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23617200000018

第18章

二十

过去扎西多吉住在锅庄里,意西曲珍对他说,太阳每天都要从跑马山上升起,不愁以后没有向阳的房子给你住。现在,她已经将向阳的房子准备好,就是没有扎西多吉的影子。意西曲珍等得心焦,难道扎多吉少爷真是不来了。

母女俩都十分失望的时候,只有尼玛偶尔问她们一句:“扎西多吉为什么不来了呢?”

格桑麦朵妩媚的眼睛打量一下自己的丈夫,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表示什么。

然而,给锅庄带来了财运的扎西多吉怎么会不来呢?扎西多吉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这一天,意西曲珍一家人正在饭桌前喝茶,大家都没有话说,有点沉闷。这时候一阵丁丁当当的响铃声从大门口传来,一下就打破了饭桌旁的沉闷。锅庄女主人不知道是不是扎西多吉到了,但她对这么密集而欢快的响铃声再熟悉不过。意西曲珍忙不迭地从饭桌前站起来,离开饭桌的时候,裙子下摆一下把热腾腾的茶碗打翻在地。顾不了这些,她连忙走下木楼梯,到院坝里迎接贵客来临。

意西曲珍走到门口,穿着团花锦缎藏袍的扎西多吉少爷早已走进锅庄大门,正朝着意西曲珍迎了过来。他的下人们赶着骡马也进了大门。小小的锅庄院坝又被挤得满满当当。见到每天都在挂念的扎西多吉少爷,意西曲珍喜形于色,站在院坝里满面笑容的不停念叨:“果真是扎西多吉少爷来了!果真是扎西多吉少爷来了!”

扎西多吉还是和过去一样,躬着身子,十分有礼地说:“曲珍娘娘啦!您还是这么精神,看起来锅庄的生意很好啊!”

“现在不如你在的时候了,”意西曲珍赔笑说,“锅庄上的生意还不是要仰仗扎西多吉少爷。”

扎西多吉连忙说:“不要太见外了。”

意西曲珍把他引进客厅,尼玛同扎西多吉又见面了。

母女俩全都站在客厅里,细细地打量起了扎西多吉少爷。

刚才,意西曲珍把他引进屋时还在说扎西多吉少爷精神,可是,等扎西多吉一坐在昏黄的电灯光下,大家这才发现他瘦了,面容也显得憔悴了。格桑麦朵她们看到扎西多吉又黑又瘦的模样,都很想问,少爷莫不是回老家甘孜遭了什么罪吧!但刚刚才见到他,这样的话不大好问出口来。

意西曲珍用眼睛瞟了一眼尼玛,准备拿自己的女婿和扎西多吉作个参照。其实根本不能比,尼玛坐在条凳上,是一副精神十足、高高兴兴的样子。尼玛和扎西多吉谈天说地,也是很自信很热情的样子。

扎西多吉又来到了李家锅庄,两个驮脚娃把骡马赶进扩建了的牲口圈,把骡马驮的货物放进扩建了的货栈里。家里的牲口和扎西多吉的牲口再次见面都变得十分和气,不像上回见面不认识,推推搡搡的样子。它们像正在谈话的尼玛和扎西多吉一样亲热。

然而,扎西多吉的确有些劳累,不一会儿,他就要求回房歇息去了。意西曲珍也不留他,把他请进了家里陈设最好,当然也是最向阳的屋子里,招呼他早点休息。扎西多吉又回到李家锅庄,心里有了一种久违了的十分亲切的感觉。躺在暖暖的干爽的被窝里,听一阵河水的声音,一下子就睡着了。折多河哗哗流动的声音像灌进脑子里一样,不停地涌流……

扎西多吉为什么这次又要来到李家锅庄?为什么显得这么憔悴?话还得从他回到家乡甘孜说起。

扎西多吉应父命回家乡甘孜,可是,他引着骡马队走在弯弯山路上,他的心却没被自己带回家。这颗心已经长久地留在了李家锅庄。走在回家路上,扎西多吉并不盼望回家。

就这样怀着不愿回家的心情,扎西多吉还是回到甘孜。他把许多盐、茶叶、布匹、绸缎都驮了回来,重重叠叠地堆放在自己家巨大的场院里。然后,又把身上的银子全都交到头人父亲手上。这一下,他的阿爸高兴坏了,头人笑歪了嘴,没想到儿子一个人也这么会做生意。父亲快活地忽闪着眼睛,对儿子说:“这样一去一回,顶得上过去到昌都去做两三年的生意。”

他看了一眼英俊聪明的儿子,突然开口说:“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也该张罗张罗你的婚事了。”

父亲这么说是扎西多吉始料不及的。他只好说:“生意刚刚上路,还在半道上,我不想过早结婚。”

又说了一句:“我累了。”掉转头,回房歇息去了。

扎西多吉刚跨进里屋,正要上床躺下,头人父亲跟他的影子一样,一掀门帘,跟了进来。他并不认为年纪轻轻的儿子有多劳累。头人笑眯眯地对儿子说:“土司的大管家桑丹老爷的女儿看上你了。桑丹老爷也说喜欢你,喜欢我这个会做生意的儿子。”

扎西多吉听了父亲的话就不高兴,桑丹老爷又瘦又小,他的女儿还能漂亮到哪里去?他说了声,不想见!就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可是在家乡的这片土司治下的土地上,扎西多吉除了把圆圆的脑袋藏在被子里,其他什么事情就不由他做主了。到了第二天,管家已经派人来说有请。

他们父子一起去到管家的家里。到了管家跟前,又高又壮的头人父亲一弯腰,都快要把缠着红头绳的脑袋扎到地上去了。

瘦小的桑丹老爷笑着说:“不要再弯了,腰又不好,再弯下去你会支撑不住的。”

头人父亲这才把弯了很久的腰直了起来。阿爸都好不容易直起腰来,扎西多吉少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桑丹老爷一招手,吩咐下人把女儿叫过来见面。过了不久,下人就把管家的女儿带进了客厅。刚刚直起腰来的扎西多吉这才细细地看了看。扎西多吉不抬头看不知道,大管家的家里还会有这么一个女儿。按理说,大管家的闺房里进出的女儿应该像格桑花一样好看。眼前这个却细眉细眼,小里小气,又瘦又矮。不知怎么想起来要配扎西多吉少爷。

扎西多吉偷眼看看站立在小姐身旁的侍女一眼,连这个侍女都比小姐漂亮一些。

然而就是这位叫卓嘎的小姐告诉父亲,她喜欢上了扎西多吉。

她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扎西多吉不得而知。

在田间地头、空旷的场院里、明澈的小河边,这都有可能。这些地方,扎西多吉的身影都曾经出现过。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注意管家的女儿,很多时候,他是为了追逐漂亮女人,才在这些地方出现的。

不过,只要卓嘎这个女人喜欢他就行了。既然大地是土司的,天空是土司的,管家帮着土司管着他们家的天和地。管家不敢得罪土司,但他得罪得起扎西多吉和他的头人父亲。头人能够在土司的地面上做生意,靠的是与土司和管家老爷的关系。现在,管家老爷也听说了扎西多吉会做生意,第一次到康定就赚了不少钱。不光女儿喜欢,他也喜欢上了扎西多吉这个年轻人。

就这样没过几天,就像把牛马赶进圈一样,扎西多吉和大管家的女儿结婚了。扎西多吉想像不出,又瘦又小的管家女儿会把自己怎样呢。

然而,卓嘎嫁到扎西多吉家里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她像是天生应该是侍女的命,天上的神仙没有注意才让她出生在管家老爷的家里。这女人在头人家里还真是勤快!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扎西多吉也习以为常。他还对阿爸说:“要是她生来是一个侍女就更好了。”

只是到了晚上一上床,卓嘎这个女人就令扎西多吉不满意了。

卓嘎问扎西多吉:“老爷,要我怎么侍候才叫你喜欢?”

扎西多吉钻到宽大的木床的角落里,没好气地说:“和你睡觉真叫人乏味,你像一根木头,一根房梁都撑不住的冷冰冰的木头!”

对于一个贵族家的千金小姐,这句话多少应该会造成一些伤害。卓嘎这个女人却没有这样,而是十分认同。她也觉得自己不光是没有温情,在扎西多吉又高又壮的身体下面确实像一根冷冰冰的木头,扎西多吉在上面吭哧吭哧地忙活半天,她还是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睁着一双眼睛。

扎西多吉晚上不满意,白天更有理由发脾气。

卓嘎给扎西多吉的感觉是这样:这片土地上的东西很多是混乱的。又瘦又小的桑丹老爷爬上了高位,却把自己这个会做生意、十分有钱、又高又壮的人压在下面。现在,这个女人一来,至少在自己家里,又把过去混乱的一切颠倒了过来。而且,扎西多吉还真是有点变本加厉。

他在家里闲着没事,先是骂这个女人,接着又打这个女人。

最后还是头人父亲警告他说:“不要太放肆!要是得罪了桑丹老爷,你那小命能值几个钱?”

扎西多吉听了父亲的话,才明白这片天地间的一切还是没有被颠倒过来。

他只好钻到被窝里,像喇嘛念经一样说个不停。后来,他什么也不说,又捧着脑袋,坐在家里巨大的场院中间,想起了和自己一样,一年四季都穿着藏装的格桑麦朵。可是,藏装穿在漂亮女人格桑麦朵的身上是多么的不一样啊!他不光想起了格桑麦朵,还想起过去在康定的锅庄院坝里做生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想起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的殷勤。

他又想出发去做生意了。他不知道再到康定还要住在李家锅庄吗?可是,他不住在李家锅庄,看不到漂亮的格桑麦朵,谈什么样的生意也都没有多大意思。

格桑麦朵和他相距那么遥远,然而思念却像潮水一样地无法阻挡。他十分想念格桑麦朵。

扎西多吉打定了主意,去把卓嘎找来,十分亲热地说:“卓嘎,我想到康定去做一趟生意,你不能把一个男人像牲口一样拴在家里,是吗?”

看来,这个女人跟着扎西多吉也有些累了,她跟自己的管家父亲一说,管家也马上点头答应了。

扎西多吉上路了。他的心情是那么欢快,而面容却有些憔悴了。这都是因为逃避眼前送行的这个女人卓嘎和思念另一个漂亮女人格桑麦朵的结果。

就这样,扎西多吉第二次来到李家锅庄。

除了不太喜欢尼玛,扎西多吉十分喜欢李家锅庄里悠然自得的生活。每天都能看到女主人意西曲珍充满热情的笑脸,每天都能看见格桑麦朵在院坝里走来走去浇花的身影。重新回到李家锅庄院坝里,扎西多吉像是重新进入了角色。

现在,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走在大街上,逢人便说:“扎西多吉少爷又回我们锅庄院坝了。”城里的生意人谁没有听说过扎西多吉的名字呢?看来,商人们需要重新确认一下李家锅庄的大门,他们要重新找上门来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的门前冷落,又会变得像过去一样,一派兴旺了。

扎西多吉第二次来到锅庄里做生意已经是轻车熟路,顺水行舟的事情。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还有意西曲珍母女俩的照顾,扎西多吉憔悴了的面容又已经变得舒展,他的脸开始泛红,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又黑又瘦了。而且,在甘孜老家的那些事一经从他的口里摆谈出来,是会让人关注和同情的,特别能引起格桑麦朵母女俩的关注和同情。是啊!这么英俊而又很会做生意的扎西多吉少爷有时候也很可怜。

现在,扎西多吉已经知道格桑麦朵喜欢自己十分忙碌地谈生意的样子,他再也不会东张西望,而是十分认真的谈生意。每当一有空,他就抬头看一眼走进来掺茶倒水的格桑麦朵。这时,他和格桑麦朵会心一笑,都一下子领会到了什么东西。他只要和格桑麦朵在一起,脸上都有这么会心的微笑。

就这样,扎西多吉不会不喜欢锅庄里的生活。

与此同时,尼玛再次看见,做生意的汉人一个跟一个地来到李家锅庄门前。在他眼里十分熟悉的这片锅庄,又开始在眼前变得一天比一天陌生。约翰和达娃都搬走了,尼麦有一天也会离开锅庄。这里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格桑麦朵,可是她也如这片锅庄一样一天比一天陌生起来。扎西多吉住在锅庄院坝里,尼玛睡觉都不安心。白天里格桑麦朵和扎西多吉少爷会心的笑容越多,尼玛越不安心。格桑麦朵过去充满诱惑的含情迷离的眼睛变得有点扑朔迷离起来。

白天,扎西多吉是锅庄院坝里的主角。格桑麦朵围在扎西多吉少爷身边不停地掺茶倒水,相视而笑。尼玛对扎西多吉不满意了。

而到了晚上,就该扎西多吉来嫉妒尼玛了。想到格桑麦朵同尼玛那个家伙睡在一张床上,格桑麦朵在白天里的微笑有多么会心,也都变得十分无聊。他没有开很过分的玩笑,但在夜里,扎西多吉梦见的东西却都是荒唐的。在他的荒唐的梦中,有格桑麦朵,而尼玛像一个下人一样,将格桑麦朵呈献给了自己。每当从梦中醒来,他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事情怎么能这样?扎西多吉相信上天注定的东西,但偏偏不去相信有上天注定的缘分。要说缘分,上天让他一来康定城就住在小小的李家锅庄里不也是缘分!

于是,一切因缘就这样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中悄然汇聚,就这样,开始生成了人世间一幕又一幕真实的幻影。

现在扎西多吉有了他自认为的缘分。于是他的脑子里居然有了这样的念头。是的,他不愿意格桑麦朵只是给他掺茶倒水。他想,不给这个漂亮女人好处,她怎么会投入自己的怀抱?为了这样的缘分,他应该采取出其不意的实际行动。

下人们却不知道,扎西多吉少爷的脑子居然形成了这样的想法。

找上门和扎西多吉少爷做生意的汉人一天天增多,生意越做越大。虽然,他还和过去一样坐在锅庄派头十足地谈生意。下人们却总是觉得,这么小的锅庄让自己的主人受了委屈。他们又在窃窃私语,悄悄议论,又说要搬到其他什么大锅庄里去了。

下人们跑来说:“少爷,这么小的锅庄还不够您伸一个懒腰呢。”

扎西多吉当然知道,李家锅庄的确不适合自己做生意。但是他现在住在小小的锅庄里已经挪不开脚步。他的那颗心被漂亮的格桑麦朵牢牢地占据了。没有了格桑麦朵,住在另外哪一家大锅庄里,扎西多吉做再大的生意都没有滋味。

现在,在扎西多吉看来,锅庄小并不是搬到其他大锅庄里去的理由。

扎西多吉希望自天而降一位神仙,一下子就把小小的李家锅庄变得和有名有姓的大锅庄一样宽敞。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在李家锅庄的院坝里绕了很多圈,这样也不能把锅庄院坝变大。如果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就真像下人们说的一样,只有搬到其他大锅庄里去了。

这一天,扎西多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喝茶,喝完茶,又背着手,踱到窗子边去看外面的风景。

他从窗口看到,加绒家的空空如也的锅庄院坝。加绒家的院坝里这时候尘埃漫卷,落叶满地。

说来也怪,不论扎西多吉住在锅庄里的哪一间屋子里,加绒家的锅庄都空空荡荡地呈现在他面前。

透过木格子窗户,扎西多吉又看到了这个不断提示自己的锅庄院坝。

这时候,他心里立刻有了一些想法。是的,事情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李家锅庄就是不用神仙也能够变大!

只要有加绒家这么大的地盘,李家锅庄想变多大就变多大,变得比过去加绒家的锅庄还大。

只不过,李家锅庄的大小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里,扎西多吉十分犹豫。他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到了后来,又觉得和他自己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