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典音乐的巨匠时代
2372000000005

第5章 莫扎特的音乐生活(1)

莫扎特情结

在音乐学院读书的时候,每年的五月和十月都有现代音乐节。那是我特别兴奋忙碌的日子。下午一下课,我背着书包赶地铁去大剧院。通常赶到剧院天都还没黑,我坐在门口草地上一边啃麦当劳一边翻节目册。搞搞小众艺术多少自我感觉很酷,我一身破烂T恤,睥睨旁边穿晚礼裙的精致女子。

有一次,我在节目册上看到一首题献给莫扎特的乐曲,来自一位欧洲的青年作曲家。介绍中说该曲拼贴了莫扎特的交响乐主题。这在现代音乐中非常另类。记得我问过一位现代音乐大师,现代音乐必须要写成这么奇怪的风格么?他说,你爱写莫扎特就去写莫扎特好了。好像莫扎特是现代音乐的反义词。

那首现代莫扎特,节奏欢快,和声复杂,也许作曲家想以21世纪的作曲技术变奏莫扎特,就像从前莫扎特在自己的音乐会安可曲中玩遍各种花样。欢乐主题在复杂的和声与节奏中听来有些诡异,好像僵尸新娘从坟墓里蹦出来去参加舞会。

到了20世纪,现代音乐投奔弗洛伊德,从刻画情感深入至人类的潜意识、性冲动及心灵世界,表现现代化、都市化带来的压抑和精神异化。现代音乐奇峻吓人,不优美,不讨好。在这样水火交织的张力面前,轻盈典雅的古典音乐被看作装饰品、客厅艺术和社交礼仪用语,像甜腻腻的奶油蛋糕和华丽珠宝堆砌的童话城堡,喜气洋洋,不接地气,躲避真相,且与现代生活相距太远了。

可是在历史的海洋中,莫扎特之所以成为莫扎特,是因他重塑并定义了古典音乐。海顿与小巴赫留下的均衡完美,若到了普通的音乐家手里,也许就成了不痛不痒或单调僵硬的客套语。而莫扎特,天生就是古典音乐的精魂。他鲜活、亲切、好玩,爱笑爱闹,兴致勃勃。他天才的激情如融雪山泉,冲开一切拥堵的规矩和教条,带来春的消息,带来自由热烈的人情。他将巴洛克式老套的装饰音变作千言万语、心旌摇颤,他的歌剧发现世俗的欢乐与无奈,他的钢琴曲纯洁灵动堪比仙音,他让古典交响曲的辉煌交织着人的汗水、眼泪与激情,谁能抗拒他的赤子之心?也许他的天才一部分是来自性格的优势,但谁会料到,这样活蹦乱跳各种恶作剧各种不靠谱的性格里竟天生一份古典的秩序感,他精妙地衡量乐感、关照结构,这才是莫扎特真正的天才之所在。这些潜在的艺术规则让陶醉众生的淙淙旋律变得深刻动人。

戴假发套和佩剑的小男人

记得6岁那年你在做什么?缠着大人问十万个为什么?为了一只甜筒冰激凌倒地打滚耍赖?在公园的哈哈镜里对着自己的怪模样哈哈大乐?当我们对人生还未“预备起”的时候, 6岁的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在一个大雪天的凌晨,和姐姐一起裹在一条大羊毛毯子里被抱上了马车,开始了四处卖艺的辉煌的童年,也开始了奔波劳碌的漂泊的一生。那是1762年的寒冬。

莫扎特这段最好的时光,后来留在大文豪歌德的记忆中。那时候歌德14岁,黑头发的英俊少年,坐在剧场里伸直了脖子,他被这个孩子的天才震住了。穿大人礼服的莫扎特,戴假发穿长袜的精灵版小男人,坐在钢琴前神气十足地弹着协奏曲,像个音乐盒中的小木偶,非常熟练准确。弹完钢琴曲,大人将他抱起来站到琴凳上,塞给他一把儿童小提琴,他接着表演变奏曲,台下掌声笑声欢乐不停。歌德一直记得这个“耍音乐把戏的可怜的小猴子”,但他认为这样“轻松愉快的艺术手法”是“一切艺术之冠”。面对艺术这个深沉缥缈的上帝,能够轻快面对的,只有天才。

神童莫扎特与姐姐的巡演遍及欧洲,到过慕尼黑、林茨、维也纳,后来又经科布伦茨、波恩、科隆、布鲁塞尔,到巴黎、英国和意大利。成年之后,他在维也纳辛苦打拼不得出人头地的日子,童年风光的维也纳之行历历在目。

莫扎特圆滚滚的小身影出现在宫廷大门口,后面跟着他的爸爸和姐姐。他们第一次觐见皇后,有点惴惴不安。只有莫扎特一人乐呵呵地上前笑,皇后朝他弯下腰,他攀着她爬到她膝上,抬头亲吻她的脸颊,然后乖乖爬下来。就像在家中见到陌生客人一样。这个场面逗人又辛酸。孩子还不知道害怕,父亲却借他稚嫩的手叩响上流社会的阴森大门。

他们在宫廷里举办了三个小时的音乐会,贵妇绅士们都来了,宫廷礼仪全都取消了,人们喜气洋洋地观看表演。幼年的王子公主们围上来,惊讶地望着两个山里来的小孩,空气里满是羽管键琴敲奏的童话音符和圣诞礼物的香味。孩子们捧出新衣服、玩具、糖果、金币送给两姐弟,让老莫扎特得瑟了好一阵子。

接下来他们一路征服了施韦特青根的夏宫和海德堡,在巴黎的短暂碰壁之后,在伦敦重振旗鼓,到荷兰小莫扎特终于累得病倒了。他表演钢琴、小提琴、即兴作曲、视谱弹奏,常常在掌声里表演三至五个小时,非常艰苦,但神童莫扎特已经成了传奇,所到之处无不引起围观赞叹。

童年得志的人,其实没有真正的童年,却又一辈子都停留在童年。莫扎特小时候是小精灵,长大了是大天使,友善乐天,与世无争,对谁都亲热极了,搞不懂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你死我活。他独自生活在音符纷飞的快乐王国里。童年的明星生涯,叫他见识了豪华的宫廷排场,过上了一段气派的贵族日子。但好像他对这些毫无反应。在皇宫里和王子公主一块儿游戏,与在萨尔茨堡和邻居家的脏小孩玩泥巴没什么两样。当然对他来说,弹协奏曲和表演魔术也是一回事,都很好玩。

风光的背后自有各种难言苦衷。莫扎特和姐姐受邀到各处宫廷和贵族宅邸表演,报酬几乎都是由主人随意决定。宫里的人其实精明势利,运气好的时候会得到一些金币,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收到的是鼻烟壶、戒指、古玩,亲吻和皇帝的交口称赞。这个时候,老莫扎特一筹莫展,他总不能把贵妇的亲吻拿去换差旅饭钱吧。数趟远行,他们受到热烈追捧,却越来越穷了。

四处旅行也让莫扎特大开眼界。德国宫廷温馨质朴,法国宫里脏乱风流,伦敦人比较轻佻,意大利人很热情但完全不靠谱。相比贵族宅邸,小酒馆才是他的地盘,他在那儿弹琴唱歌,跳假面舞,喝啤酒,吃红肠,开下流玩笑…

数年四处辗转,马车信件穿梭,琴声笑声旋转,一转眼他就长大了。

我亲爱的爸爸

几乎所有莫扎特的乐迷都在骂他老爸,利奥波德·莫扎特害死了儿子,就算他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他带给儿子颠簸波折的命运。

天才的爸爸却未必是天才。老莫扎特只是普通人,一个二流乐师,一辈子被贫穷卑微折磨,导致目光短浅。儿子的天才就像老天迟到的犒赏。3岁的莫扎特,一坐到钢琴前就把游戏忘精光,毫不费劲地将听过的曲子一音不漏地弹下来。老莫扎特两眼发光,这下终于时来运转了,接下来他的人生目标就是栽培和宣传儿子。

毫无疑问,老莫扎特是出色的音乐教师、成功的营销专家,他让莫扎特成为史无前例的音乐神童。

如今音乐学、教育学、胎教、育儿、心理学、成功学等等各个领域都在研究神童莫扎特现象。他的智商?他有多少天才?他的神童指数?他的训练方法?4岁弹琴、5岁作曲、8岁公开演奏,12岁写歌剧,多么不可思议。著名商业记者杰夫·科尔文的调查结果是,莫扎特被高估了。那些4岁作的曲皆由父亲记谱并润色,8岁写的交响曲几乎都在模仿巴赫,16岁的钢琴协奏曲并无创造性,只是将巴赫的音乐重新编排。21岁的第九钢琴协奏曲才是莫扎特第一篇被世人认可的杰作,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受了18年的专业强化训练。也就是说,莫扎特的童年与如今的音乐学院的附小、附中的孩子并无太大区别。

所以,功劳在他的老爸。他的童年被父亲花了不少时间与精力包装宣传。每到一地演出,老莫扎特花血本雇高级专用马车,先塑造一个业已成名的形象。在演出之前四处宣传,节目单印得像马戏团海报。演完之后各种奉承攀附,钻营贵族保护人(就是现在的赞助商)圈子,每发现有可图的赞助人便四处托人写推荐信。然后写信给家乡的大主教,炫耀在各地的成功,详细描绘上流社会多么奢侈讲究。

一般的励志读物都反天赋,把天才从天上拽到人间,好让我们这些普通人对自己多一点信心。这位商业记者的周详考证,为我们的音乐教育提供了现成的范本。老莫扎特是一位严格而巧妙的教师,他为莫扎特设计的功课都是“刻意练习”,即根据学生的才华、接受力、强项与弱势有目的设计的练习,如此音乐技能就像打桌球一般以直线路径轻松敲入洞内。而且这个教师与他生活在一起,学生无时无刻不在吸收音乐,反刍练习的成果。每次出门巡演之前,莫扎特都被集中强化训练,练习表演的节目有演奏、伴奏、背谱、即兴作曲、主题变奏,甚至蒙上眼睛弹琴。上台表演更是一种高强度的练习,昨日练新曲今晚即登台,要求高度集中注意力,全身心开动个人的急智、潜能与魅力。这样密集的边学边卖非常锻炼人,但也着实消耗体能,神童的超能让他迎面挑战,越困难越来劲。这多少消耗了莫扎特的健康,从小到大他一直都长得苍白矮小,后来的早逝也与成长期的过劳不无关系。

除了技能训练,莫扎特老爹对天才的成长也不是没有一点功绩的。在莫扎特求知欲最旺盛的青春期,他带他见世面,聆听感受各地的演出与风土人情,培养鉴赏力,后来莫扎特一直对新鲜事物触觉敏锐,对自己的乐感胸有成竹。他天生热衷华丽精妙的物什,在意大利巡演的时候,立刻迷上了歌剧。后来人们听到《费加罗的婚礼》、《唐璜》和《魔笛》,不由记起当年阳光下那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快乐少年。只是老莫扎特总是急着扬名立万,他让12岁的儿子赶快写歌剧,给那些不可一世的意大利音乐家们瞧瞧。后来歌剧无法上演,老莫扎特一直耿耿于怀,怪罪意大利人嫉妒他儿子。其实莫扎特在那个年纪也只能写个舞台习作玩玩。

只是老莫扎特是个失败的父亲。

小时候他让儿子做天才,带他四处奔波,无视他的压力与心灵创伤,长大之后却想要他做回普通人,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宫廷里,像海顿那样,领固定俸禄,生活体面,地位矜贵,这样自己也好无后顾之忧,安享天年。老莫扎特给人写信时曾提及,他们的巡演将持续“直到沃尔夫冈长大成人,以致他的成绩再也不可能引起别人的惊奇”,他将儿子作商机,暴露了他的势利和投机商人本色,他只是利用了儿子,豪无诚意辅助他实现他的天才。

在那个年代,音乐家大多已离开教会,寄身于宫廷。而城市建起了公共音乐厅,乐谱出版业日益健全,出现了一批爱好音乐的贵族恩主,音乐正逐渐走出宫廷走向社会化。从小习惯东奔西跑的莫扎特,在他壮志未酬的青春时代,如何安定地下来?教堂乐师还是宫廷乐长,对天才来说,看似肥缺实则鸡肋,莫扎特期待着更辉煌的成功,起码不能比小时候差吧,既要有宫廷赏识,又要风靡大街小巷。这对他来说,确实算不得“野心”。“我知道我有天才…”,在维也纳,屡遭拖延、抬扛和各种藐视的时候,他委屈得眼泪汪汪,写信给父亲申辩。

可是他那样的脾气怎么会有宫廷赏识呢?他像个孩子一样笑闹个不停,评论起同行来直言快语,时间一长得罪了不少人。约瑟夫皇帝说,莫扎特,你的音符太多了!莫扎特竟立即作答,陛下,不多的,正好!宫廷是阴谋家与策略家们日夜倾轧较量的地方,哪里容得下真正的艺术天才。但莫扎特在维也纳不得出人头地,主要怪他父亲从小将他秀过了头,让他在城中只一现身即遭音乐家们联手围剿。而父亲对他的支持,不过也和那些打压他的人毫无两样—以贬低他人来抬举自己的儿子。后来莫扎特在维也纳混不下去了,打算跟随剧作家朋友达蓬特去伦敦发展,他请父亲帮忙照看儿子,父亲对他的不成器一直心怀怨恨,拒绝了他的请求。所有的家务事其实都是大事。父亲最后的绝情,让他彻底崩溃。

老莫扎特去世的时候,莫扎特正在写歌剧《唐璜》。父亲是带着遗憾走的,他一直觉得儿子忘恩负义,辜负了他的期望。莫扎特也对父亲冷了心,此时他连生计都成问题,父亲去世也不见他流露强烈的情绪起落。后来我们在《唐璜》中,看到死神出现的时候,恍惚看见了老莫扎特的影子。优美庄严的调子,一如父亲从前训诫他的语气。父亲在他的生命中无法抹去,这个死神一直刻在他心里,以致后来找他写《安魂曲》的那个人,因为造型酷似《唐璜》中的死神,竟让他以为是父亲,父亲要来带他走了。

没有比亲人之间的自私绝情更勘破人性、更摧毁人生了。在名利狭裹中,欲望卷走温暖,亲情也未必纯洁。老莫扎特自以为能操纵儿子,可他不懂天才。记得我国古代的顾炎武曾说,才由性生,唯有尽其性才能尽其才也。也许任性桀骜本是才华的一部分,天才的冲动与意志是不可管理的。

莫扎特爱大便

长年在外旅行演出,莫扎特唯一的安慰和娱乐是给家人们写信。他喜欢玩,热衷耍宝耍贱,对所有新鲜事物兴致勃勃,时不时爆发高八度的嘎嘎嘎大笑,常常幽默得很没品位,三句离不开屎尿屁。我们这些听过他天使般乐曲的人,读他的信简直要世界观凌乱—“如果您要从奥格斯堡那里回信给我,那就马上给我写,如果我已经走掉的话,那我收到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空屁了。空屁!空屁!噢,空屁!噢,一个妙字!空屁!好味儿!好啊!空屁!好味!空屁!添吧,哦,迷人!空屁,添吧!这让我高兴!空屁,好味,还有添!空屁好味,舔舔粪便!现在说点别的事吧”。

写信写高兴了,他常常这么来一段重口味的即兴发挥,好像唱歌剧似的,唱完了一段主旋律,再来一段副歌。其实这段恶趣味发挥得毫无幽默感,倒是很有节奏感,好像一边写信一边推敲语调的节奏,叫人想起他日后的那些歌剧,带伴奏的宣叙调和节奏生动的咏叹调。他是天生的歌剧家。

即使日子艰难,莫扎特也很会自己寻开心,将日子过成歌剧。除了写信,莫扎特还写了一系列有关屎尿屁的歌曲,比如“把我的屁股好好舔干净”“去你的吧”“啊,你这个蠢驴一样的马丁”,甚至还有“对着嘴巴拉屎”。如今这些标题都被人修改过了。据说当时维也纳社会风气淫荡,人们的爱好比较粗俗,说恶心话就像现在的痞子说脏话一样过瘾。这样一个典雅又粗俗,精美又浑噩的人,倒比那画像和传说中天使般的莫扎特有血有肉,有趣可信。W·希尔德斯海姆的《莫扎特论》写得罗哩罗嗦,欲盖弥彰,好像都是为了掩饰他在书信中发现的那个真实的莫扎特。其实天才也是人。当然莫扎特是好青年,只说脏话不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