半的小说翻开,院中有个胡卢声音。那个日常贴在身旁的大学生换了一套新洋服,头上光油油的,脸刚刮过,站在门边谄谄的笑着。她也笑着。两人情绪自然完全不同,这一来,面前的人把她带回到二十世纪世界中了。好像耳朵中有个声音“典型的俗物”,她觉得这是一种妒嫉的回声。因为说这话的不是一个是一群人,已离开她很远很久了。她镇静了一下,双眉微皱问大学生:

“衣服是刚做的?”

那二十世纪的典型,把两只只知玩扑克牌的手插在袴袋里,作成美国电影中有情郎神气,口中胡胡卢卢的说:

“我衣服好看吗?香港新样子。你前天那件衣才真好看!我请你去看电影,看七点那场,《魂归离恨天》。”

“你家里来了钱,是不是?”心里却想,“看电影是你唯一的教育。”

憨笑着不做声,似乎口上说的心中想的全明白。因为他刚好从一个同乡处借了五十块钱,并不说明,只作出“大爷有钱”样子。过一会用手拍拍袴腰边又说:“我有钱呐!我要买楼上票,换你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我们俩都穿新衣。”话说得实在无多趣味。可是又随随便便的说,“他们都说你美!长得真美!”

她高兴听人家对她的称赞,却作成不在意相信不过且略带抵抗性神气,随随便便的问大学生:“他们是谁?不是你那些朋友吧。”

大学生不曾注意这种询问,因为视线已转移到桌上一小朵白兰花上去了。把花拈到手中一会儿,闻嗅了一下,就预备放进洋服小口袋中去。

她看到大学生这种行动,记起前不久看《日出》戏剧中的胡四抹粉洒香水情形,心中大不愉快,把花夺到手中:“你不要拿这个,我要戴它。”

“那不成。我欢喜的。把我好了。”

“不欢喜。一个男人怎么用这种花?又不是唱戏的。”

“什么,什么,我不演戏!我偏要它!”大学生作成撒娇的样子,说话时含糊中还带点腻。她觉得很不高兴,可是大学生却不明白。到后来,还是把花抢去了,偏着个梨子头,谄而娇的笑着,好像一秒钟以前和日本人打了一次胜仗,争夺了一个堡垒,又光荣又勇敢。声音在喉与鼻间抑出,“宝贝,和我看电影去,我要你去,换了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

他不快乐摇摇头:“我今天不想去。你就会要我作这些事情,别的什么都不成,我们坐下来谈谈不好吗?为什么只想出去玩?”

“我爱你……”他不说下去了,因为已感到今天空气情形稍微和往常不同。想缓和缓和自己,于是口中学电影上爱情主角,哼了一支失望的短歌,声音同说话一样,含含糊糊,反使她觉得好笑。在笑里她语气温和了好些。

“XX,你要看你自己去看,我今天不高兴同你出去。我还不曾要魂归离恨天。”

大学生作成小家子女人被妒嫉中伤时咬一咬嘴唇:“约了别人?”

她随口答应说:“是的,别人约了我。我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他。”

大学生受了伤似的,颈脖本来长长的,于是缩得短了一半,腮帮子胀得通红,很生气的说:“那我就走了。”又稍转口气说,“为什么不高兴?”又转激昂的说,“你变了心。好,好,好。”

她只是不作声。

大学生带着讽刺口吻又悻悻的说:“你不去,好。”

她于是认真生气说:“XX,你走好,离开这个房子,越快越好,我以后不要你到我这里来。我实在够厌烦你了!”

可是大学生明白她的弱点,暴雨不终日,飘风不终朝,都只是一会儿。他依然谄媚的微笑着,叫着他特意为她取的一个洋文名字,问她说:“□□□,我到那里等你,我买两张票子,在楼上第X排,今天是世界上有名的悲剧!”

“我不来的。”

“你一定会来。”

“我绝对不来。”

“那我也不敢怨你!”

大学生走去后,她好像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且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态度有点诧异,为什么居然能把这个人遣开。

二十世纪现实,离开了这个小房间后,过了一会,窗上的夕阳黄光重新把她带回到另外一种生活抽象里去。事情显然,“十九世纪今天胜利了”。她想了想不觉笑将起来。记起老朋友说的“眼睛中有久远春天,笑中有永远春天”,便自言自语:“唉,上帝,你让我在一天中看到天堂,也贴近地面,难道这就叫做人生?”停了一会儿,静寂中却仿佛有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回答:“我买了票子等你,你来了,我很快乐,你不来,我就要生气失望,喝酒,失眠,神经失常,到后我还会自杀,你怕不怕?”

“你可有神经?你也会害神经病?”

“我走了,让你那个女同学回到身边来,你怕不怕?”

这自然毫无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那一会儿时间,时间过去了,她总得想,她想到大学生,那点装模作样神气,和委曲小心处二而一,全为的是爱她,她的情绪不同了。忘了那点做事可笑处,也忘了诗与火,忘了“现代”与“古典”在生命中的两不相容,觉得刚才不应当使大学生扫兴。赶忙把镜子移到桌子边,开了灯,开了粉盒,对镜台匀抹脂粉。两点钟后两人已并排坐在电影院里柔软椅子上,享受那种现代生活,觉得是一对现代人了。不然,魂归离恨天不过是一个故事,和自己渺不相涉了。到散场时,两人都好像从电影上得到一点教育。两人在附近咖啡馆内吃了一点东西,又一同在大街上年青男女队伍中慢慢散步,大学生只就他脑子所能想到的默默的想,“我要走运,发了十万块钱财多好。”她呢,心中实在受了点刺激,不大愉快。两人本来并排走去,不知不觉就和他离开了些。忽然开口问大学生:

“你毕了业怎么办?”

“我正找事做。这世间有工作方有饭吃。”

“是的,有工作方有饭吃。可是你做什么事?是不是托你干爹找事?”

大学生有点发急,话说得越加含糊:

“XX,这简直是——口气,取笑我。谁是我的干爹?我不做人干儿子干舅子!我托同乡周先生帮我忙,找个事做。得不到工作,我就再读两年书。我要研究学问。”

她心想:“你能读什么书?研究什么学问?”记起老同学的诅咒,因此口中却说:“你要抖点气,努努力才好。一个男子总得有点男子气,不能混混混!在学校混毕业,到社会又混职业,不长进被人笑话。”

“我一定要——有人帮我说话!”

“为什么要人帮忙,不自己努力?你这是在做人,做一个男子!做男子是不要人帮忙,凭能力找饭吃的。”

“运气不好,所以——”

“什么叫做运气?我觉得你做人观念实在不大高明。”

因为语气中对大学生有一点轻视意思,一点不愉快意思,大学生感到不平,把嘴兜着不再做声,话不曾说出口。意思以为世界上不公平事情很多,大家都不规矩,顶坏的人顶有办法,我姓蒋的纵努力,读死书到读书死,有什么用?我也要做人,也要做爱!我现在是做爱,爱情一有了着落,我就可以起始做人了。但怎么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在他脑子里却并无什么概念。恰如应付许多事情一样,想了一下,无结果,也就罢了。

大学生对于生活作“最近代”的想象计算时,她也想着,一种古典的情绪在脑子里生长中。她想:“我为什么居然会同这么个人混下去?读书毫无成就,头脑糊糊涂涂,就只是老实,这老实另一面也就正是无用。这算是什么生活?”于是她向大学生说:“我头有点痛,我要坐车回去。”

上车后,回头还看见这个穿新衣便觉快乐的大学生,把手放在嘴边抹抹,仿照电影上爱人抛了一个吻给她。她习惯的笑了一笑回到住处时,头当真有了一点儿痛。诗与火离开生活都很远很远了,从回想中也找不回来。重新看看那几封信,想给五千里外十年老友各写一个信,到下笔时竟不知写什么好。心里实在乱糟糟的,末了却写在日记本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这所谓命运,正是过去一时的习惯,加上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而形成的。

当她搜寻什么是自己的弱点时,似乎第一次方真正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女人”。这就很够了。老朋友曾经说过,一个女人受自然安排,在生理组织上,是不宜于向生命深处思索,不然,会沉陷到思索泥淖里的。

她觉得身心都很疲累了,得休息休息,明天还是今天的继续,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并且必然还负带那个长长的“过去”,一串回忆,也正是一串累赘,虽能装饰青春,却丝毫无助于生活的调处。她心想,“我为什么不自杀?是强项还是懦怯?”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象。虽想起这件事却并不可怕,因为同时还想起大学生爱她的种种神气。便自言自语,“一切人不原谅我也好”,那意思就是我有了解,不必要更多人了解。单独了解有什么用?一切关心都成麻烦,增加纷乱。真的了解应该是一点信托,忠诚无二,与无求报偿的作奴当差,完全没有自己……不过她这时实在已经累了,需要的还是安静。可是安静同寂寞恰正是邻居,她明白的。她什么都似乎很明白,只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方法可以将生活重造。

她实在想要哭一哭,但是把个美丽的头俯伏在雪白枕上去,过不多久,却已睡着了。

廿九年七月十八写

卅一年十月末改写

三十二年五月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