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面对你时,可以卸下长日的假面,倾诉自己的疲惫、表达自己的狼狈、放纵自己的狂野,我需要这爱的慰藉,哪怕这爱如潮水。
1
“喂,起来一下……喂……”
星期天一大早,口气冰冷的女声把睡梦中的李云僧吵醒。
是他太太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看到了纪惠敏的脸。翻过身,又睡着了。
“你可不可以起来一下?”
“做什么?让我再睡一会儿吧……”他瞄了一眼放在床头的闹钟,才七点而已。今天是星期天吶……
他好累,昨晚不,应该是今天早上,他几乎快天亮了才睡。
“不行,你先起来一下,我换好床单你再睡……”
前一天晚上,老董晚上九点在总公司召开临时会议,慷慨激昂地讲到半夜三点。本以为有什么重大的改革计划,后来才发现,也只是找大家聊聊天而已。
“老人家睡不着,只好找大家吃宵夜。”同事们都这么自我安慰。这种会,没被召见的人,心里很难受,表示自己可能已不再是权力核心里的人;被召见的,又会发现其实朝中无大事,老板并不是真的要听大家的意见,只需要大家歌功颂德,徒然浪费休假时间。
星期六晚上,本来要去听大儿子学校的音乐会,他有一段钢琴独奏,却因为老总紧急通知,已经很久没出席儿子活动的李云僧又逼不得已黄牛了。
儿子听说他不能去,只发出了“噢”一声,马上接着说:“没关系啦,我知道你很忙。”
“那……有什么可以弥补你的?”不知不觉,孩子已经长大,他已不曾用命令语气对孩子说话,沟通方式倒很像两个帮派在谈如何划分地盘。
“很简单。”他说:“买Wii给我。”
“不是已经买了吗?”
“我们家只有一套,弟弟每次都要跟我抢。我们喜欢玩的根本不一样。我需要独立的一套,他在客厅玩,我可以在你们卧室玩。”
原来小小年纪已经闹分家。
“OK。”
“好,成交!”
儿子兴高采烈。但这个交易让惠敏很不高兴,当着儿子的面说:“你没时间陪小孩,就只会宠坏小孩。他这个提议,昨晚才被我打回票,现在你赞成了,我以后说话还有没有人听?”
说着说着,又翻起旧帐来,举凡在教育上曾有任何意见冲突的地方,她都牢牢记得。这一念就是半个钟头。
他已习惯不回嘴,当她叨念时,他只是盯着电视新闻,偶尔回答一声:“嗯。”“噢。”“知道了。”
如果置之不理,她会更生气。
以前的纪惠敏不是这样的,或许是这几年来饱受免疫力失调之苦,也许是因为在家当主妇,除了家事和孩子,就没有任何话题的缘故,使她对于这些被李云僧视为小事的事情非常计较。
一点小事,都可以使她求好心切的性格受到威胁,怒火中烧。
这几个月她和小区太太去学瑜珈,身体似乎好了些,但习惯没改。她完全没顾虑到李云僧昨天半夜里回来,疲倦得倒头就睡,就是要他起床,好让她更换床单。即使只是一块小小的脏污,留在那里,也好像有一万只虫在她心头钻来钻去。
“怎么了?”
“床单脏了。”
床单上,她睡的那个位置,有一块十元硬币大小的血污,应该是生理期半夜来访,不小心弄脏的吧。
“没关系,不要那么介意。我好困……待会儿再换不是一样?”
他心想,她都已经起床了,弄脏的位置就在她睡的那部分,他继续睡有什么关系呢?
“不行,让我换掉。不然,我受不了。”
惠敏是个有洁癖的女人。
刚开始,这是一个好习惯。他本来庆幸自己娶到贤妻,什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十分勤快。每次洗完澡,都会把浴室重新擦拭一遍。家中一切光洁如新。
没过几年,她就一边动手一边念,每处脏污、破损,都要找到原凶。
换个床单,打断了他的睡眠,回到床上,他又昏睡了过去。大约只过了两个钟头,又被她的声音惊醒。
“谁弄的?”尖锐的声音又来自惠敏,“老实说!谁弄的?”
他从床上翻起身,到了客厅一看。客厅小茶几的透明玻璃垫上有一道小小裂痕。
两个儿子沉默地坐在客厅,表情呆滞。而他的妻子咆哮着。
“反正不是我!”大儿子说。
“反正也不是我!”小儿子也这么说。
惠敏重复着她的质询,两个小孩也重复着否认。
“不要说谎!是谁?说!你们不知道做人要诚实吗?”
“妈,你要讲道理。华盛顿砍倒樱桃树,也要真的有砍樱桃树,才能招认吧?我又没做,如果我承认了,那才是说谎!”小儿子向来辩才无碍。
那个场面,好像是一头愤怒的母狮,与两只高栖在树上的小猴子对峙,纵然吼声震天,却也威胁不了小猴子。看到这个画面,他差点笑出声来。
“好啦,是我,是我,应该是我弄坏的啦。”
昨晚进门来,都累得神智不清了,没开灯时,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也没有仔细瞧。
他自首,更惹得她不高兴。“又是你,故意扮白脸妨碍我教小孩……”
“真的是我,我昨晚不小心撞到的。喂,你如果要当调查局干员,也要秉持着公正客观的原则,不能只怀疑你想怀疑的人。”李云僧平时不多话,但要真的说起道理来,也是得理不饶人的。
他说完,两个儿子互相击掌:“耶,得分!”
惠敏更加恼火。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从早到晚穿着一身居家运动服,用塑料夹子随便把头发夹起来的惠敏,此刻看来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丈母娘的情形。
惠敏自从辞职回家休养之后,从来没化过妆。
青春少女时,不化妆皮肤也有自然光泽,看来清新可人。但过了三十五岁之后,完全没有经过人工妆点的脸庞,泛黄而无光泽,她也不很注意穿着搭配,任何时候看来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一样。
李云僧和两个儿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爸,现在怎么办?”大儿子说。
“她一下子就好了。”小儿子说。
“这件事,需要那么大惊小怪吗?”大儿子说。
“你们俩今天打算做什么,要不要我带你们出去走走。”
“……嗯,不必了,我要去同学家打电动。”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小时候,恨不得他们快快长大,别黏着自己;长大后,又担心他们不再需要自己。
惠敏正在气头上,以他的经验,此时不惹她为妙。她应该一个人在房间里上网吧。听说惠敏有个部落格,和她的朋友分享一些心情。她并没有很认真地邀请李云僧上去看看,李云僧也不打算去看,他心里想的是:她一定只是在部落格上发一下牢骚,抱怨先生和小孩之类的吧。
星期天,人人渴望休息,渴望出去踏青,可是他最害怕星期天。通常,和妻子经过星期六一天的相处后,磨擦就会越来越多,星期天都是用来吵架或冷战的。他知道自己有责任陪家人,可是,他们已经习惯没有他,也不需要他来陪。
怎么陪?他们有兴趣的事,他没兴趣;他觉得有趣的事,他们觉得很无聊。李云僧宁愿被紧急召回办公室,至少,那表示有个地方需要他。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可怜的“中年人”,那个喝醉的小女生说得没错。
一个连假日都不知道要怎么过的中年人。试想,如果不必工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度过这二十四个小时。
以前,假日时他总会跟几个朋友相约踢足球;后来,朋友们一一成家,都是一家之主,没有人想再从事那种冲来撞去的危险运动。
他后来改打高尔夫球,有一阵子还挺热衷的,但几年来工作繁忙,推掉了一些邀约后,渐渐也没有人再邀他。
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只有同事,没有朋友。
不久,惠敏说,她和几个太太约好谈小区改造计划,出门去了。
“平时都是我在督促他们做功课,今天换你了。”她抛下了这句话。
“嗯,没问题。”他不想多啰唆,免得又引起她的不悦。
惠敏前脚才踏出门,两个儿子就欢呼了起来:“爸,我们的功课在星期五就写好了啦,我们要去王大平家打电动。”
王大平就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需要我陪你们吗?”
话还没讲完,小儿子就说:“拜托不要,你们大人应该去做大人的事。”
那么……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该回到办公室,只有在那里,他才是个有自信的人。
今天有些同事为了计算机程序问题到公司加班,不如去公司看看吧,还可以把该给总公司的报告写一写。他换上了休闲服,开车循着全世界最熟悉的一条路走去。
大概只有这条路,不用开卫星导航就会走。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如果上帝也帮每个人的脑袋装上卫星导航,在他人生终了之时,总览他走过的道路,一定会发现,这些路径很无聊自己只用那几条路,就这样过了一生。
一踏进办公室,他就看到一个女人,很醒目地坐在里头。
“协理,您怎么也来了?”原来是郭素素。她穿了一身苹果绿雪纺洋装,比平时柔媚许多。
这次,他注意到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怎么也来加班?”
“刚刚去见一位老客户,他只有周日有空见我。他要我帮他整理一些报表,所以我只好回来打印档案。”
“辛苦了。”他打量着她的脸。她的心情好吗?看来好像又雨过天晴,几天前的事没有影响到她似的。
“没什么事吧?”他轻声问。
“还好。”
他发现她的座位桌面玻璃垫下,压着一首用娟秀小楷写的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有几句很熟,谁的诗?
他不知道。他素来对文学没有兴趣,有几个诗句不是很懂。
“谁写的?”
“苏东坡。”
“噢,听过。”
她被他逗笑了。
“请问,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这是苏东坡写给他弟弟的诗,他走过从前和弟弟一起走过的地方,怀念他们以前一起经历过的事一切都留不住的意思。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变。鸟飞走了,雪融化了,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所以,不要计较太多。我拿这首诗来安慰我自己。”
“听起来很悲观。”
“悲观是一种豁达。”她说。
这样的女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竟然也和他一样,每天都在与钱为伍的行业工作。
听到她拨电话叫出租车,他表示自己没什么事,可以送她一程。
“平时开车吗?”
“嗯。车的前面玻璃破了,进厂维修。”
“车祸?”
“不,人祸。”她简短地说,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他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他并没有离开,他在车库出口等我。等我开车出去,拿了一根铁锤,敲碎我的车前玻璃。”
“太扯了。对不起,我应该想到这个的。没保护你回家,真对不起。”原来还有后续发展,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事情解决了。
“没关系,现在都是强化玻璃,不会伤人。让他消消气也好,他应该不敢再做出什么事来。”
“你,有故事没告诉我,对吧?”
“你想听吗?那可要有心理准备。”
“如果不会影响你的情绪,”他说:“我可不想惹你哭。”
“你别担心,我不是软弱的女人,没打算哭。都这么久了,除了怕影响别人的工作情绪,我自己,倒是习惯了。”郭素素淡淡地说。
2
两人聊着聊着,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淡水的渔人码头。星期天的黄昏,游人已逐渐散去,他把车停在停车场,打开了车窗,让凉风吹进来。
一抹夕阳正悄悄掉进海里,把远方看似平静的波浪染成金红色,流动的波光让李云僧发出叹息:“真美。”
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过大自然的美景了。
他看了身边的郭素素一眼,阳光照着她挺直小巧的鼻梁,脸庞泛着一片金光。她瞇起眼睛,安静地打量着夕阳的光影游戏。
这样的风景,很适合吐露心事。
“我到现在才知道,女人是不该出错的,年轻时的一个错误决定,就能让她背一辈子的罪。怨天怨地都没用,只能当是业障难消。”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眶却有点红了。
“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讲,那就不要讲……”李云僧必须承认,他很怕看到女人的泪水。
“我错在太任性。”郭素素继续说……
她还在专科念大众传播科系时,就在一个校外艺文活动中认识他。他是一所国立大学的政治系学生,意气风发的学生领袖。
学校里不管有什么活动,他都喜欢当头。
“当时,我是个文艺少女,不食人间烟火,曾经很崇拜他。”
他当时已有女友,她只敢默默崇拜他。她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常请她到他的学校帮他做海报,像个大哥哥般教她东西,有时很幽默,有时很严厉,她总是像听圣旨似地听从着。
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少女,看到了一个值得崇拜的男人,就想把一辈子都交给他。
“以前,他不是现在这样子的……他那时并没有看上我。当时总有不少女生在他身边打转……我也始终没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只是像个听话的小喽啰一样……”
“他出社会后,我们不知不觉失去了联络。我只知道,他曾经当过一个民代的国会助理,当了好几年。再见到他时,他其实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满口理想的大学生。那个环境,最重要的是人情世故、人际关系,处处都是声色犬马。当时,他已经结了婚,娶了那个立委的外甥女。”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又碰到他。他开始追求我……就跟所有老套的外遇戏码一样,他说他婚姻不幸福,妻子娇生惯养,对他颐指气使。他也常在言谈中暗示他的妻子不守妇道……”
“说也好笑,我当时很同情他。那年我二十二岁,才出社会没多久,像一张白纸,我妈有四个女儿,家教很严,家里还有门禁,十点钟一定要回家。我妈一直叮咛我,一定要以结婚为前提跟异性交往。我妈的座右铭就是:如果一个女人,还没结婚就跟人家怎样,铁定完蛋了。在那之前,我没有交过男朋友,很好笑吧。”
“……因为没有经验,所以一谈恋爱,就像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我是个死心眼的人,他的故事让我同情。刚开始约我时,他总说,他的妻子只懂得炒股票和在家打麻将,不想生孩子,这个婚姻根本是个错误。那时,我像个头上闪着光环的圣母玛莉亚,觉得这好像是上天交付给我的任务。就这样,我不知不觉成为第三者……”
涉世未深的女孩,爱上有妇之夫,都不认为自己是第三者,都以为自己是来救赎痛苦男人的。
“就这样,挣扎了好几年,想分手,都没有分成。我怀孕了,他也终于和妻子和平分手,娶我为妻,但从此得不到我妈的原谅,没有再回到自己家。然后,我慢慢发现,他的婚姻不幸福,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妻子没有好好对待他。他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看不起所有的现实……曾经想走政治路,失败了,就和朋友一起经商,也不成功。渐渐地,他只会在家里看政治节目,愤世嫉俗;出去找工作,回来抱怨的时间比工作的时间还多……怎么说,都是老板不好。”
“一直没找到工作的他,每天还是以应酬为主业,仿佛自己是政治明星。”
唉,这个男人还真有出息。不过,世上这样的男人真不少。他也认识几个这样的人,小时候很优秀,长大后没出息,全怪社会、怪现实不照他希望的方式运作,李云僧想着。
“他的收入一直不稳定,我也不敢跟他开口,本来,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刚生完孩子后,我需要钱,心想,只有金融业最容易赚到钱,于是考进了这家证券公司。我养家,他却对我酸言酸语,说看不起我的钱,但又常拿我的存折印章偷偷到银行领钱花用……”
“心情好时,他会跟我道歉,说害我吃苦;心情不好时,说话刻薄,我业绩好一点,就泼冷水说我靠跟男人眉来眼去跑业务,可不要被他抓奸在床……这些话真的很伤人。结婚不到两年,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敬意。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忍了下来。”
“有时候觉得他也很可怜。常常假装自己有工作,穿得西装笔挺出门,其实都是和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混在一起,只要有人把他当成领袖,他就开心。一群人闲着没事,只能聚在一起喝酒,后来,酒越喝越多,脾气也就越来越不可理喻。某一天,他醉后乱丢东西,弄伤了女儿的脸,我只好带孩子走……”
“看言情小说长大的女孩,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最洒狗血的连续剧女主角,实在让人很难接受……”郭素素自我解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