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典音乐的巨匠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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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酒馆中的萨蒂

1890年的时候,巴黎的黑猫夜总会已经很出名了。画家罗道夫·德·萨利是这里的老板,他把夜店装修成哥特风格,爱伦坡式诡异中透着俏皮的黑色幽默:深色护壁板上挂满了各式怪画,所有服务生穿着法兰西院士服,台上唱着不着边际的卡巴莱歌曲。舞台下挤满了蓬头散发的文艺青年、奇装异服的艺术家和买醉的三流作家。

青年时代的萨蒂就是在这里打工,为卡巴莱表演担任“第二钢琴手”。他留山羊胡、戴圆顶礼帽、夹鼻眼镜,穿小一号外套和脏兮兮的绑腿,每天傍晚手持一把长柄伞慢腾腾地晃到酒吧来。这副邋遢样在他成名之后变得不同凡响。黑猫夜总会确立了萨蒂的早期风格。刚来蒙马特尔的时候,他一脸懵懂,一张过分安静的神经质的面孔。这里轻快地打开了他心里的枷锁,消除了他外省的自卑,激起了他心里的“诺曼底的狡黠”与神秘主义激情。萨蒂在“黑猫”结识了德彪西,后来他俩都成了法国音乐的先锋。当年在巴黎,拉威尔、德彪西、萨蒂三位音乐家一字儿排开,形象鲜明,分别就是普通青年、文艺青年、二逼青年。

萨蒂一辈子喜欢在咖啡馆里喝啤酒,在酒吧里弹弥撒曲。据说他弹得不好,但喝酒出名,喝高了他爱吹牛,说德彪西的印象派来自他的指点。照萨蒂自己的说法,他曾对德彪西说:“法国人需要从瓦格纳作曲法中摆脱出来,因为这不适合我们。”“为什么我们不利用莫奈、塞尚、图鲁兹-劳特累克等人展示给我们的表现手法呢?”多么激动人心的巴黎啊,连酒馆里的闲谈都决定了艺术的未来。关于这个说法,后来让·科克托给了较公正的评价—“德彪西毫无创新,是萨蒂不断冒出新点子—他从火中取栗,德彪西再把它们卖给公众并从中渔利。”萨蒂后来因滥饮导致肝硬化,死于酒馆。

作为引领潮流的音乐家,萨蒂在音乐史上不容忽视,但身份尴尬:一位二流作曲家,神秘主义者,孤独人,混搭潮流的先驱,电影音乐实验者、现代音乐的启蒙、投机的基督徒和达达主义战士。他毕生属于酒馆,不去向往殿堂。法国音乐家爱音乐就是爱生活,就像爱女人、爱美味的食物。萨蒂没法一本正经地写交响乐,纯音乐对他来说就像一根筋死磕。他的凌乱就是巴黎的风情,他像一个精致的旧杂货铺,墙上挂满照片,室内精心得随意搭配着中世纪的长袍,哥特式拱门,十字架、褪色的旋转木马、马戏团的旧鸽子笼…他心怀信仰,喜爱质朴的带点俗世温度的古董,厌恶一切富丽堂皇和浪漫过火。他才不会追随德彪西呢,那些“印象派”音乐,浮云太多了。

而他的音乐完全不像他那么凌乱,竟是异常清澈悦耳的。至今流传甚广的主要是萨蒂的钢琴曲。这些钢琴曲清冷唯美,几乎找不到传统的依据,他的源头不是肖邦李斯特,而是酒馆里的流行歌曲和加伴奏的卡巴莱。他固执,眼高,只取精髓,看不上音乐学院教授的一切模式。因此他的作曲方法就像“搭积木”,一段叠一段,连衔接都不给。以模仿哥特建筑而作的《拱形》,所有的和弦孤单耸立,乐谱笨拙地像和声作业。他的成名曲《裸体舞曲》和《玄秘曲》也是如此,仅一二种伴奏音型一径轻盈到底。即便如此,他也从不会被当作流行乐手。因他想法独特,文艺得高端,忧郁得艺术,连酒馆的轻音乐都能被他弹成一曲曲素歌。

看看标题你就知道他有多纠结了。没有人像萨蒂那样,靠着标题就能出名。《裸体舞曲》、《冷曲》、《运动与嬉戏曲》、《牙疼的猫头鹰》、《脱水的胎儿》、《非宗教而华丽的诗》、《恶心的附庸风雅者的三首优雅圆舞曲》,还有题献给狗狗的前奏曲。他热衷意象混搭,捕捉幽微莫名的情绪,变奏熟悉的乐曲来插科打诨,而且貌似一个未被发掘的诗人。但怪诞的曲名不曾打搅他冥思般神秘的音乐。《裸体舞曲》听得人迷惑,这多美啊,缥缈,抑郁,泛着泪光,一点也不色情啊?你一定想不到,萨蒂想要表现的是裸体的羞耻感,他在乐曲中引用了一段西塞龙的句子:“我们的传统道德禁止发育成熟的年轻人在洗澡时一丝不挂,这样,耻辱感就在灵魂深处根深蒂固了。”等你把这些乐曲的附文读一遍,会发现他其实还是一位有点做作的思想家。

1917年,战争之后,人们不再记得印象派的良辰美景了。此时萨蒂开始时来运转,他遇见了戏剧,遇见了毕加索。《游行》和《苏格拉底》的成功与毕加索的加盟不无关系,虽然毕加索和萨蒂在生活中不曾交集,但他们作品中对简洁质朴的艺术追求非常一致。《游行》的功劳来自毕加索和科克托。这又是一场酒馆合作。26岁的才子科克托一直在蒙巴那斯的酒馆和咖啡馆与诗人、野兽派艺术家们交游,立志倡导现代主义。有一天,俄罗斯芭蕾舞团的大人物佳吉列夫跟他说:“做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吧”,他忽然就有了灵感,想写一部马戏芭蕾,即在芭蕾舞中穿插马戏团的小丑和杂技表演。《游行》的情节很简单,只是一场马戏表演,但又不只是马戏与芭蕾,它流露出马戏与城市生活的格格不入。毕加索的舞台与服装设计非常成功,色彩暗淡,线条逼真突露:现实中昏睡的狗,想象中飞翔的马,猴子在云梯上四处张望,场景已经充满暗示。据说《游行》的成功在当年可以和《春之祭》相提并论。从这部剧中可看出,萨蒂心目中的戏剧音乐首先是一种配乐,他采用短小曲调和舞曲片段作背景在《游行》中反复始终。因剧情需要,萨蒂在音乐中加入了打字机、摇奖器和汽笛,这让他又一次引领潮流。

《苏格拉底》是一部由对话组成的严肃而抒情的交响乐,取材自萨蒂最喜欢的柏拉图的著作《对话篇》。全曲分为三个部分:一个长篇大论的《苏格拉底素描》;一番唇枪舌剑的辩论,《伊利苏河边》;一段《苏格拉底之死》的宣叙调。音乐跟随剧情从喧闹流向平静与纯洁。《苏格拉底》体现了萨蒂的多重自我的汇集:他对质朴的古代生活的向往,对苦行哲学家的崇拜,对虚无的迷恋,他的音乐向往“与古代一样洁白纯净”。他在实验性和执着的苍白中修炼出了现代艺术气质与哲学意味,简单的和弦伴奏调子因而摆脱了流行音乐的轻浮。这也让他在轻音乐与现代艺术音乐之间左右受宠。可是当年演出的时候,当身穿督政时代的洁白长裙的夫人们,每人手执一卷《对话篇》,唱出纯洁、高亢、不食人间烟火的歌声,竟把台下逗得哄堂大笑。不管怎样,萨蒂因此受到了《新法兰西》杂志的吹捧,从酒馆小市民一跃成为巴黎的上流知识分子。

萨蒂在这出《苏格拉底》中开创了“室内装饰音乐”,即剧中运用的背景音乐,有“挂毯前奏曲”、“浮雕主题”和“浅浮雕首饰匣主题”,等等。这些配曲和剧中的类似格里高利圣咏的宣叙调相距十万八千里,就像马赛克配上波斯花纹,乱中有序,他擅长捕捉混搭的妙处。后来萨蒂另做了一次“室内装饰音乐”的实验,他要求听众随心所欲地聆听、踱步,发表意见,好像音乐不存在。这个想法后来在“简约主义”音乐中被广泛展开。

如今听萨蒂,听过你就会明白过来,眼下时髦的混搭和闷骚其实早在100年前他都已经玩过了。也许我们没怎么听说过萨蒂这个音乐家,但一定在广告中、在电视节目的片头听过他的乐曲,如今他的音乐被广泛用作配乐,用作背景音乐。正如他早已预见的背景音乐的前途。但他的音乐特征已发生了演变,他不再局限于法国了。他的钢琴曲出现在美国电影、日本广告中。在韩国电影《撒玛利亚女孩》里,它象征了美好的信仰与人性幽微;而在英国电影《面纱》里,它变成一缕发黄的怀旧气息。如今听来,萨蒂的乐曲仍然适合酒馆,不过是有留声机和狐步舞的尘封的小酒馆。

推荐唱片:

奇科里尼(Aldo Ciccolini)是弹奏萨蒂最好的钢琴家之一,曾录过萨蒂全集。他的演奏风格娴熟、流畅而缠绵。他将萨蒂寥寥数音的钢琴曲弹成了一个温柔绵长的梦,在持续音的嗡嗡轰鸣中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