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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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虹桥集(5)

这个人一走开后,当真就像是梦和回想也迷了路,久远不再回到她身边来了。可是她并不清静。试温习温习过去共同印象中的瓦沟绿苔,在雨中绿得如一片翡翠玉,天边一条长虹,隐了又重现。秋风在疑嫉的想象中吹起时,虹霓不见了,那一片绿苔在这种情形中已枯萎得如一片泥草,颜色黄黄的:“让它燃烧,在记忆中燃烧个净尽”。她觉得有点痛苦,但也正是一种享受。她心想,“活的作孽,死的安静。”眼睛业已潮湿了。过去的一场可怕景象重复回到记忆中。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为了妒嫉?”

“为什么要妒嫉?”

“这点情绪是男子的本性。你爱不真心,不专一,不忠实,我以我——”

“你不了解我。我永远是忠实的。我的问题也许正是为人太忠实,不大知道作伪,有些行为容易与你自私独占情绪不合。”

“是的,你真实,只要有人说你美丽可爱,你就很忠实的发生反应。一个荡妇也可以如此说,因为都是忠实的。”

“这也可说是我一种弱点,可是……”

“这就够了!既承认是弱点,便自然有悲剧。”

她想:“是的,悲剧,你忍受不了,你要走,远远的走,走到一个生疏地方,倒下去,死了,腐了,一切都完事了。让我这么活下来,怎么不是悲剧?一个女子怕孤独的天性,应当不是罪过!你们男子在社会一切事实上,都照例以为女子与男子决不能凡事并提,只是一到爱情上,就忘却我们是一个女子,忘了男女情绪上有个更大的差别。而且还忘了社会对于女子在这方面多少不公平待遇!假如是悲剧,男子也应当负一半责任,至少负一半责任!”

每个朋友从她的身边走开时,都必然留下一份小小的礼物,连同一个由于失望而灰心的痛苦印象。她愿意忘了这一切人事,反而有更多可怕的过去追踪而来。来到脑子后,便如大群蜂子,嗡嗡营营,搅成一团,不可开交。“好,要来的都来,试试看,总结算一下看。”忽然觉得有了一种兴趣,即从他人行为上反照一下自己,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兴趣。

第五

小手提箱中还留下另外几个朋友一些文件,想找寻一份特别的信看看。却在一本小说中,得到几张纸。她记得《茶花女》故事,人死时拍卖书籍,有一本《漫郎摄实戈》,她苦笑了一下,这时代,一切都近于实际,也近于散文,与浪漫小说或诗歌抒写的情境相去太远了。然而一些过去遇合中,却无一不保存了一点诗与生命的火焰,也有热,有光,且不缺少美丽而离奇的形式。虽有时不免见出做作处,性格相左处,不甚诚实处,与“真”相去稍远,然而与“美”却十分接近。虽令人痛苦,同时也令人悦乐,即受虐待与虐待他人的秘密悦乐。这固然需要资本,但她却早已在过去生命上支付了。

她把那些信一一看下去。第一个是那个和她拌嘴走开的大学生写的,编号三十一,日子一九三五年八月。

世界都有春天和秋天,人事也免不了。当我从你眼波中看出春天时,我感觉个人在这种春光中生息,生命充实洋溢,只想唱歌,想欢呼,俨然到处有芳茵,我就坐在这个上面,看红白繁花在微风中静静谢落。我应当感谢你,感谢那个造物的上帝,更感谢使我能傍近你的那个命运。当我从你眼睛中发现秋天时,你纵理我敷衍我,我心子还是重重的,生命显得萎悴而无力,同一片得秋独早的木叶差不多,好像只要小小的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刮跑!刮跑了,离开了我的本根,也离开了你,到一个不可知的水沟边躺下。我死了,我心还不死。我似乎听到沟中细碎流水声音,想随它流去,可办不到。我于是慢慢的腐了,烂了,完事。但是你在另外一种情形中,一定却正用春天的温暖,燃烧另外一些人的心,也折磨人的心!……简直是一种可怕的预言,她不敢看下去了。取出了另外一个稍长的,编号第七十一,三年前那个朋友写给她的。日子为四月十九。

黄昏来时你走了,电灯不放亮,天地一片黑。我站在窗前,面对这种光景十分感动。正因为我手上仿佛也有一片黑,心上仿佛也有一片黑。这黑色同我那么相近,完全包围住我,浸透了我这时节的生命,□□,你想想看,多动人的光景!

我今天真到一个崭新境界里,是真实还是梦里?完全分不清楚,也不希望十分清楚。散在花园中景致实在希有少见。葡萄园果实成熟了,草地上有浅红色和淡蓝色小小花朵点缀,一切那么美好那么静。你眉发手足正与景色相称,同样十分平静,在你眼睛中我看出一种微妙之火,在你脚踵和膝部我看到荷花红与玉兰白的交溶颜色。在另外一部分我还发现了丝绸的光泽,热带果的芳香。一切都近于抽象,比音乐还抽象,我有点迷糊,只觉得生命中什么东西在静悄悄中溶解。溶解的也只是感觉……已近黄昏,一切寂静。唉,上帝。有一个轻到不可形容的叹息,掉落到我或你喉咙中去了。

这一切似乎完全是梦,比梦还飘渺,不留迹象。

黄昏来时先是一阵黑。等不久,天上星子出现了,正如一个人湿莹莹的眼睛。从微弱星光中我重新看到春天。这些星光那么微弱,便恰像是从你眼睛中反照发生的。(然而这些星光也许要在太空中走一千年!)有什么花果很香,在微热夜气中发散。我眼前好像有一条路又那么生疏又那么熟习,我想散散步。我沿了一行不知名果树走去,连过两个小小山头,向坦坦平原走去。经过一道斜岭,几个干涸的水池,我慢慢的走去,道旁一草一木都加以留心——。一切我都认得清清楚楚。路旁有百合花白中带青,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十分轻盈,十分静。山谷边一片高原蓝花,颜色那么蓝,竟俨然这小小草卉是有意摹仿天空颜色作成的。触目那么美,人类语言文字到此情形中显得贫弱而无力,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我摘了一朵带露百合花,正不知用何种形式称颂这自然之神奇,方为得体,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恰与故事中修道士对于肉体幻影诱惑感到恐惧相似,便觉醒了。我事实上生在完全孤独中。你已离开我很久了。事实上你也许就从不曾傍近过我。

当我感觉到这也算是一种生命经验时,我眼睛已湿,当我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抽象时,我如同听到自己的呜咽时,我低了头。这也就叫做“人生”!

我心里想,灵魂同肉体一样,都必然会在时间下失去光泽与弹性,唯一不老长青,实只有“记忆”。有些人生活中无春天也无记忆,便只好记下个人的梦。雅歌或楚辞,不过是一种痛苦的梦的形式而已。“一切美好诗歌当然都是梦的一种形式而已。”

一切美好诗歌当然都是梦的一种形式,但梦由人作,也就正是生命形式。这是个数年前一种抒情的记载,古典的抒情实不大切合于现代需要。她把信看完后,勉强笑笑,意思想用这种不关心的笑把心上的痛苦挪开。可是办不到。在笑中,眼泪便已挂到脸上了。一千个日子,大事变了多少!当前黄昏如何不同!

她还想用“过去”来虐待自己,取了一个纸张顶多的信翻看。编号四十九,五年前三月十六的日子。那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因为发现她和那两兄弟中一个小的情感时写的。

露水湿了青草,一片春。我看见一对班鸠从屋脊上飞过去,落到竹园里去了。听它的叫声,才明白我鞋子裤管已完全湿透,衣袖上的黄泥也快干了。我原来已到田中走了大半夜,现在天亮又回到住处了。我不用说它。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挫磨自己。

我到这地方来,就正是希望单独寂寞把身心和现实社会一切隔绝起来。我将用反省教育我自己。这教育自然是无终结的。现在已五个月了,还不见出什么大进步,我意思是说,自从你所作的一件可怕事情,给我明白后,我在各方面找寻一种可以重新使生命得到稳定的碇石,竟得不到。可是我相信会有进步,因为时间可以治疗或改正一切。对人狂热,既然真,就无不善。使用谨慎而得体,本可以作为一个人生命的华鬘,正因为它必同时反映他人青春的美丽。这点狂热的印象,若好好保留下来,还可以在另外一时温暖人半冷的心,恢复青春的光影,唤回童年的痴梦。可是我近年来的狂热,用到些什么地方,产生了什么结果?我问你。正因为这事太痛苦我,所以想对自己沉静,从沉静中正可看守自己心上这一炉火,如何在血中燃烧。让他慢慢的燃烧,到死为止!人虽不当真死去,燃烧结果,心上种种到末了只剩余一堆灰烬,这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我有许多天都整夜不曾合眼,思索人我之间情分的得失,或近于受人虐待,或近于虐待他人。总像是这世界上既有男女,不是这个心被人践踏蹂躏,当作果核,便是那个心被人抛来掷去当作棋子。我想从虚空中证出实在,似乎经验了一种十分可怕的经验,终于把生命稳住了。我把为你自杀当成一件愚蠢而又懦怯的行为,战胜了自己,嫉与恨全在脑子中消失,要好好活下来了。

我目下也可以说一切已很好了。谢谢你来信给我关心和同情。至于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意思,我很懂得。你的歉仄与忏悔都近于多余,实在不必要。你更不用在这方面对我作客气的敷衍。你是诚实的,我很相信。由于你过分诚实便不可免发生悲剧。总之,一切我现在都完全相信,但同样也相信我对于两人事情的预感,还是要离开你!

来信说,你还希望听听我说的梦。我现在当真就还在作梦。在这暗暗灯光下,用你所熟习的这支笔捕捉梦境。我照你所说,将依然让这些字一个一个吻着你美丽的眼睛。你欢喜这件事,把这信留下,你厌烦了这件事,尤其是那个税专学生到每天有机会傍近你身边,来用各种你所爱听的谄媚话语赞美你过后,再将那张善于说谎的嘴唇吻你美丽的眼睛时,这个信你最好是烧了它好。我并不希望它在你生活上占一个位置。我不必需,我这种耗废生命的方式,这应当算是最后一次了。

世界为什么那么安静?好像都已死去了,不死的只有我这颗心。我这颗心很显然为你而跳已多日,你却并不如何珍重它,倒乐意(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践踏它后再抛弃它。是的,说到抛弃时你会否认,你从不曾抛弃过谁,不,我不必要再同你说,这些话,说来实无意义。

我好像在一个海边,正是梦寐求之的那个海边,住在一间绝对孤僻的小村落一间小房中,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从小窗口望到海上,海上正如一片宝石蓝,一点白帆和天末一线紫烟。房中异常素朴,别无装饰,我似乎坐在窗口边,听海波轻轻的啮咬岸边岩壁和沙滩。这个小房间当是你熟习的地方。因为恰好是你和我数年梦想到的海边!可是目下情形实在大不相同,与你所想象的大不相同。

“什么人刚刚从小房中走出,留下一点不可形容的脂粉余香?究竟是什么人?”没有回答。“也许不止一个人。”我自己作答了。

这一定不会是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女人。我摹想有那么一个女人,先前一刻即在这个小房中,留下了许久,与另外一个男子作了些很动人的事情。我想着嵌在衣柜门那一个狭长镜子,镜子中似乎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长颈弱肩的柔美影子,手足精美而稚弱,在被爱中有微笑和轻颦。还看到一堆米黄色丝质物衣裳在她脚边,床前有一束小小红花,已将枯萎,象征先一刻一个人灵魂在狂热中溶解的情形,我明白那香味了,那正是这个具有精美而稚弱手足的女子,肉体散放出的香味。我心中混乱起来了,忽然间便引起一种可怕的骚扰。小房中耽不住了,只好向屋外走去。

走出那个小房子后,经过一堆大小不一的黛色石头,还看见岩石上有些小小蚌壳粘附在上面发白。又经过一片豆田,枝叶间缀满了白花紫花。到海滩边我坐了下来。慢慢的就夜了,夜潮正在静中上涨,海面渐渐消失于一片紫雾中。这紫雾占领了海面同地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绝对的孤独,生命俨然在向深海下沉,可是并不如何恐怖。心想你若在我身边,这世界只剩下我和你,多好的事!过不久,星子在天中出现了,细细碎碎,借微弱星光,看得出那小房子轮廓。沙子中还保留一点白日的余热,我把手掌贴到上面许久。海水与我的心都在轻轻的跳跃,我需要爱情,来到这个海滩上就正为的是爱。我预感到沙滩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就是在小房中留下一些肉体余香,在镜子中依稀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小腰白齿微笑影子的人。她必然正躺在这个沙地上某一处休息,她应当有所等待!我于是信步走去,沙滩狭而长,我预备走一整夜。天空中星光晦弱下去了,我心中却有一颗大星子照耀。是的,当真有一颗星子的光曜,为的是五个月前在这海边我曾经有过你,可是你同星子一样,如今离我已很远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