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模式总是不正面回答问题。“那你爱我吗?”
“我……我也……喜欢你。”紫娟故意这么说。
“学我,真没创意。”他说。呵出来的热气湿润了她的胸前。爱,爱是什么?身体所渴望的被安慰的感觉,是不是就是爱的感觉?
他比刚刚更专心、更卖力,好像身体里头困着一个待拯救的灵魂,只有靠猛烈的冲撞才能把锁打开。
他最快乐时候的表情,就像一头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兽,忽然被松开了捕兽夹,奔入山林。
紫娟也觉得自己很累,她靠着他的头,呼吸渐渐均匀。宿醉催促她进入沉沉梦乡。
醒来的时候,是被旅馆柜台打来的电话铃声吵醒的。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到了。
张百刚已经不在她身边。
他留了手机简讯给她:“我得去打球,看你睡得很甜,不吵你,先走了。你自己坐车回家吧。”
床上放着一迭厚厚的钞票。
他好像不需要睡眠似的。
除了付旅馆费外,他多给了她一些钱。
她数着数着,心里好酸。“你根本像个妓女!”好像有个声音在斥质。
她吓了一跳,那是她父亲曾骂过她的话。念书的时候,爸爸看见一个男孩子她的初恋男友送她回家,拿了藤条打她,并且用这样的话骂她。
她的泪水在脸上划出一条蜿蜒小溪。
她缓步走出汽车旅馆。激情过后,这样的感觉很不好,一个人走出这样的建筑物,自己好像裸体一样。
她觉得,就连门口收费的服务生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为了省钱,她到附近搭公交车回家。剩下来的钱,她帮自己买了一台便宜的笔记型计算机。
她想要笔记型计算机已经很久了,却始终存不到钱。
“你根本是个妓女!”付帐时,那个声音又响起。
还剩一些零钱。她想到了那条昨夜死掉的小金鱼。
她买了一条新金鱼、一小盆水草。或许,这样鱼会快乐一些吧。
还剩一点钱。买鱼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方型玻璃鱼缸,上头有个小祇灯。里头有座假山,正贴着特价的红纸条。
她想起昨晚送她回家的李云僧,那个人是张百刚的好友,一个好人。
她记起自己吐在他车上的事情,觉得很不好意思。
还好他是正人君子,脾气也好。
她应该回报他一点东西。
就送他这个好了。她又买了两只孔雀鱼放在里头,写了张卡片,祝他婚姻幸福、事业发达。
9
“这是谁送的?”
李云僧的秘书叶瑞玫忍住笑,说:“卡片上写着:『你是大好人。』署名是:『一个感谢你的小女生。』”
谁恶作剧?
李云僧看到送来的鱼缸时,眉头皱得好深。或许是那个喝醉的小女生……不过,还是得装作猜不出来的样子,以免员工胡想乱猜。
“放在桌上很好啊,活动一下眼珠子。”秘书说。
忙碌的星期一又开始了,谁有时间看这些生物?
李云僧除了小时候自然课被迫养蚕外,从未养过任何生物。在小小鱼缸里游得悠然自在的脆弱小鱼,让他伤透脑筋。
带回家给孩子玩?恐怕太太会问,这是哪里来的?他家的孩子已经大到对小鱼没兴趣了。两个男孩都皮,小动物交到他们手里,大大不妙。
最近市场状况不好,前不久向大客户募集的基金,一上市就开始跌,现在几乎都跌了两成,不少客户打电话来抱怨,责怪他们故意坑杀。这些明明都是上一任分公司协理任内的事,李云僧一上任就得概括承担,一大早,赔罪电话打不完。
谁有时间管两条小鱼?
“你问问谁要认领好了。”他对秘书说。
不多久,她进来了。“可以给我吗?”
清脆的声音。是郭素素。
“请便。噢……原来是你……”
他不自觉地放松了眉头。
穿着制服的郭素素,把头发盘起来,显得精明干练,与那天散发着孩子王气质的郭素素迥然不同。
她的下巴和颈项的弧度很美。
“你还欠我一个悲惨故事。”他小声说。
“悲惨的事情,通常不容易摆脱,所以也不急着说。”
“不要黄牛。”
“不会。”她微笑道。
“我帮您照顾那个鱼缸好了。”鱼缸正在她手上。“我女儿很喜欢鱼,她会很高兴的。”
“你有小孩?”他竟有点失望。
“我很老啰。”她耸耸肩说。“……协理,刚走进来,听见您正打电话给客户,是吗?我在这里很多年了,所有客户都熟,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陪您去拜访。赔钱的时候,没有客户是不生气的,但是,只要送点小礼,表示重视、表示负责到底,我想他们也会明白,是世道不好……”
“好的,谢谢你,我明白。”
“加油!”她离开前,握紧了拳头对他调皮地笑了笑。
郭素素离开办公室后。李云僧决定出去走一走,顺便喘口气。办公室位于地下室,有一种被人埋在墓穴的感觉,真不舒服。
他一个人走到一楼走廊外,望着街道上川流的车辆发呆。
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过去,忙碌的工作顺理成章地使他忘记时光流逝。最近,职务的调动是一个转折点,让他有了危机意识:他很担心,这个自己一毕业就开始卖命的公司,有一天会完全不需要他。这使他意会到,自己不过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也许只是个过河卒子,一次只能安安份份地往前走一格,直到被歼灭为止。连“车”“马”“炮”的花俏走法也学不来。
张百刚和他不一样,他不是“炮”就是“车”,至少懂得跳跃,努力摆脱卒子的地位。
过去那么多年来,他一直以青年才俊沾沾自喜,这个工作转折打醒了他安详的梦。
人生就像股市一样,上上下下。他见过很多在其中获利的人,多头市场时,总是趾高气昂,到处告诉大家:他一天就赚了几百万元。他甚至看过吹嘘自己拿一亿元现金买楼的大户。
但是,这一行有句名言:“赚九次不够你赔最后一次。”
那个十年前拿一亿元现金买房子的大户,本来只是个出租车司机,在朋友的介绍下赚进了大笔投机财,离开原本的工作岗位,过着在贵宾室里杀进杀出的生活。有几年时间,的确十分风光,可以说得上是锦衣玉食,身边也美女如云。但一次股灾中,赔光了他所有积蓄,已经过不惯苦日子的妻儿,怪他贸然进出,众叛亲离,选择不和他共患难。最后,他只好又回去当出租车司机。
一切回归原点。
过去的荣华富贵已成过眼烟云。
他过去的好友只剩下李云僧了。这一两年来很多企业出走,国外来的客户也变少了,连出租车司机的生意也渐渐不好做,空闲的时候很多,有时还会来找李云僧聊天。
他说:“小李啊,每次想到那段吃鱼翅、燕窝,走路有风的日子,都觉得像梦一样。那段日子,好像都是租来的。就像客人租我的车子一样,只租一小段时间。相差的只是,我租那一段股市大户的岁月,是用我的青春当代价。青春用完了,一切又回归原点,现在我已经没有青春可以扳本了。”
“不要这么悲观啦,我们还有大好前途。”李云僧老是这样安慰他。
一直到现在,他也开始有人生是租来的感觉了。
没有人听见的时候,他叹了好长一口气。
10
没等郭素素告诉李云僧人生中最惨的事是什么,他已经大致知道了。
收盘后,他也忙翻了,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不久,他的个人办公室外,小小的喧闹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
从百叶窗里望出去,员工们好像在外面交头接耳。
郭素素的座位上有个陌生男子霸道地坐着。
她不在。员工外出都要用信息系统报备,他查了一下计算机数据,知道她正外出拜访客户。
一般客户是不可以擅自坐在营业员办公区的。
那个人坐在郭素素的位子上,同事们假装没看见他。
李云僧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一探究竟,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我们的营业时间结束了,现在正在结算,是不是可以请您先离开,由她打电话给您?”
“我就是要等她回来。”那个男人扯开嗓门说道。
男人身材中等,看来年纪不大,但头发已有三分之一是花白的。
李云僧问秘书那人的来历。
“听说是郭素素的先生。”秘书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现任的,还是前夫。”
“他来做什么?”
“唉,男人无预警到办公室来找妻子,又找不到,一定有几个状况:一是他很闲;二是他没钱;三是他没出息;四是他们感情不好。”
他的秘书瑞玫是个聪明人,反应很快。
“这个男人不是第一次来,上上个月也来过。再上个月已经喝得半醉,算是比较清醒,不过还是可以闻得到酒味。”
“上上个月也来过?”
“他当时砸烂郭素素桌上所有摆饰,像孙悟空大闹天宫,嘴里还吐出各种脏话。我们叫了警察把他带走,还好郭素素不在。休息了两个月,又来了。”
“他为什么来闹?”
“没自尊的男人才会为难女人,详情并不知道,郭素素不讲,说是家务事,有人说他们已经离婚,但男人心有未甘。”
“上任主管如何处理?”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假装没看到,冷处理,叫我报警。”叶瑞玫说。
这件事得好好处理,否则他继续闹下去,会吓坏所有客户。
男人脸红红的,看来喝了不少酒。
此时,郭素素走了进来。
她低声对那男人说了几句话。
“我不要出去谈,要谈在这里谈清楚。你在外头有男人,怕别人知道是不是?”
男人血口喷人,最毒者莫过于指责一个女人淫乱。
“你不要乱说。”
“你把孩子带到哪里去?你以为我找不到,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本领比你想象中大得多!”
“我很后悔,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郭素素说得很小心,但整个大办公室里,已经到了“万籁俱寂”的地步,什么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想怎样?说清楚啊。想离婚?办不到,哪那么容易?”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闹,这样很丢脸……”
“想威胁我?”
瑞玫问李云僧:“要不要报警?”
“事情还不宜闹大。就怕来了警察,也来了记者,如果有人在这里闹事被报导出来,人家会说我们管理不彰。”李云僧想想:“我去处理吧。”
他走出去,到那男人面前。
好颓靡的脸部线条,但却是五官分明的一张脸。年轻时那男人应该有张不错的轮廓,只是现在,眼神比在垃圾桶里捡拾残羹剩饭的流浪狗还憔悴。酒气确实浓厚。
“你们进来我办公室谈谈吧。您要喝茶,还是咖啡?”他彬彬有礼地说。
人家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男人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变。
“我是分公司负责人,敝姓李。请问贵姓?”
“我姓陆。”男人说,“我是她先生。”
好不容易把他请进办公室,让外头的员工可以安心做事,不再竖起耳朵打听精彩情节。
瑞玫已经把茶和待客用的茶点全套准备好,放在他个人办公室的茶几上。几个警察也来了,在瑞玫示意下,只站在大门口观察,以备不时之需。
男人跷起脚来,大口喝着茶。
郭素素也跟着进来,强忍着泪,站在一旁,全身发抖。
“我只是来看看她。嘿,好久不见。”男人用一种戏谑的语调说道。
“偶尔呢,也该带小孩回来看我,不要这么不负责任。”
郭素素的肩抖得更厉害了。直觉上,李云僧认为她内心里一定是这么说的:“谁不负责任?”只是没有出声,怕大家看笑话而已。
“好的,我会跟她谈谈。陆先生,因为现在还是办公时间,我不希望员工的私事影响工作,这一点,请您谅解。”
李云僧仍然好声好气。
他的内心其实有股冲动,想狠狠踢这个一看就知道是败类的男人一脚。念书时他曾是跆拳道社团社长,也是足球队主力球员,他的脚力好久没用上了,不知宝剑是否生锈了?
但这一脚,一定会引来新闻媒体。虽然他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但“某大金控分公司负责人殴打客户”的标题,应该也可以登上社会版头条吧。他被贬到此地来,可不能再让自己的前途更凄惨。
“好吧,看你的面子。”男人却还不肯罢休,把茶一口喝尽,又把一块茶点塞进嘴里,盯着他说:“请问,如果你们的女性员工红杏出墙,你们管不管?”
“你不要乱说话!”郭素素连忙阻止。
“如果私事已经影响到公司的名声,我们一定会管。”他正色道。“不过,现在还是上班时间,是不是可以请您暂时离开一下,不要影响今天的结算?”
其实,真有一股冲动想打歪他的鼻梁。他最看不惯有人如此开口作贱自己的妻子。公开说妻子为自己戴绿帽的男人,在一般男人看来,都是卑鄙多疑,自信心不足。
一个男人如果出口刻薄,人生必败,一切都枉然。
他很同情郭素素,她怎么会有这种丈夫?
“如果您不介意,就请在我办公室里多坐会儿,喝几口茶,让她把工作完成再说,好吗?”他始终保持着冷静而客气的语气。
这样的客气,让对方也闹不起来。姓陆的看了看他,终于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慢慢离去。
他一走,郭素素整个人跌坐在沙发上,低头痛哭了起来。她无声无息地哭着,但泪水像从爆裂的水管涌出似的。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却不敢发出声音。
“对不起,我不习惯哭。只是忍不住……”
他并不习惯、也没有安慰女人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协理,没事了吧?”瑞玫开门走了进来。“您还真会做危机处理……”
“没什么。我跟她聊聊。”
他知道,郭素素自尊心强,不想让人看见她流泪的样子。
她哭了几分钟,很快地,吸住了鼻子,像锁紧水龙头一样锁紧了眼泪的开关。
“对不起,麻烦您了。让您见笑了。”
“没关系,你也辛苦了。”
“您看到了……这就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正在发生的惨剧。有些事比得了绝症还惨。”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我怕他再来闹,会影响公司。我明天会自己请辞,不会再让您为难。”
“这……不必小题大作,不要想太多。”
“可是,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他还会再来的。”她刻意在泪容里挤出一丝微笑。
他看了很心疼。她笑得那么无辜,那么心酸,那么勉强。
“你就算到别的地方工作,他也会找上你的。你有孩子要养,不是吗?”
她点点头:“真希望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虽然我也没有应付这种事的经验,”李云僧说:“但我相信,人生不会一点可以想的办法都没有吧。什么病都会有解药的,只要我们有耐心。”
她带泪的笑容楚楚可怜,让人很想把她拥入怀里。短暂划过脑袋的想法,使李云僧吃了一惊。
他想,和她同年纪的女人,未婚的还不少,而她,却好像已经历尽沧桑,人生中有无数的重担等着她扛……和她相较,他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