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1200年左右的巴黎圣母院,圣咏的歌调简单而漫长,渐渐地叫人乏味,于是人们在圣咏下方附加了一个声部,这种二声部歌曲叫做奥尔加农(Organum)。那时候,礼拜天的弥撒仪式总是很长,教会没有专业合唱团,大家唱经文时偶尔开个小差,很难唱齐整,通常你快一拍,我慢半拍,自发形成了声部之间的“模仿”。后来到了14世纪,在“新艺术”时期的意大利狩猎曲和法国猎歌中,粗糙的模仿逐渐发展成为成熟的对位技法,擅长表现声部之间的呼应和问答。而在意大利牧歌和经文歌中,模仿几乎可用来组织乐曲。
16世纪有一位著名的意大利教会音乐家,乔凡尼·加布里埃利(Giovanni Gabrieli),他曾是威尼斯圣马可教堂的管风琴师。圣马可大教堂我们都知道,如今是去威尼斯旅行的必游景点,它是中世纪最著名的教堂之一,威尼斯建筑艺术的经典之作,融合了拜占庭、哥特、伊斯兰、文艺复兴等数种风格。这座教堂长51.8米,有5座棱拱型的罗马式大门,顶部耸立东方式圆顶和哥特式尖塔,构成一个天然的混响音乐厅。唱诗班在大厅歌唱,开阔的穹顶形成天然回声。加布里埃利巧妙地运用室内音响的反射,将乐手和歌手分成几个小组,安排在各个回廊,让歌声在宽阔的穹顶下交错回荡,经天然的混响,音响恢弘而流丽。如此声部之间的模仿与轮答成为他的合唱曲的经典手法。
利都奈罗,利车卡尔,托卡塔,幻想曲、帕蒂塔、恰空、康塔塔。美妙的曲名。如果没有巴赫,或许它们早已湮没在时间的尘埃。他将它们收藏在赋格曲中。
加布里埃利、梅鲁洛等人以模仿复调写的“利车卡尔”和“坎佐纳”已经有了赋格的雏形,但它们缺乏衔接与发展音乐的段落,显得局促僵硬。巴赫在此基础上做各种丰富的展开,完善并确立了赋格曲,这是他对音乐史的主要贡献之一。如今人们总是说,巴赫的音乐德国风格纯粹,其实他一直都是混搭风。整部《十二平均律》就像一个多民族的美丽混血儿:有德国众赞歌式的前奏曲,托卡塔及幻想曲风的赋格曲,更多的是来自各国的舞曲,像《f小调前奏曲》、《g小调前奏曲》、《a小调前奏曲》,来自德国的舞曲阿勒曼德;《d小调前奏曲》、《G大调赋格》来自意大利式库朗特;《F大调前奏曲》来自法式库朗特;《降b小调赋格》中有西班牙舞蹈萨拉班德的节奏,更不用说他在宗教弥撒曲中穿插世俗歌曲,在世俗康塔塔中塑造宗教音乐的典雅风格。雅俗共赏不仅说明他趣味广泛,也表现出人生态度。
各种风格在巴赫那里混搭出了经典。虽然多样,他的每一首赋格都是性格分明。个性化是音乐迈向艺术品的一大步。西方的早期音乐主要是为教会而作,它们隐藏个性,追求纯净庄严的宗教感。帕莱斯特里那(Giovanni Pierluigi da Palestrina,1525-1594),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教会音乐家,16世纪的复调大师,作有经典弥撒曲《教皇马切里》和数卷优美的牧歌。他是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而后世人们研究他的音乐,发现他之所以未及莎士比亚的显赫声名,是因为他写的宗教音乐圣洁明净,缺乏个性,不能予人留下深刻印象,人们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家乡是在罗马附近的“帕莱斯特里那”。而此时,另一位同时代人,法国作家蒙田已在随笔中写到“论我们行为的不一致性”,提出人是自由的,立体的,丰富的,有个性的。这个观点后来影响了莎士比亚、巴赫,甚至世界历史观。巴赫的宗教音乐中充满世俗的欢乐曲调,这让他实现了真实的个性化,当然与后代的浪漫主义个人化相比,巴赫的个性化是谦和的,他表达公共的感情。
巴赫写了数百首赋格,实践精深美妙的对位技巧,创造赋格的调性布局,开拓和声音响,令赋格曲成为表述充分而独具个性的艺术品。“赋格”这个译名非常精彩,它类似我国古代的诗词歌赋,格律严格,比如主题单独呈现,高五度调上模仿,在对位声部、间插部、转调等等都有具体规范。也许人们觉得格式太多限制太多,难以铺陈情感。但我们格律森严的古诗,照样留下了千古绝句。赋格曲的妙处,在于对位法,在声部间的追赶与合作的趣味,旋律与旋律的交汇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对位产生了化学反应,像友人间的情意,远远近近,歇歇走走,彼此间有吸引、共鸣、碰撞、隔阂与伤害。距离产生美,碰撞出的生命火花却足以温暖一生。对位法隐喻了一切美好的旅程。
如果说钢琴小品像散文,交响曲像长篇小说,巴赫的赋格曲就像是一篇论点精彩逻辑严密的论文。首先,它提出论点(音乐主题),以对位法丰富之,之后将主题在各种调性上反复论证,最后的再现如总结陈词。巴赫是学者型的作曲家,喜欢写论文式的赋格,写庄严秀美的众赞歌,有自己的犟脾气和高标准。他性情温顺,在艺术品质上却毫不含糊。据说有一次圣托马斯教堂的管风琴手弹错了音,他竟抓了自己头上的假发朝他扔去,一边向他咆哮:“你还弹什么管风琴!我看你应该去做鞋匠!”有时候听到二流作曲家糟蹋一支美妙的曲调,巴赫也会抓狂,不由自主拿起鹅毛笔将那主题的对位声部重新谱一遍。有时候在家没事,他将一卷卷羊皮纸抄写的乐谱翻来覆去地修改、汇编。在那个年代,他有很多机会听到意大利、英国等各国音乐,全部拿来做个性化的改编。如今的纯粹或经典,其实来自融合的各种实践。
古代舞蹈组曲
巴赫作有《法国组曲》、六组《英国组曲》和《六首帕蒂塔》(也叫《德国组曲》)。相比《十二平均律》,组曲没有那么多格律,可自由发挥。有趣的是,在《英国组曲》中有德国的阿列曼德,《法国组曲》中有英国的吉格。这两个标题的意思其实是:它们分别应英国人和法国人的约稿而作。
无论是哪国组曲,它们的统一名称叫做古代舞蹈组曲。这是巴洛克时期风靡各大乡村城镇的舞蹈音乐。在欧洲古代的电影里,我们见过乡间草地上三五成堆的游吟歌手;在卡拉瓦乔和伦勃朗的绘画中,也可看到弹琉特琴的肤色鲜润的少年,或衣衫褴褛苦中作乐的叫花子。在当时,无论村里的农夫,还是卖艺混饭的流浪者,大家的休闲娱乐,不是跳舞,就是在一旁伴奏伴歌。
民间舞蹈千百年来长盛不衰,不论在哪个世纪,宫廷还是村庄,奥斯汀的小说还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故事中,民间舞蹈都是节日的主角,生活的甜品。到后来,舞曲比舞蹈更长寿,古老的舞蹈如今大部分都已消失,舞曲还在四处流传。宫廷的小步舞因为有巴赫和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叫人怀念至今。巴赫好像早已预料了这些,他的舞曲从来不是舞蹈伴奏,都是纯正的室内乐。
这些古代舞蹈组曲主要由以下几种舞曲组成:
阿列曼德(Allemande):一般用作第一乐章,一种德国舞曲,4拍子,中速,风格流畅而平稳。
库朗特(Courante):一般用作第二乐章,来自16—17世纪的法国和意大利,3拍子。法国式库朗特以长短相间的附点节奏组成,意大利式库朗特则速度更快。
萨拉班德(Sarabande):来自西班牙的一种缓慢的舞曲,主调音乐。
吉格(Gigue):一种欢快的舞曲,急板,3/8、6/8或12/8拍子。吉格来自英伦三岛,赋格式的复调曲,往往作为舞蹈组曲的末乐章。
以上古代舞蹈组曲组成了“快—慢—快”的结构。有时候为了添加情调,这些舞曲中还会穿插《小步舞曲》,《加伏特舞曲》,《穆塞特》(也叫风笛舞曲)或《布列舞曲》。这些俏皮的小插曲往往格外精彩,像第三《英国组曲》中,叫人难忘的就是其中生动的《加伏特舞曲》。我们一定听说过《小步舞曲》和《风笛舞曲》,那也是因为巴赫的舞蹈组曲。
这些舞蹈的舞姿如今已难以寻觅,我们在莎士比亚和但丁的文学作品中,还可以见到它们旧日的优雅踪迹。在莎士比亚的喜剧《无事生非》有一段(第二幕第一场),贝特丽丝将旧式婚姻比喻成舞蹈—“妹妹,要是对方向你求婚求得不是时候,那毛病一定出在音乐里了—要是那亲王太冒失,你就对他说,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节拍;你就拿跳舞作为回答。听我说,希罗,求婚、结婚和后悔,就像是苏格兰急舞、慢步舞和五步舞一样:开始求婚的时候,正像苏格兰急舞一样狂热,迅速而充满幻想;到了结婚的时候,循规蹈矩的,正像慢步舞一样,拘泥着仪式和虚文;于是接着来了后悔,拖着疲乏的脚腿,开始跳起五步舞来,愈跳愈快,一直跳到筋疲力尽,倒在坟墓里为止。”什么事情都该有个节拍,说得真好!将舞蹈比喻人生,也说明了当时舞蹈的普及。这里的苏格兰急舞应该就是吉格。
在巴洛克时期,世俗音乐蓬勃发展,出现了琉特琴、古大提琴、单簧管、巴松等民间乐器,出现奏鸣曲、大协奏曲等器乐体裁,世俗的牧歌和猎歌成了流行歌曲,俗乐与圣乐并驾齐驱。到后来连教会的圣咏都穿插了市井歌曲的声部,被叫作“夹馅歌曲”。在巴赫生活的时代,市井音乐几乎可以光明正大地混入宗教音乐了,巴赫以平凡的宗教之心发展了自己的风格。世俗音乐不仅影响巴赫,改变宗教音乐,甚至左右了整个西方音乐的发展道路。民间舞曲的欢快节奏型将圣洁悠长的教会歌曲变得活泼,器乐化也开拓了崭新音区,改进了演奏技术,将那个时代的音乐风格变得生动热闹起来。
在巴洛克时代,风景画中,广场喷泉的雕塑中,或巴洛克大型建筑的顶端,常常可以看到马车的形象,有时候是四轮马车,有时候是停在风车旁的马车,比如勃兰登堡大门的顶端,就是四匹马拉着马车正拉开架势飞驰。马车是商业繁荣的标志,也是巴洛克时代的符号与节奏。那时候,欧洲的边境管理并不太严格,人们出入各国相对自由,莫里哀的剧团在城镇间巡演,游吟歌手在各种集市、狂欢节中卖唱,将各地风俗迎来送往,欧洲各国的文化艺术与思想观念随之空前频繁地交流与共享。在当时的意大利,歌剧大师亚历山德罗·斯卡拉第将那不勒斯变成了音乐圣地,欧洲的音乐家们纷纷来到那不勒斯音乐院朝圣。学成之后的音乐家以意大利音乐家自居云游各地,在德国、英国、法国都受到最热烈的欢迎。当时人们以意大利音乐家最正宗,以法国音乐家最风雅。即使巴赫很宅,一辈子都被工作和儿女们困在德国,活动范围大约离家200公里左右,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聆听各国音乐,观看土风舞蹈,特别是从阿尔卑斯山的另一侧传来的新颖的意大利歌剧艺术。
到了十五世纪,欧洲的大航海时代激情登场了。西班牙、葡萄牙与荷兰的海外扩张,带来了黄金白银,也带来了异族的奇风异俗乡土文化,让欧洲大开眼界。异国情调在欧洲人眼里因陌生而神秘,几百年来一直叫他们神魂颠倒。据说,西班牙舞蹈“萨拉班德”最早来自古代波斯帝国。萨拉班德本是一位波斯舞姬的名字,她的舞姿在传说中婀娜神秘,活色生香,令水手们无限神往。后来这种舞蹈漂洋过海,跟随水手和商人们来到欧洲。舞蹈是否纯正已无从考证,而萨拉班德舞曲是巴赫舞蹈组曲中最美的篇目,缓慢,遥远,带着回忆的伤感而风姿绰约。
写到这里,我想起小时候居住过的浙东沿海的渔镇,那是我爸爸的老家。每年暑假,我坐长途汽车去那儿看望爷爷奶奶。爸爸把琴谱塞进我的行李,让我自己去找地方练琴。可是渔镇上哪有钢琴?后来爷爷在一个天主教的教堂里找到了钢琴。此后的每天下午,我走很长一段路到茶山脚下的教堂去练琴。渔镇上有海、村庄、水田和馒头小山,一路走一路游玩,每个下午都过得悠闲。教堂偏僻简陋,白墙,石板地,讲经台上有一部115型号的立式旧钢琴,台下几排长条凳。在那个空旷的大堂里弹巴赫的“萨拉班德”,琴声洪亮悠扬,袅袅回响,音乐将你团团包围。在这个小渔镇,几乎人人都信佛,一个天主教堂突兀地伫立在海岸上,面海背山,默默护佑漂泊的渔民。我想这信仰一定自海上传来。
巴赫一辈子不是很走运,在世时被看作二流音乐家,但他非常幸运地遇上了最好的时代。他生逢巴洛克艺术的鼎盛期,100多年积累的精神宝藏摆在他面前,任他把玩挑选,比他自己意识到的更博大丰盛。一个好学者前途无量。少年时,他每夜偷偷溜进家中藏书的阁楼,借月光偷几页乐谱来抄写,有布克斯特胡德、帕哈贝尔还有他那些叔叔大哥们的作品,如获至宝。后来他一辈子都是这个抱着乐谱满怀惊喜的少年,不停地吸收、摹写、修订、改编、总结完善。技艺精深,情至痴绝,匠人已是艺术家。他吸收了当时风靡一时的意大利协奏曲的写法,给组曲加上序曲;他熟悉各国舞曲,将它们写成巴赫风格;他的舞曲几乎都是复调曲,叫舞者找不到节拍,只可用来欣赏。这是德国式音乐思维。在阳光充足的意大利,人们喜欢在广场上跳舞或高歌“我的太阳”,而在德国,漫长的冬季人们只能窝在家里,围着壁炉弹弹琴或全家老少合奏取乐,这些成了后来的“室内乐”。巴赫是一位室内乐风格的作曲家,他将各国的歌曲、舞曲都进行室内乐化的改编。
相比赋格曲,舞蹈组曲是巴赫的散文集,兴之所至,欢唱吟哦。巴洛克时代的艺术门类往往相互映照,风格共生,音乐中有绘画的光影,建筑中有音乐的颤音。“巴洛克”(Baroque))一词的葡萄牙文意思是“变形的珍珠”,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变态的艺术,它华丽、炫耀、奢侈、铺张,比文艺复兴艺术多了一份神秘的哥特风格,还有实验的胡闹成分。巴洛克建筑中最常见的是装饰,以椭圆型、贝壳型、涡型装饰最为典型,廊柱上雕着此类装饰凹槽,拱顶上遍布挤压视觉的浮雕和绘画。这些到了音乐中,变成华丽多姿的装饰音。在巴洛克艺术中,装饰音成了主角,各种回音、颤音、古倚音,波音,围绕着旋律,编织一幅幅针脚细密的刺绣图,它让欢乐的舞曲如花团锦簇,清风般的游吟歌调更添寂寥。像第一《英国组曲》中的“萨拉班德”,每个音都辅以装饰音吟唱,矜持而漫长的歌谣,没有伤感也叫人惆怅,在此几乎可听见肖邦式的优美。装饰音甚至影响了巴洛克旋律的音符排列,巴赫的第二首《帕蒂塔》中的“序曲”与“阿列曼德”,音符呈精密图案状,条枝交错,谱面如画。我们在巴洛克风格的室内装饰中,见过不少类似铁艺家俱那种典雅弯弧造型的钟型或植物型图案,现在看来,这些图案时有过于繁琐,或上色俗气。巴赫以他德国式的耐心,修枝剪丫,砍掉累赘装饰,经他温和智性的风格化过滤之后,所有装饰元素清淡雅致,各种风格其乐融融。
对位法
听过巴赫的这些键盘曲之后,我们大致已经明白了“对位法”。这是巴赫的看家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