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以为，曾经爱过，就可以将爱拾回。其实，要将逝去的感情回收再使用，是世界上最困难的环保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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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送赠品的时间到了，请大家赶快过来，好机会等着你喔！”
虽然有麦克风，但每个展场都像在进行大甩卖似的，声音大的就赢了。紫娟扯着喉咙大喊，而她的喉咙已经哑了。
“嗯，你进步得很快。”嘈杂的人群中，麦可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她身边，拍了她的肩膀一下。
穿上高跟鞋，麦可的头只到她肩膀高，可是他走路的样子十分威风。
紫娟觉得欣慰。快两个月了，麦可一直骂她笨如猪、蠢如牛，这是第一次赞美她。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她真的很努力。也许笨如猪、蠢如牛，但她的个性就是坚持如忠狗。
一七〇公分高的紫娟，脚上还穿着十公分的高跟鞋，站了九个小时，腿酸得不像是自己的。在微凉的天气中，穿着塑料布做的比基尼上衣和短得盖不住臀部的裙子也不好受，没有遮盖的部分冷得发颤，被覆盖的部位又热得出汗。最困难的是，不管怎样，还是要微笑，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即使前头的秃头男子一直拿着数字相机往她的裙底拍，她还是要装得很有风度。
其实她很想对那个笑起来好像会流口水的男人说：“不要白忙啦，我里头穿着两件短裤，你不会觉得性感的！”
这是一个人潮汹涌的电子用品展，她负责帮知名手机厂商促销，既要发赠品，也要客串主持人，还得不时流利背诵着厂商的稿子，为了吸引人气则要定时热舞。厂商临时砍掉不少预算，她这一区三个女孩，从一早开幕以来，就要做全部的工作。
两个月来，她已经接了不少工作，前两次很生涩，被麦可骂得狗血淋头。但渐渐地，她抓到诀窍：“廖紫娟，只要记得，你不是你就行了！在很多人面前，你必须是另一个人！”
这个工作不好做。上厕所时，曾经碰过一个变态紧跟在她身后，掐了她的臀部一把，在她还来不及尖叫时飞速离开。
刚开始她觉得很生气也很委屈，笑久了表情僵硬也笑不出来。后来，麦可教她假装自己不是自己，她发现，这并不难。她以前也试过，在人生发生不愉快时，假装自己不是自己就行了。
那样会轻松一些，那样就可以跳离自己的身体，看看自己的德性。
“再撑下去，半小时后就可以下班了。”她对自己说，把赠品丢给努力回答问题的观众。
“紫娟，你等一下没事吧？”正拎着大袋行头想离开时，麦可又像鬼魂一样走过来。
“干什么？要请我吃饭吗？”
“是这样的……我安排了一个饭局，其中有人生病了不能来，就缺一个。你来吃饭好吗？很简单的，我会给你酬劳。”
“吃饭也有酬劳？”她很惊讶。
“你当然不可以大口吃饭，也不能乱喝酒。”麦可说：“你看别人怎么做，跟着做就行了。你会不会唱歌？”
“还不赖。”
“那更好。记住，不要唱太年轻的歌。邓丽君的歌会不会唱？”
“会啊。歌我只要听过一遍就会唱。”紫娟得意地说。“我们家隔壁阿姨以前最喜欢听邓丽君的歌……”
反正她也无事可做。
“嗯，那就这样。等一下，你有没有能看的衣服可以穿？”
“什么样的衣服？穿这样不行吗？”紫娟已经脱掉了那套塑料比基尼，换上自己的白T恤和牛仔裤。
“唉，拜托……算了算了，我带你去跟江瑶借，十五分钟后到出口等我。”
换上自己衣服的紫娟自在多了。
“嘿，是你！”
她站在出口处发呆时，有人拍了她一下。
她吓了一大跳，差点大叫“色狼”！
“你是……你是那个人！Monica对吧，是你！”
西装笔挺的男人，单眼皮、熟识的笑容。
她一看到他，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不是。”她叫紫娟，Monica是她那个晚上胡诌出来的洋名字。
“我知道你不是Monica，可是我曾经叫你Monica！”旁人若听见他们的对话，会以为这两个神经兮兮的家伙在打哑谜。
“你认错人了！”她红着脸急于否认是有原因的。
“我不可能认错你，你的左耳下有一颗红痣。”他说。
“你干嘛观察得那么仔细！”她的脸都红得像西红柿了。
“你承认了？”
她的眼睛转啊转，还想狡辩：“可是……我不记得在哪里认识你……”
“那天我邀你参加我表哥的婚礼，然后……”
她当然记得起来，不敢承认是有理由的。她阻止他再说下去，“我马上要离开了，再见！”
“我找你找了很久，你可以留电话号码给我吗？”
这个时候，麦可已经到了。默不作声的眼神像X光机般，检视着这个穿西装的年轻人。
“我的经纪人在这里，我们公司规定不能随便留电话给别人。”紫娟骄傲地说。
“那我总可以跟你的经纪人交换名片吧。”他也不放弃。
基于礼貌，麦可递了张名片给他，也很认真地打量着他递过来的照片。
“你不要跟他乱讲话。”紫娟对李远扬说。
“乱讲什么话？”他反问她。
她心里有鬼，一点气势也没有，哑口无言。
她怕李远扬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告诉麦可，麦可一定又会骂她是猪，一只不知反省的猪！
麦可已经从她的眼神和表情中读出一些端倪。小声问：“你认识他？”
“没有。”她觉得自己必须在第一时间点说谎才不会被识破。
“我还有事，先走啰。”她趁着他们还在寒暄时说再见。
快步走出展场，刚喘了一口气，她又接到麦可的电话：“喂，你匆匆忙忙跑去哪里啊？不是说好要跟我参加宴会的吗？你还有工作耶。”
“啊，对喔。”
“我已经请人去江瑶那边帮你借小洋装和名牌包了，你却冒冒失失溜掉！”
“对不起，我会回去的，我还没走远。”
“刚刚那个男人，眼神一直随着你，好像想叫住你。你知道吗？他是光宇科技的副总裁……创办人的儿子……李远扬……”麦可说。
“喔。”
“他看起来对你有意思。”
“别胡说，可能……只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小学同学。”
她拿过他的名片，只是那天喝醉，掉了，也没记清楚上面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他姓李。
她不想记得他的名字。
她已经发誓不要再谈恋爱了，也不要跟任何男人发生任何关系。
上个星期，她痛下决心换掉电话，也把上头所有会勾起伤心回忆的号码删掉所有会勾起惨痛爱情记忆的号码。包括她的初恋男友和张百刚，都跟旧的廖紫娟一起消失在某个黑暗的垃圾筒里，被时间的碎纸机碾碎。
然后，麦可带她到一座传闻中很灵验的庙，里头有个老算命先生。帮她取了一个艺名，叫做“宇心”，连姓都改了。“这样你的事业运会更好，廖字嘛，上头有个房子，会盖住你的事业发展，里头是个寂寥的寥，表示冷冷清清，事业不会太顺利。”
她请老先生也帮她看看爱情运，老先生端详了她的脸，又看看她的手掌，皱了皱眉头，叹口气说：“唉，你啊，是细姨命。”
“细姨命？”
“就是红颜薄命，当不了正宫娘娘。你喜欢的男人都有了别人，没办法跟你有什么好结局，再怎么爱，都没有你的位置。”这真是个天打雷劈的诅咒。
紫娟心想，回首过去，老先生到底有点准头，但她还是有一点点心有未甘。
“他对我是真心的吗？”她问。
麦可轻轻打了她的头一下，代为回答：“你这个笨蛋，还在想这个问题！他对你是不是真心的，不是重点！对你真心又怎样，又不管你死活！”
她换了个问问题的方法：“我会找到对我真心的男人吗？”
“那要等你心里的眼睛开窍。”
“心里的眼睛？”
“每个人都有一只心里的眼睛。这话说来就长啰，我可以讲上一天一夜，”老先生说：“总之，心里的眼睛常常被很多东西遮起来、看不见，所以像你这种女人碰到感情，常常像瞎子在混浊的河里东摸西摸，却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
“怎么样打开心里的眼睛？”
本想再问下去，时间到了。
老先生身边有个一脸横肉、眼神凶悍的中年太太，大声说：“下一位客人在等。”口气不太友善地数落老先生：“人很多，你要看快一点。”
老先生眨了眨眼睛，给紫娟一个无奈的表情。
看来是老先生的太太吧，老先生在找伴侣时，是否打开了心里的眼睛？
离开时，她的心情比去的时候更差。不过，也有一种放弃希望后的难得轻松感。
怎么那么背呢？每次谈恋爱，她都是真心付出的。她总是不爱计较，一心为对方着想。可是谁为她想过？最后还不是落得孤单。
如果没有麦可和江瑶这两个朋友，她不知道世上有谁会关心她。
唉，如果命中注定要变成别人的第二选择，那么，恋爱或许不值得她花那么多力气。
不久前，麦可送紫娟去上表演课，他希望她能学会一些有助于工作的技能，而她却暗自希望自己能够变成另外一个人。她很喜欢表演课里身段优雅、动作也很有味道的女老师，老是偷偷学她微笑的样子、特殊的手势和说话的腔调。
她决定不要再鲁莽地掉入感情的陷阱里。
有时，她粗心得让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那天，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失态，老是一喝了酒，就做出一些平时想象不到的事情来。
她不敢告诉麦可他们，那晚她跑去看别人的喜宴，意外遇到了到空中花园来透气的李远扬，还假装是他的女朋友，一起喝喜酒，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比其它亲友还尽兴。
然后，她就失去意识了。
半夜里醒来，头痛得像要爆炸一样，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全身赤裸裸的。
“我在哪里？”她好想大叫。
心情不好时，千万不能喝酒紫娟对自己说过好多次了，可是，喝酒就是为了治疗心情不好啊！不然，为什么要喝酒？
仔细一看，她在一间怪怪的房子里，一片黑暗，她摸索着墙壁，却找不到灯该从哪里打开。好不容易摸到了她的衣服，全整齐折迭在床边的小沙发上。
她胡乱穿上了衣服，摸到了门，走出房间，从大厅窗帘缝隙洒进来的阳光提醒她，已经是大白天了。就在她拉开大门打算走人时，沙发上有个男人用一副像是刚睡醒的口吻叫唤她：“你要走了吗？”
她一时记不得那人是谁，也想不清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拔腿就跑。
还好，赶上了第一堂表演课。
整堂课，她心不在焉，一直想着昨晚的种种。
为什么她会没穿衣服躺在一个男人的床上？
“真该死，又做错事了。”紫娟对自己说：“你真是一头没有用的畜牲，连自己的清醒都管不好，真丢脸！”
发生什么事，她不想去想，就当她一辈子做错的事中多一笔烂帐好了。反正，对于感情，她做错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她担心的是，是不是在糊里糊涂之下和那男人上了床，然后，肚子里又不小心多了个男人的孩子。
那个月，在生理期来之前，她每天都活在紧张状态中。
如果再重演一次，麦可和江瑶一定会觉得，她不但是个笨蛋，而且还是个荡妇。
她并不想变成一个随便的女人。
还好，她没有怀孕。她跑到庙里，兴高采烈地对神明发誓：“我，廖紫娟，改名为『宇心』了。我要从头活起，不再谈感情！”她还到庙里许愿，希望获得新生。
这阵子她都遵守誓言，应征模特儿工作时，也有不少男人想约她，她都说经纪人不准。
换上了江瑶借她的小洋装，重新把妆补了补，她又变成一个容光焕发的女人。
“记住你上的餐桌礼仪课。就算东西再好吃，也别吃太多。多听，少说话，用赞美的眼神看男人。”
“知道啦。”她才不爱多说话呢。
麦可请了司机带她和两个同是模特儿的少女到一栋大楼前，要她们自己上去。
“你不一起来吃饭？”
“这不是吃饭，是工作！”麦可故意给她一个严厉的眼神。
另外两个女孩，比她早进这家经纪公司，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紫娟，仿佛在提醒她，她有多不懂事。
外观寻常的电梯大楼，打开门后却有不一样的光景。门里还有门，里头的朱砂门门口，坐着两只凶巴巴的石狮子。
每个受邀来吃饭的女孩都和她一样年轻，身材高，穿着露胸小礼服，化着浓妆，彼此间并不交谈，只对男人微笑，而且都笑不露齿。
男人们的年纪都很大，甚至足以当她爸爸，最年轻的应该也比她叔叔老一点。
她和同事被分派坐成了梅花座，每个男人旁边都有一个女人。紫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有样学样，学别人怎么做。还好，她的左边有个空位，不然，还得担心自己的头到底该往左摆还是往右摆。
男人们忙着聊生意上的事情，女人都装作听得懂，不断点头，紫娟也只能学人家点头。
第一道菜上来后，左边空位的那个人来了。男人们都起立鼓掌迎接，她一看，有些面熟。她往记忆库里拼命找，啊？大家口中的陈董，不正是以前公司的老董事长吗？也就是苏菲亚的伯伯……
为什么世界这么小？不管走到哪里，就算是这个藏在城市大楼中，伪装成一般住家的招待所里，都会碰到认识的人。
“真想逃走”是紫娟的第一个反应，但仔细一想，也不用慌张。陈董的手下员工那么多，怎么会记得一个小小的女职员呢？更何况，她只是个临时雇员而已。
男人们谈着政治，也有人边敬酒边讲荤笑话。她刻意喝得很少，提醒自己“这是工作”，以免失态。
如果得罪了客户，麦可会很生气的。麦可在她眼里是双面人，有两张脸，严肃的那一张，她可得罪不起。麦可说，今晚的饭局里都是大老板，要小心些，还板着脸恐吓她：“搞砸了，我就fire你！”
这个晚上老董对她很温和，跟过去在办公室里，偶尔看到他威风八面来巡逻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喝了酒的老董脸红红的，很像小时候她们眷村里的老爹。
菜上了一半，老董就要她陪唱歌。
她问老董：“您喜欢听什么歌？”
老董说：“你猜猜看？”
她会唱的都是老歌，尤其是邓丽君的歌，那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只有一台收音机，所有卡带都是邓丽君的。她爸爸只喜欢邓丽君，也只准听邓丽君。每首歌的歌词，她在还不太识字时就已经记得滚瓜烂熟。
其它的年轻女孩，当然只会唱蔡依林和SHE，老先生不太会感动。
老董一高兴，就过来搂着她的肩，摸她的头，说：“好，好，好……”
曲终人散时，大多数女孩都有人分别送走了。她提了包包，打算和公司派来的另一个女孩蜜蜜一起走，老董笑咪咪地叫住她：“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这可担当不起，她担心，万一老董在车里问起了什么，她会乱说话，赶忙找了个借口：“我答应我妈要到附近买个东西，不用了，我们自己走就好。”
公司里另一个没人送的女孩叫蜜蜜，竟然马上含笑说谢谢，丢下紫娟，搭着老董的车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工作，她做得蛮好的，从头到尾没有出错，麦可应该会夸奖她才对。没想到，不到一个小时，麦可就打电话来，劈头骂了她一顿。她只听到他最后一句是：“你这个不长眼的笨猪！”
“怎么了？”
“你干嘛坚持自己回家？”麦可气呼呼的。
“我工作结束了，累了嘛。”
“你真是……唉，真是猪啊？那么好的机会，你不要！”
“什么机会？”
“你知不知道，喜欢你的人是江东金控的董事长啊？”
“我知道啊。他是我以前老板的老板。只不过，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以前我蛮怕他的，不过他今天很客气。”
“唉……那有什么关系呢？”麦可直叹气：“都怪我没跟你说清楚，我以为你会懂。”
“蜜蜜打了我什么小报告，对吧？可是我要告诉你，我很尽职，老董也很喜欢我。真是的，我让她有机会搭便车回去，她还打我小报告！”紫娟很不高兴地说。
“唉，你还真不懂，算了，我改天再教教你。不然，所有飞上枝头的机会，都被你这只笨麻雀给放弃了！”
紫娟根本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只觉得麦可的要求太严苛了，一点道理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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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家都感叹景气不好，大部分公司的活动都取消了，但紫娟的运气还不坏，虽然刚加入经纪公司两个月，却每两天就有一个案子。
麦可虽然常凶她，但实际上对她很好，她是知道的。第二个月她领到的薪水，就是以前当临时雇员二个月的薪水那么多。寄生活费回家后，还可以稍微存一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