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战争景象:
在下碣隅里往南,经古土里、黄草岭通往咸兴出海口的路途上,胜利之师追截着败逃的队伍。败退的一方,下有成队的坦克火炮开路,上有编队轰炸机群的掩护,士兵们穿着暖和的防寒服,裹着羽绒睡袋倚在汽车车厢上。车队虽然时而遇到枪弹袭扰,但不会遇到重武器的轰击,因而走走停停,一路向南蠕动,直达咸兴海边。而乘胜追击的一方,各部队建制已因人员骤减而被打乱重编,有的甚至三五十人不成建制地尾追敌人。官兵们一样的饥寒交迫步履维艰,凭借的只是顽强的意志和超乎寻常的耐力。他们来不及为刚刚从连日的血腥厮杀中得以幸存而庆幸,又被兜头卷入大雪迷茫、死亡伴随的苦寒之路。
不少追击队伍的编成都很勉强。
六十师一七九团七连副指导员张斌说,敌人从黄草岭逃跑后,“我们团组织了八九十人去追击敌人,其中包括我们连剩下的十几个人。”
七十六师政治部干事支福田接受了一个任务:“让我去找工兵营,让工兵营带上武器充实给二二六团一营。”支福田说,“那天雪很大,找不到路,回来首长把我狠撸一顿,又让我去找,第二回去才找着工兵营,带去充实了二二六团。这样,二二六团拼凑了几个连上了黄草岭……”
五十九师一七六团一营的王宪丰说:“追击敌人时,一七六团三个营合编为一个营。”
五十八师更是勉为其难。师党委秘书王昊记得:“最后,一七二团团长王祥仅带了十来个人,尾追敌人二十多里。”
七十七师二三一团的马日湘排长说,他所在的一营机枪连,“全连二百零四人,伤亡减员后剩下十二个人,就组织这十二个人上了黄草岭。”
二十七军八十师的情况稍好些。二四○团八连指导员丛昱滋说,追击敌人时,“二四○团合编为四个连。”丛昱滋本人“从三营八连调到二营刚编的一个连当指导员,开始南下追击。战斗结束补充了新兵才又回八连”。二三八团的实力更强一些。团长阎川野说:“新兴里之战后,我们为追击敌人打击陆一师,把一营组成两个步兵连和一个机炮连;把二营和三营合编为三个步兵连和一个机炮连;另外,二三九团的剩余兵力编了一个营,师里也交我团统一指挥。”
二十六军的预备队七十八师也比较完整。该师从长津湖以北出动,穿越狼林山脉的山谷插到黄草岭时,陆一师已经南逃,该师尾追敌人一直到咸兴。
还有二十军八十九师损失也较小些。该师在余光茂师长的指挥下,奉命在社仓里阻击美三师七团,后于剑山岭歼灭美军一个营后,翻越山苍岭,进至真兴里以北阻击陆一师。据该师机要参谋周振华说:“因八十九师伤亡不大,冻伤也少,军命令以该师为主,补充其他师尚能战斗的人员,组成一个师,待命参战。后因残敌由海上逃跑,该计划没有实施。”
十二月中下旬那些苦寒的日夜中,官兵们以各自的经历,感受着这场大厮杀的尾声。
在黄草岭下山途中,经过一夜行军的侯方仁,“天亮后跟着队伍在岭上林子里隐蔽,看见山坡下有几间民房冒着烟火,班长叫我下去看一看,让房里的人别烧火冒烟,小心引来美军的飞机。”侯方仁下到老乡的房里一看,才发现房里是“朝鲜人民军的伤员,在烧火做饭呢!”侯方仁便告诉他们赶快转移,但是这些伤员行动困难,侯方仁“就返回山上,多叫了几个人下来帮着抬他们的伤员,正抬着,飞机就来了,炸弹丢下来,一崩,轰一响,房子就倒下来,把我砸里头。开始耳朵啥也听不见,后来觉得没死,一使劲,把头支出来了,战友们就开始扒我……”被砸伤双腿的侯方仁,“让人给抬到一个火车洞子里,等待来担架后送。”从此,侯方仁离开了他的战友们。
七十八师司令部卫生所的邱方才,也是在一夜行军到天亮后,“正要停止前进,分散隐蔽防空时,敌机已列队俯冲下来扫射。”邱方才“一眼看见路右边有个黑洞,扔下药箱就跳入洞中,一落地感到软乎乎的,原来洞里已挤满六个人,我落在了他们的身上”。邱方才回过神来看洞外路边的药箱子,已被敌机发射的火箭弹炸得无影无踪。他再定神环顾洞里,发现这个洞子有些奇怪,后来被告知“原来是路边山坡下的一座古坟,棺材已被拖出去了”。
这天夜里,邱方才跟着队伍赶到黄草岭山口,“据联络人员讲,陆一师已于五个小时前通过了山口,堵截任务落空。”而部队在走过黄草岭山口时,邱方才“感到寒风吹来,冻得骨头疼,身上像没穿衣服一样”。第二天拂晓隐蔽露营时,邱方才“到各科例行巡诊时,看到作战科带的温度计降至零下四十度”。
二六二团七连指导员赵可鉴带着队伍过了黄草岭后,“全连还有七十多人。”部队饿得走不动路,赵可鉴就命令“四个排长一人带一个兵到处去找粮食。找了半天,一个排长在雪地里捡了二十多个冻土豆,另一个副排长搞了点小米,就架锅熬稀饭。冻土豆,熬不烂,还没吃到嘴里,又传令出发,说前边和敌人打上了”。赵可鉴带人整队出发,“不怕烫的急着盛冻土豆汤,边走边喝,赶到前边,结果敌人跑了,没打上。”又向前赶了一阵子,“通信员来报告,说前边九连和敌人打上了,我命令部队:脱大衣、上刺刀,跟我上!我带头脱了大衣,把棉帽耳卷起来。就在这工夫,敌机就来了,几十架,扫射、轰炸。我让机枪手架机枪打飞机,机枪冻了,打不响,擦了半天,再打还是不响。敌机一通轰炸扫射,我们连又伤亡三十多。”连赵可鉴自己和连长都未幸免,都挂了彩。所幸赵可鉴“把棉帽耳卷了起来,崩到脑后的弹片打得不深,保住了性命……”
在咸兴,陆续尾追至此的九兵团各部缺乏统一部署,加上兵力有限,没有对敌发动大的进攻。二三八团在经过几次小规模战斗后,攻至元丰里公路西侧的苹果园,看见“美军正在抢拿老百姓的苹果”,经二三八团一阵狂打猛冲,敌人拼命逃跑。团长阎川野看见“美国兵把抢的苹果扔掉了,一包包一箱箱,满地苹果乱滚。有的连自己的饭包也扔掉了”。
但是在进抵兴南港码头十公里处,由于“敌人组织了半圆形封锁区,以猛烈的炮火拦阻射击,形成一道火网,加上敌人空军的配合,使我方无法接近”。这时候,八十师作战科长高圣轩“在山上用望远镜观察,看到敌人从海上乘兵舰在逃走”。
“是否立刻进攻咸兴,师里有两种意见。”高圣轩记得,“政委提出打咸兴机场,副师长说不能打,机场离兴南港口近,敌人海上军舰的炮火可以支援,咱们部队少,要吃亏。两种意见僵持——当时张铚秀师长已调走,詹大南副军长又不在,怎么办?政委想打,副师长说不能打,参谋长不发言,政治部主任倾向打,但又没明确表态。”据高圣轩回忆,“政委看意见相持不下,就问通讯科长,通讯科长说没意见,说完走了;又问侦察科长,侦察科长也说没意见,也走了;最后问我这个作战科长,我说,首长怎么决定,我们怎么组织。但是我不能走呀,我得搞作战计划,往下布置呀!”
还好,高圣轩向政委强调了美军兴南港兵舰多,炮火可以支援机场,还有舰载飞机,而我方只有五个营,兵力太少。“最后,政委想了半天,说:怎么办?袭扰一下可以吧?于是组织各营派小分队袭扰敌人。”
二三八团团长阎川野说,改变战术后,我方“以多股小分队分散在各个方向上,向敌人阵地实施偷袭和突袭,以快打快转移的战法给敌人以杀伤,压缩敌人的防御圈,造成敌人撤退时更加混乱的局面,好多装备不能带走,最后只好用火烧掉……”
二十六军七十八师稍晚些赶到咸兴。司令部的邱方才跟随队伍“夜间赶到咸兴市郊”,“天亮后我在市郊东北角边上的一个山顶观望,见市区内、码头上空无一人,港外停泊着十余艘美军舰。敌机不停地在航空母舰上起飞、降落,舰炮轰向咸兴和沿海山头。”邱方才回忆道:“当时,因敌机空袭,敌舰炮轰击太猛烈,师里通知部队一律暂不进入市区。”
但是仍然有阴差阳错的时候。该师二三四团卫生队长李乐林说:“我们团夜里到咸兴,师里通知让部队进咸兴,团里派人去侦察。当时我正在团指挥所。侦察员回来报告,说咸兴有敌人掩护部队。团里向师里报告,师里答复说,敌人撤了,我们都号了房子了。进吧,说下令让部队进咸兴。一进,打响了,敌人开炮,双方接了火。部队没突过去,伤亡不小。”
之后,李乐林“跟二三四团一营撤到山上,到一个桥洞子里抢救伤员”。在包扎所,李乐林看见抬来一个重伤员,“肚皮让炮弹片划开了,肠子流出一挂。”李乐林认得这个伤员:“他是在山东滕县集结时补到我们团卫生队的,开始是当通信员,后来下到连队当了班长,是莱芜人。”
李乐林给他包扎时,这个伤员断断续续告诉他,“是用手摇电机发电,用报话机联络部队,引来坦克的轰炸,没躲过去……”没等李乐林给他包扎完,他说着说着就咽了气。
后来,李乐林找人把他的遗体“埋在了附近果园的雪地上……”
这位李乐林“忘记了名字”的莱芜籍战士,很可能是九兵团此战中最后一位战斗中的阵亡者。
美军方面有关咸兴撤退的记录——
最令人担心的是中国人会把炮兵部队调至打击港口的距离内,把炮弹射向堆积如山的补给品。这种事并未发生;尽管中国人打了几排不着边际的迫击炮弹,但他们似乎丧失了战斗力。
后勤军官认识到,把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装满食品、肥皂、猪油、咖啡和果汁的仓库搬运一空是徒劳无益的,因此便敞开库门,由人们随意取食。《时代》周刊记者德怀特·马宁当时穿过了补给仓库,看到了如下情景:
美国士兵和朝鲜码头工人整天都吃个不停,他们为了做一块三明治可以漫不经心地打开一听听六磅重的猪肉午餐肉罐头,为了喝一口果汁可以打开一加仑重的罐装果汁。在仓库外面,一位留着黑胡子的美军中士正把他的塑料野战食品勺插进一听十磅重的成牛肉罐头里,就像一个初入社交界的肥胖女子对一桌斯堪的纳维亚式的餐前冷菜那样神色微妙,又不屑一顾。
一排排的朝鲜妇女穿过一堆堆的大米和面粉,肩扛头顶拿走了一袋袋五十磅和一百磅重的袋子。码头区有一列日本制造的崭新的铁路货车,洁白的车箱侧板标有美国陆军运输队的标记。一位军官看着这些货车和其他大型装备说:“天啊,我们刚把这些东西中的大部分弄到这里。如果东方人继续前进,我们就不得不大动干戈,把它们都炸掉。愿上帝保佑纳税人。”
把军队装上运输舰运往四百英里以外的釜山的工作进展顺利,所有的陆战队于十二月十四日装船完毕,剩下的陆军部队在最后几天里守卫着防御圈。在此之后,史密斯允许把尽可能多的朝鲜平民运出滩头阵地——他们之中有背着所有物品的老叟老妪;有带着绑在白色布带里的婴儿的母亲;有好奇的年轻人,有些人没有双亲,急于“乘大船”去南方。在蜂拥登船的过程中,四千人挤上了一条坦克登陆舰,把它压在淤泥中动弹不得。韩国士兵用冲锋枪朝天射击,把所有的人赶下船,船长才得以把船开到深水区。然后朝鲜平民重新登船。另一艘大型商船运走了一万两千名平民。
接着便开始系统地摧毁无法运到釜山的补给品。陆军第一七五战斗工兵营在朝鲜铁路工人的帮助下,用机车头和棚车塞满了一条两千一百码长的铁路桥。“当朝鲜人得知要毁掉这些铁路车辆时,”卡罗尔·格鲁思中尉说,“他们就不情愿了,而且必须在催促之下才干活。相反,工兵们却发现工作蛮有意思,这使他们如释重负。”一个桥孔炸毁后,车厢和车头都挤入断裂处,冲下谷底。工兵们把一些车厢塞满汽油桶,以便彻底摧毁它们。然后他们点燃了木制桥架,整座桥便焚毁殆尽。“火势极为凶猛,以致一辆车头被烧得通红,汽笛长鸣。”格鲁思说。
圣诞节前夕,防御圈里的所有部队都已撤退完毕。美国军方不打算留给中国人任何东西。两艘巡洋舰、七艘驱逐舰和三艘火箭发射舰只在距岸边数百码的地方排成一线,向这座被放弃的城市倾泻了猛烈的炮火,近三万四千发炮弹和一万两千八百枚火箭弹铺天盖地,其猛烈程度甚至超过入侵仁川前的炮火。最后一阵震天巨响是引爆了四百吨的凝固甘油炸药和五百枚一千磅炸弹。“整个兴南濒水区好像被一次火山喷发崩上了天,火焰、浓烟和碎石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蘑菇状烟云,笼罩在残壁断垣上空。”一位陆战队的目击者说。
圣诞节这天,史密斯将军灰心丧气地想起了一个月以前麦克阿瑟打算让美军“回家过圣诞节”的大话。与之相反,陆战一师现在却前往釜山重新部署,并准备从头开始,再度参战。将军们为巧妙地摆脱了中共军队而互致贺电,但这并不能掩饰已经发生的基本事实:中国人迫使第十军退出了战斗。引自约瑟夫·格登《朝鲜战争——未透露的内情》。
打扫战场的任务中,寻获战利品的事情最令人兴奋。八十一师二四三团一名叫瞿义田的班长,进了咸兴后,跟连队去仓库“搬罐头、搬面”,至今仍让他感慨:“一辈子再没见过那么大的仓库——在靠海的山洞里,火车都能开进去。”面对着“一堆一堆的好东西,不知先吃哪一种”。瞿义田和他那些终于熬过来的战友们“把能吃的东西尝了个遍”,他们有的用刺刀捅开土豆牛肉罐头,点火烧着吃;有的“把奶粉倒进喉咙里,再打开一罐桔子汁送下去”。
和瞿义田同在一个团的军医缄挺进说:“二四三团的运气真好,一进咸兴,就占了靠海港的六个大仓库,全是美军后勤供应的食品,大概是敌人撤得急没办法运走。当时敌人还从海上打炮,团里派人白天看守仓库,晚上一夜一夜朝外运东西。那几天团指挥部的人神气得不得了:这个师给两千箱罐头,那个师给几百袋面粉,全是他们说了算。想挑肥拣瘦都不行。有的单位领多了面粉,想要罐头;有的单位领的菜罐头多,想要肉罐头,那回去互相换,我们概不负责调剂。”
但是,在下碣隅里,打扫战场的任务远不如咸兴那里一样让人羡慕。在下碣隅里,人们主要的任务是掩埋死者的遗体,而这项工作却“既费力又费时”,由于尸体过多而不得不采用就地掩埋,工作进行得不无草率。
最初的时候还有奄奄一息的“活烈士”。
五十八师保卫科的干事周黎明是第一批被动员去打扫战场的。他记得,在下碣隅里以南公路边山坡下的壕沟里,“有三个可能是执行阻击敌人坦克任务的战士,趴在膝盖深的雪地里,动不了,其中一个伸出一只手跟我要东西吃,话说不出声来,意思我明白。另外两个人也只剩一口气了,脸都冻得发白,没一点儿血色,伸出来的手像一块生姜……”
周黎明见状,赶紧四处去找吃的。“在一个老乡的地窖里,跟老乡要到几个土豆,赶紧跑回来找那三个战士,看见那三个人已经咽了气。当时工兵连来了,正从雪地里朝外挖他们……”
周黎明说,当时他“手里捧着几个土豆,眼睁睁望着那三个刚死去的战士,愣愣地站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