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首不得不提的舒曼作品,是《曼弗雷德》序曲。如今它的演出机会已经不多了,但这部乐曲有助于我们了解了舒曼,了解那个年代的挣扎。《曼弗雷德》是英国诗人拜伦的长诗,讲了一个孤独的厌世者的故事。曼弗雷德爱上了与他容貌相似的继妹,却又将她杀害,受良心谴责,自我放逐到阿尔卑斯山麓。他祈求神灵让他学会“遗忘”,忘记往事和一切烦恼,但神仙不搭理他,他只得向爱人的幽灵求助,幽灵却预告了他的死期,最后魔鬼来掳走了他。曼弗雷德求助神灵与幽灵,却不肯向宗教祈求解脱,宁愿放逐,也不肯安心赎罪。就像那些躁动的浪漫主义灵魂,宁愿孤独、自戕、像太阳一样发疯死去,也无法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地生息写作。因此,浪漫主义者的故事,都是青春的故事。像舒曼、柏辽兹、肖邦、门德尔松,少年成名,才华澎湃,力比多过剩,他们的生命都在盛放时及时刹住,以致青春风采成了浪漫主义这一流派的记号。他们几乎都早逝,人间不见白头,所有记忆和旧照都停留在青春年月,以最美姿态留存历史。从长远来看,这还真很难说是幸或不幸。
这些早年的作品,连未来的岳父维克也不看好,作为音乐家的舒曼对自己更没有多少信心,何况身边还有这么个出色的太太,有门德尔松这样少年得志珠圆玉润的天才。舒曼生前主要作为音乐评论家而知名,很少人知道他还是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我们在舒曼当时的乐评中已可看出他的音乐天分,他对音乐的敏锐感知。当时他已看好17岁的肖邦,呼吁大家向这位未名的天才“脱帽致敬”;他对柏辽兹,李斯特的天分与缺陷了如指掌。他的文风豪放,想象瑰丽,他是将音乐感直接移植到文学的天才。而舒曼的音乐在当年惹了不少争议,如今对他的意见也依旧不统一,很多乐曲被看作功底欠缺、音乐逻辑混乱。但舒曼的音乐天才是不可忽视的,他的天才在于他的音乐感染力,一出手便是春风秋雨欢乐痛苦各种气息滚滚袭来,不可抗拒。只是很多作品在他生前一直未得公演,像如今被看作与德沃夏克、海顿的同类作品齐名的《A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直到20世纪,才被大提琴家卡萨尔斯发现。
舒曼在1856年去世。克拉拉的人生却还很长。
女音乐家的悲欢
克拉拉小时候是个神奇的女孩,四岁之前从未开口说话,被误认作聋哑儿童。其实她在聆听世界。每听到一段喜欢的曲子,她会自己爬上钢琴弹奏。维克是个有远见的商人,有手段的教师,精明的经纪人,将她自小往国际化的艺术家培养。他像调配营养食谱那样精心设计女儿的钢琴练习、作曲课、沙龙表演、每日散步和法文课。克拉拉没有“练琴练死过去”,而是成了琴艺惊人、全面发展且头脑发育正常的神童!
维克先是让9岁的克拉拉在莱比锡本地的沙龙中演奏,待孩子有了经验,他安排她登台表演。1830年12月,维克带着11岁的克拉拉到德累斯顿,开始了旅欧巡演。第一年的巡演一路风光,成功到让竞争对手妒忌;第二年就没那么轻松了,在魏玛受到了当年小莫扎特的待遇,收到宫廷的邀请,还见了歌德。在埃尔福特却没人理睬神童。到卡塞尔等待她的钢琴是一块烂木头。当然这一路有各种考验:人们的议论纷纷、演奏被干扰、肮脏的小旅馆、竞争对手的中伤和诡计、虚伪的社交圈、旅途劳顿和病痛…这些克拉拉像练习钢琴那样挥挥手就对付过去了。这姑娘生来就是与生活作战的。他们继续前进,到法兰克福、达姆斯塔特,最后到巴黎。
在九次巡演中,6年过去了,一转眼克拉拉已是婷婷少女。为了演奏事业,她小学辍学,耽误了不少功课,科学知识少得可怜,十几岁了还需要继母帮忙才可读懂舒曼的来信。但旅行演出的经验和维克的深思熟虑的培养似乎比学校教育更管用,这些才能日后在她70多年的漫长演奏生涯中逐渐流露出来。多年辛苦的旅行演出,小姑娘懂得了有付出必有收获,克拉拉不仅赚得塔勒,还有艺术家的友情,各地名流显贵和皇室的赏识,最后还得到了维也纳艺术家封号,1837年她在维也纳取得决定性的成功。在那里,听克拉拉弹琴已成当年的时尚。
在舒曼出场之前,我们先介绍克拉拉的父亲维克。在舒曼与克拉拉的旷世绝恋中,维克扮演了一个反派,一个封建家长制下的婚姻摧手。但是纵观克拉拉的漫长人生,父亲充当了开路者,是父亲维克塑造了她的艺术人生,教她实用的技能,激发她的斗志,而舒曼带给她的苦难远比幸福多。维克培育天才的能力简直可以媲美莫扎特的老爸,为了将女儿塑造成钢琴明星,他深谋远虑,全面训练克拉拉的音乐才能,重点学钢琴演奏,兼学作曲,因为作曲可表现“她的专业性”;除了演奏,他让小克拉拉教更小的弟弟弹琴,让她学会谋生;让她学会给音乐会组织者写信,独立筹办音乐会;安排每天的作息,长时间散步,从小精心培育她的学习习惯与强健体魄;他把自家客厅变成了莱比锡知名的艺术沙龙,路过此地的艺术家与爱好者们纷纷登门拜访,聆听克拉拉的演奏。维克的教学细致周到、讲效率、持之以恒,而且他讲究音乐性。人们说,这孩子是用心弹奏。他要将孩子培养成音乐家,而非维也纳式单一技巧的钢琴家。他指引给克拉拉一条草木丰美的音乐道路,热情的女孩一路飞奔嬉戏,努力呼吸各种新鲜气息,观望林中盛景,从不曾觉得乏味。
接下来这个千古流传的爱情佳话,其实并没有那么美好。爱情从来不完美。父亲反目,从给予她所有关爱的亲人,到争夺她演出收入、切断她演奏前途的仇人。这个父亲,曾经安慰第一次开音乐会坐反了马车的满脸眼泪的小姑娘:“我忘记告诉你了,在第一次公开表演之前,都要走错一回”;曾在她遭受误解、嫉妒和恶意攻击的时候,告诉她要坚持无私与真诚。但父亲无视这个从小闷头练琴、只有几只小猫陪伴她散步的女孩的情感需要;未想过生活在音乐中的女孩,情感丰富汹涌,只有舒曼这样在精神上势均力敌的男人才能了解她呼应她。她曾给舒曼写信:“直到你的出现,才补偿了我的青春岁月。”也许是亲情里的灾难,叫她勘破名利,不去计较舒曼的贫穷落寞。可悲的是,在这场婚姻拉锯战中,舒曼竟并未全力以赴支持她。纵然倾心相恋,两颗敏感的心总是碰撞得伤痕累累。克拉拉成名的时候,舒曼还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音乐杂志主编,只写过几篇钢琴曲,自卑感像风湿病一样跟随他,在每一个阴雨天里隐隐作痛。他变得阴郁、敏感、暴躁,没风度,时常责备她,威胁她闹分手。但她识得他的才华,一直崇拜他,况且她自小有舒曼陪伴,他早已是她的亲人了。可怜的克拉拉已经失去了维克,不能再失去舒曼。
在克拉拉接下来的经历中,我们会不断看见她性格里的明朗和源源不断的旺盛生命力。高负荷的演出和练习未曾伤害她,即使在精神疲惫的时候,她也能激情饱满得进入演奏;自小的封闭式训练也不曾将她变得孤僻,她真诚待人,广交朋友,说话直爽而睿智。在后世的评价中,克拉拉以庄重、清晰、准确而优美的演奏风格而闻名。在那一场年轻的恋情中,她是无比勇猛的女战士,热情如火的新娘。她的汹涌几乎吓着了舒曼,她的坚韧与顽强,叫他又依赖又害怕。而克拉拉是最无私的旺夫女,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演奏与推广舒曼的乐曲。
婚后的日子,充实而艰辛。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那些俪影双双研读巴赫、写日记、写同一本歌曲集的日子,就像家中壁炉上挂着的黑白相片,短暂而珍贵的定格瞬间。剩下的日子,尽是缺钱、争执、搬家、吵闹的孩子和舒曼的病中煎熬。为了让舒曼能安静作曲,克拉拉不得在家中练琴,琴艺迅速退步。盛名在外,舒曼却不允许她出门演出。她不停地怀孕、生养孩子。到舒曼精神疾病发作的时候,两人的感情已精疲力竭,以至于医生通知克拉拉舒曼已病入膏肓,她竟没有听出言外之意。
清晨到来的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最好的时候,留在那个20岁的清晨。
后来我们在书店里看到德国3B的威严肖像,勃拉姆斯身材臃肿,一张风吹日晒的红膛脸,花白的络腮胡子遮挡了一半表情,穿着农夫的无领衬衣,无缘无故的一脸怒气。
但是那天清晨,克拉拉的女儿应声去开门,见到了20岁的勃拉姆斯。一个清瘦的少年,留金色中长发,英俊白净,神情因害羞而带着迷惘。在邋遢暴躁的晚年,不知勃拉姆斯是否还记得当年初见克拉拉的水仙少年。
他坐在钢琴前弹奏他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舒曼听到一半,赶紧叫住他,“我得让我太太也来听一下!”
传说中的钢琴女神克拉拉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