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康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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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这个老头儿倒是一个特别谦和的人,不和达娃斗气,也不拒绝达娃的要求,他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是一样年轻气盛。老头儿说:“你看可以,我要先去和我们老板通报一下。”

老头儿背着手,沿着光滑而平整的木地板走廊,走进银楼里。过了不久,达娃就看到,他带着一个一脸福相,笑眯眯的老板走了出来。等走近,达娃看见老板笑眯眯的脸上也长了一双锐利的眼睛。达娃没等伸过手去,汉人老板早就笑眯眯地把手伸了过来,一抓住达娃的手,就像荡秋千一样使劲摇晃。然而,达娃摇着老板的手,什么话也没有听懂,心想,这位老板不知说的是哪一国的汉话。

老板对达娃说:“鄙姓陈,字中承,单名一个生字。鄙人来康定亦三十年有余了。”这位老板来到康定三十年,居然还一口浓重的乡音再加上半文半白的对白,当然让达娃摸不着头脑了。

达娃伸长耳朵也没有听清楚,只好不停地握手,不停地说:“噢,噢,知道了,知道了,我是银匠达娃。”

达娃长得月亮一样白净。过去锅庄里的人都这么说,达娃斯文,一看就是很有智慧很聪明的样子。可这个很斯文、很有智慧的人也听不懂这家银楼的汉人老板说的话。

站在一旁的细心的老头儿忙向达娃解释:“我们老板叫陈生,我们老板可是一个会做生意的好老板,我们老板和我都是江西人。”

达娃算是知道这个老板姓什名谁了。只是这个老头儿恐怕只知道“我们老板”,他自己姓什名谁就不知道了。

陈老板引路,老头和达娃走在后面。他们沿着光滑而平整的木地板走廊朝里屋走去。银楼里的楼道真光滑,真整洁呵!达娃心想,比起李家小锅庄里自家木瓦房的上上下下到处龇牙裂缝,一走上去吱吱嘎嘎乱响的朽木地板,不知强上多少倍。等有了钱,自己家也可以有这么平整而又光滑的木地板。

走进银楼的里屋,屋里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藏人用的银器。寺庙里喇嘛们用的各种法器和上供用的各种器具也应有尽有。银楼老板把这么多的银器琳琅满目地全都摆放在一起,明摆着是要明晃晃地晃人的眼睛。达娃的头有点晕,他在家里也没有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的银器啊!达娃想,这些汉人真是成了精,白生生的银子在他们手里,照样活灵活现地变成了藏人们一天到晚都在用的银器。

达娃侧身问陈老板:“谁的手艺?”

陈老板指了指身边的老银匠。达娃这才知道,正是眼前这位老头儿的手艺。达娃应该问一问老银匠姓什名谁了。

达娃还是没问老银匠的名字,他想起阿爸和他做的银器。那些银器都是按照父亲的父亲传下来的样子做的。先人们怎么做,银匠阿爸就规规矩矩地照着先人们做的样子来做。而汉人们的确有些不同,不管他们是不是真心喜欢银子,有些东西还算做得新颖别致。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意思,他们让月光按照他们的意思,在各式各样的银器上漾动,又让用它们的藏人们乐于接受。这样,银楼才会在康定城里越聚越多,生意越做越大。不能不说这些汉人真精明。

参观完汉人们的银楼,达娃想:他一定要开一家自己的银楼。他觉得自己有这么好的本事,希望上天眷顾于他,能助他一臂之力。如果真有可能,他想一开就开这样的银楼。达娃心里盘算,他已经将阿爸的手艺学得差不多,现在,就是要把这些精明的汉人们的手艺也全部学到手。要知道城里汉人银匠的手艺比藏人银匠并不逊色。达娃想要超过阿爸,他不会去做那种只会做父亲的父亲传下来的东西的银匠,那样的话,传给儿子手艺的父亲也会小瞧自己的儿子。他也不会做一个单纯的银匠,那样的话,就像眼前这个花白头发的汉人银匠,再好的手艺也只有在什么也不会的银楼陈老板手下下苦力干活。达娃寻思着,现在,只要把汉人和藏人们各种各样的手艺全学到手,看谁不来和我达娃做生意。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美滋滋的。不过,首先做的事却是拉下脸来,求人当学徒。达娃不好意思这样做。但是,他还是很有决心的对自己说:“就给汉人老板当一年学徒又怎样。我是不服气,但不服气就假装服气。”

达娃这才笑了笑,去问花白头发的老银匠尊姓大名。老银匠告诉达娃,他和陈老板都是江西人,不光同乡还同姓,他也姓陈。

这时候,达娃并没有着急说要来这家银楼当学徒。他要回去和阿爸商量一下。陈师傅的确有些手艺,他打算就跟着这家银楼的陈师傅学习手艺。

于是,达娃和银楼的陈老板告了别,穿过大街,兴冲冲地回到了锅庄院坝。一回锅庄,他就对阿爸说出了他的打算。达娃兴奋地忽闪着眼睛,看着阿爸。阿爸却看着不服气又异想天开的儿子生气。看着达娃一翘一翘的小胡子,阿爸觉得这是为了不服气才粘上去的。他想,嘴上才刚刚长毛,怎么就和没有笼头的马一样。没有笼头的马也没有他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过去达娃不服气自己,阿爸忍气吞声没说什么。现在,他哑了火的嗓门又开始亮堂了,对小儿子嚷道:“呸!汉人们能做出来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们就算学会了这些手艺,也只不过拿这些手艺赚钱。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从命里喜欢银子。”

达娃连忙解释:“阿爸,我不是不喜欢银子,我只是不喜欢你做出来的那些银器。”

这一下,他把阿爸彻底地激怒了。是呵!这个不服气的儿子居然敢瞧不起他敲打出来的银子。看来,银匠又会像达娃小时候那样“电闪雷鸣”。他要举起那双有力的手,要给小儿子下一阵“及时雨”了。这个锅庄里,这么大的一座康定城里,还没有谁会瞧不起他的手艺。就是锅庄女主人意西曲珍拿着银匠平措给她打的银耳环,也站在院子里笑嘻嘻地啧啧称赞。现在,他把手艺交给了达娃这个比银子还要宝贝的儿子,儿子却要来伤害他放在银子里的自尊心。银匠阿爸哇哇大叫,他没有见到过有这么坏的儿子!他朝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冲了过去。看见阿爸血红着眼睛,像一只咆哮着的豹子冲了过来,达娃急忙掉转身,把背影留给阿爸,飞也似地跑出了锅庄院坝。

达娃选择了逃跑,一连三天不敢回家。在他的朋友那里,东住一天西住一天。

然而,逃出锅庄院坝的达娃,还是忘不了那个要开银楼的梦想。

只是,达娃再也不愿意和睁着一双血红眼睛,像一只豹子一样冲过来的阿爸商量了。

过了不久,达娃径直到陈老板开的银楼。达娃先找到汉人银匠陈师傅。陈师傅又把笑眯眯的陈老板引了过来。达娃从锅庄院坝里逃出来,没有了退路,现在,就是再拉不下脸面,也只好求人。

达娃对陈老板说:“陈老板,我的银匠手艺在康定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我就在你这里帮把手,至于工钱,我们还是商量着办。”

陈老板看着爱翘胡子的达娃,脸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对着他上下打量过后,才对达娃说:“鄙人开的银楼场面不大,再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藏人银匠来当学徒。我看这件事情要从长计议。”

聪明的达娃似懂非懂地知道了陈老板话里的意思,暗地里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板起面孔说话。达娃露出了迷人的笑脸,银匠达娃笑起来就是这么亲切柔和,让人着迷。

他笑着说:“陈老板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做生意并没有定出要把藏人和汉人分开来做的规矩。只要能赚钱,汉人银匠和藏人银匠还不都是一样。不是我达娃夸口,我可是一个好手艺的银匠。”

笑眯眯的陈老板说:“鄙人自然很喜欢你这样的银匠,但还要看看陈师傅有什么想法。你来了这里,也要当上三年的学徒,满了师才有工钱另算的道理。”

达娃心想,这个笑眯眯的汉人老板不光算盘够精,心肠也没有陈师傅说的那么好。但是,他还是微笑着看着陈老板的眼睛。

花白头发的陈师傅倒是一个厚道人,说:“我看这个年轻的达娃银匠不错,人很聪明。我总归老了,老早就想带一个徒弟了。”

陈师傅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又对陈老板说:“老板要想生意就这么好下去,还是要靠达娃这样的年轻人。”

陈老板笑眯眯地说:“那就先说好,前三年不给工钱。”

达娃的火气上来了,干脆明说:“不给工钱就不给工钱,我达娃又不是为着工钱来的。”

陈老板一听这话,高兴地握了握达娃的手,说:“好,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达娃也一口答应下来。他想,别说三年,就是一年,那也到了什么马都难追的时候。

就这样,达娃到银楼里当了学徒。

现在,只剩下阿爸在锅庄院坝里敲打银子。李家锅庄的小小天空上面,乌云探出头来,接着雨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硕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水花四溅,把小小的锅庄院坝弄得很湿。从此,阿爸就要一个人丁当丁当地在锅庄里度过一年年的春夏秋冬。他还和过去一样,一天到晚都在敲打银子。不管怎样,他至少还是一个有用处的银匠。

尼玛当兵,达娃跑了。银匠只好对老婆说:“尼玛和达娃都走了,只剩下你这个老婆子陪我。”

十九

尼玛的阿爸表情庄重地敲打银子,认为正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事情,是在干正事。他认为儿子也在干正事,城里的锅庄起了火,是儿子显本事的时候。因此平日里他不太愿意来打扰尼玛。

今天,他却来看儿子了。

训练结束了,阿爸才走过来和尼玛见了面。他对能够救火的水泵很感兴趣。水泵在一个银匠的眼睛里充满了神奇。胖乎乎的马连成队长走过来,给他介绍起水泵这个洋玩意儿。马连成一摆弄,水泵开始工作了。银匠听到水泵牦牛一样高兴地叫唤。他看了尼玛一眼,儿子摆弄这样的洋玩意儿,更显得有本事。

看见阿爸这么高兴,尼玛说:“现在训练结束了,我陪你在街上逛逛。”

于是两个引以为豪的手艺人肩并肩,走在大街上。刚走过一个街口,他们俩就在树阴浓重的白杨树下碰到王卓明先生。银匠觉得,随着机器的转动,时间在一天比一天加快。于是银匠站在树阴里,问王先生:“现在,机器转得这么快,时间会不会加快?”

王先生回答说:“有了这些机器,只能更有利于民生,时间不会加快。”

王先生的语气这么肯定,尼玛看见阿爸又笑着点头,表示同意。银匠就是这样,用谦恭的口气提出问题,就等着有学问的人来给自己一个答案。有了答案,他就笑着点头口服心服地接受。

尼玛看着阿爸。他还是那样,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有学问的聪明人都让岁月改变了容颜,刻上了皱纹,而他这样的老实人却像他敲打的银子,越敲打越亮,因此,尼玛觉得父亲永远都不会苍老。阿爸无声地看着折多河不断流逝的水,眯缝起眼睛,扬起了下巴。他紧闭的双唇显得那么坚定,那么执着!他使出浑身力气和解数,一天到晚地敲打银子,在城里劳作。人们可以将他遗忘,然而尼玛忘不了阿爸那折多河一样流淌不尽的汗水!这位来自草原的手艺人像一株野草一样,在城里是多么坚韧而又倔强地破土而出啊!是的,他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的手艺能被城里和锅庄里的人认可,他为这个感到由衷的自豪。而且,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也看出了自己的伟大。一个人是不是伟大,不一定要别人来认可,自己认可就可以了嘛!

父亲走了,尼玛却不准备那么早回去。

尼玛信步朝刘家磨坊走去,这里真是小桥流水人家。一抬头,他就看到了驮脚娃兄弟俩。他们能够在刘家磨坊找到了零活,是约翰的功劳。不知什么时候,约翰已经和刘家磨坊的主人很熟了。磨坊也有了些改变,老板买了一台做挂面的机器,面粉倒进机器里,绞出来的就是银丝一样的挂面了。浅淡的阳光静静地洒在磨坊院子里。驮脚娃兄弟俩里一趟外一趟地忙着将银丝一样的挂面挂在磨坊院坝里的竹竿上,阳光下,就像从天而降的帘子。尼玛站在磨坊小河的独木桥边,看见大大的木轮子被水槽里流出的水冲得不停地旋转。他的脑海里跳出来二胡悠扬的旋律中不断旋转的锅庄,操纵着生命的轮回。

驮脚娃兄弟俩也有硕大的喉头,但他们不爱像尼玛那样,用低沉而又充满诱惑的声音说话,也不会像康巴汉子一样去追逐漂亮女人。兄弟俩总是相依相伴,比同龄的小伙子迟钝、单纯。尼玛的心中不由得充满了对驮脚娃兄弟俩的怜惜。

自从扎西多吉这个年轻藏商出现以后,他变得真是有一点多愁善感了。

第二天,阿爸又来找尼玛,说:“达娃现在有女人了,他再也不想在锅庄院坝里住,要搬出去和心爱的女人一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