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容不得他受委屈,有次他被高年级的男生欺负,她像头小兽一样将他护在身后,拉出要拼命的架势,竟把几个大他们几岁的男生吓跑了。还有一次,放学路上,他因为吃了凉东西肚子疼,蹲在那里走不动。她想了想,决定背他回家。她好不容易背他走出几步,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刚好摔到马路牙子上,嘴唇磕出了血……他吓得看着她哭,结果肚子反倒不疼了。有时候,她也很有点儿大人的派头,也会“命令”和“支使”他:“小来,写作业把头抬高点儿。”“小来,别再看电视了,去给我拿个杯子……”
没错,她叫小未,他叫小来,他们是双胞胎姐弟。她只比他大几个小时,可是因为这几个小时,她认定了自己要宠爱他。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对他的宠,在他们刚刚过了九岁生日的春天便戛然而止。
二
那年,父亲跟另外一个女人好了,据说那个女人年轻且有钱。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之间的关系似乎一直微妙,他们很少在一起,在一起,也几乎不说话。但她还太小,常常不在意这些,直到那个春天,那个家连表面的完整都失去了。父亲打定主意要把他们两个都带走。已经九岁的她,却坚决地跟着母亲,并认定他也该那么做。所以她牵着他的小手,很坚定地说:“我们要跟妈妈。”
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次,他竟然没有听她的话,而是一点点把自己的小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然后慢慢挪到父亲身边,小声说:“我跟爸爸。”
那一刻,她年少的心疼了起来,不是为家庭的离散,而是为他的离开。他辜负了她。她就那样当着很多人的面冲他喊了一声:“我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躲在父亲背后,看不清楚是害怕还是难过。
那天晚上,她在自己的小屋里哭了很久。他的东西都还在,玩具、衣服,但是他却不会再回来。她那么舍不得,因舍不得而难过,因难过,心里就生出了隐隐恨意,恨他的离开和辜负。她想,以后,她真的不要再见他。
三
那以后,她跟着母亲生活。父亲回来看过她,她不想见他,但是却又拒绝不掉,因为父亲每次都会提他。说他长高了,说他想她但是不敢回来……
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说过是否想他或者怨他,直到好几年后,她读了高中,而他,从中学起就被父亲送进省城,也进了重点高中。母亲第一次说起他,话很短:“其实小来跟着他挺好。”母亲口中的他,是父亲。她看着母亲,母亲不像赌气或撒谎,她才知道,母亲是不怨他的。怨的,只有她。
是的,她怨。他们是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而他,却在他们相守的路上做了逃兵。她不能原谅他。
接下来的高中生活忙碌不堪,她学习成绩很好,打算考离家不远的省城的大学。但想到他在那里,高三时,她改变了主意,报考了西南政法大学,去了山城重庆。
四
报过到的下午,她想出去走走,刚走出宿舍楼道,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小未”,惊得她几乎跳起来。然后,她就看到了他,站在树下的他,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汉,眉眼也几乎完全没有了过去的影子,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就像他也一眼认出了她一样。
她心里百感交集,10年的怨怼却又在瞬间涌上心头。她一转身朝宿舍走,理也不理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来。整整10年啊,他们没有见面。匆忙的脚步声中,听到他在身后喊:“我也在这里念书,小未,以后咱俩是同学了。”她的脚步越发快,回到宿舍关上门给母亲打电话,接通,没头没脑地问:“谁告诉他的?”
母亲终于听明白,沉默片刻说:“这些年,小来一直都在电话里打听你。”
“谁让你告诉他的?”她不由地把怨气撒到母亲那里。
“他是我儿子。”母亲不回答,只这样说了一句。
她一下没了脾气,她不能阻止母亲和儿子的交往,就像她不能阻止他来这个城市这所大学一样。
于是她尽量躲着他不见。但很多时候是躲不掉的:下课,她会看见他在楼道转角处站着,看见她就喊一声她的名字;去餐厅吃饭,正排着队会被他一把拉出来,把已经买好的排骨米饭塞给她,然后自己转身就走;她一直对方向不敏感,重庆的街道又过于繁杂,发愁出去买日用品,他总会把买好的东西托了楼道管理员送上去……已经过了10年,他什么都记得,记得她不认识路,记得她喜欢的东西。
转眼过了一个学期,寒假前,她刚报名买集体票,他就在教学楼的楼道等到她,塞了一张票给她——是回家的卧铺票。她忽然有些愤怒,那些年,母亲坚决不要父亲的一分钱,她和母亲的日子略显拮据。来上学,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现在,他却送她一张卧铺票。敏感的她一下在那张票里读出怜悯的味道。
这次,她没有沉默,而是三步两步追上他,一把将票塞到他手里:“我不稀罕。”
“小未。”他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头也没有回地走了。
五
终归是坐了半价的硬座回了家。寒假里,他打过电话,她已经能够在母亲的口吻中听出来。但是她什么都不问,母亲想说些什么,看她的表情,又顿住了。开学一个人走,漫长的路途,纵然她年轻也感觉到疲惫。拖着行李走出出站口,看到他在那里等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他追上来,一把抢下她的行李:“你自己回去吧,行李我给你送过去。”一边说一边快速提着她的行李朝外跑,生怕她追上去夺。行李很重,他的身影明显有些踉跄,她的心一酸,没有去追他,一个人坐了公交车回去。到宿舍时,她的行李已经被送到了,还有她爱吃的小香蕉。
之后,他却不再那么频繁地打扰她,不再跟在她后面喊她的名字,不再替她买饭或者送东西给她。只是在她生日时,他送了一个精致的音乐播放器,还有一张小字条:“是我打工赚来的钱买的,你可以收下吗?就当送你的生日礼物吧。”
那天也是他的生日,他不要任何东西,只要她收下他的礼物。播放器里存储了很多她喜欢的歌,第一首是《生日快乐》。她听着,想起他说是打工赚来的钱,她恍然,难怪那段时间不太看见他。
六
周一,她打电话给他说要见他。见了面,他高兴又意外,还没开口,她先说:“以后你别打工了,你又不缺钱。”
他愣了片刻,鼓起勇气解释:“我知道你不想花爸爸的钱,我要自己赚钱给你买卧铺票。”——那张票,他依然耿耿于怀。她叹口气:“我不是不想花他的钱,而是我一直怨你们,我恨你们当年走。”
终于说了对他还有对父亲的怨。她以为不会对他说。说出来,心里莫名轻松了一些。
他低下头来,声音低下来:“其实小时候,爸爸一直很疼我们,你跟了妈妈,我怕我不跟着他,他会难过会孤单。不管爸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是咱们的爸爸,我也爱他。”
她怔怔地看着他,10年后,他终于告诉了她当初要跟着父亲走的原因。他说“他也是咱们的爸爸”,就像母亲说“他是我的儿子”一样的口吻。
原来他们之间,的确是这样纠葛不清的关系。而当年她只是因为他的离开怨恨他,从来没有去分辨这些。她以为她是姐姐,她的选择一定是对的,可是她现在知道,九岁时,那个她一直宠着的小孩子,其实和她一样,已经被迫长大。
在她的沉默中,他忽然说:“你知道吗,小未?这些年,我就是想背你一次,就像当年你背我那样,其实当时,你根本就背不动我吧?”说着,他转过身,弯下身体:“姐,来啊,我背得动你的。”
她忽然就哭了,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姐。他们一直都相互喊名字。没错,她是他的姐,这么多年,即使怨着恨着,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她俯到他的背上,他一用力将她背了起来。她听见他笑着说:“姐,妈说你总说我是逃兵,是吗?”她不说话,抚摩他毛茸茸的发,轻轻地将落满泪水的脸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没错,他是她最亲爱的逃兵,而她,其实也是他的逃兵。
现在,他们都回来了。
手心手背的另一种诠释
蝶舞沧海
他出生那年,正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母亲只生了这一胎,就做了结扎。
按理说,他应该是家中的独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偏偏在他呱呱坠地之前,已经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哭声嘹亮地候着他了。于是,他就这样做了弟弟。
两个人长得实在太像了,父母不知道谁是谁的时候就解开他们的纽扣。他的胸前有一颗痣,而哥哥没有。
学校里,两个人你追我赶谁都不服输,每年捧回的奖状都是花开并蒂。他们兄弟俩成为村里人教育孩子的楷模,成为父母的骄傲。然而,这种安宁维持到他们初中时出现了变化。那天,父亲在地里被一条毒蛇咬伤,因救治不及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们虽然清贫却幸福的天空一下子坍塌了,母亲瘦弱的肩膀扛不起两个孩子的求学路。在父亲的遗像前,母亲流着泪高高抛出一枚硬币。正面代表他,反面代表哥哥。三个人,同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一道银白的抛物线后,是反面。他急得一脚踩在硬币上,这样不公平!看母亲态度坚决,他突然灵机一动,指着自己胸前的那颗痣,强词夺理地说,你们看我,我与哥哥有什么不同?我胸怀大“痣”,我才是上天注定的读书人。母亲闻言,崩溃般坐在地上自责地哭号,为一个10多岁孩子的绞尽脑汁,为她自己的力不从心。
哥哥主动退了学,挽起袖子和裤腿下了田,他穿得干干净净去了学校。他很开心很快乐。只是,眼前老是不由自主地晃过两个画面,让他的快乐突兀地沉下。一个是哥哥退学时的伤心眼神,另一个是哥哥涨红了脸强忍着不哭的面孔。
高中时学习紧张,他住校。因为穷,食堂的荤菜他吃得少,哥哥就隔三差五骑着自行车给他送菜。是各种不同的鱼,有鲫鱼、鲤鱼、鳝鱼。做法也不同,大鱼是煎的或红烧的,小鱼是晒干了油炸的。还有虾,红红的虾与青绿的椒丝炒在一起,色香诱人。这些口味纯正的野生鱼让整个寝室的人很眼馋,常有同学买了别的荤菜要和他交换。他胃口大开,身体长得结实强壮。
那天他要找一本学习资料,匆忙回了家。母亲在菜园里忙活,告诉他哥哥又去捕鱼了。他沿着水边寻找,看到了哥哥。哥哥胸前挂着一个鱼篓,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渔具是用两根烧弯的竹竿和一面渔网制的,三面封一面开。哥哥正扑通扑通用一只脚使劲儿朝开的那面踩水,提网时,里面就活蹦乱跳着几尾鱼。
“小弟!你回来啦?”他突然听到哥哥欢快地叫道。哥哥上了岸,竟然没有穿鞋,用一块布裹着脚,一直缠到小腿上系着。他张了张嘴,还没问就有了答案。水那么深,能穿什么鞋呢?他们往回家的小路上走,哥哥落了他一拍,在他身后慢吞吞地磨蹭。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身后的影子似乎一瘸一拐的,还有倒吸凉气的声音。刹那间惊悟,他回头,果然看到一条蜿蜒带着血迹的脚印,他想过去搀一把,但哥哥那满身的泥浆让他无从落手。好在很快到了家。哥哥褪下长裤和裹脚布时,他的喉头一下子哽咽了。那脚,被水泡得发白发皱,脚底划开一道口露出红嫩的肉来,像婴儿张开哭泣的小嘴。腿上也渗着血,一条蚂蟥贪婪地扎进了半个身子。
看他这样,哥哥咧嘴一笑,没事,沟里的碎瓷烂瓦划的,几天不沾水自然就好了。他给哥哥用棉球擦洗伤口时,哥哥居然忸怩地红了脸。哥哥脚上有多少新伤旧痕啊,他想起那些美味的鱼,眼圈禁不住红了。
后来他常常想,人的一生就像一盘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庆幸自己当初推翻了硬币的决定,否则遭罪的就是自己,但转念一想,如果退学的是自己,自己会这样给哥哥捕鱼吗?他想了很久,却没有肯定的答案。
这样一比,他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他这才知道,根本不是有没有痣的问题,而是谁爱得多谁就输的一种必然。
他考上一所医科大学,外地的。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家中举债累累。哥哥说,弟,我随你一起去城里打工吧,我供你读书。他没有异议,也只能这样了。走的那天母亲将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说,你们兄弟,就是妈的手心手背啊。他知道母亲的担心,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一定兄弟同心,绝不忘哥哥。
大二时他喜欢上了系里的一个女孩。他给她写情书,一封又一封,却如石沉大海。
但女孩太美丽了,他欲罢不能。于是他想在财务上给女孩点刺激。
哥哥再骑三轮车送生活费来时,他心里做着激烈的斗争。他不是不知道哥哥的苦。哥哥在一家建材市场做搬运工人,每一分钱都是从汗水里摔出来的。哥哥的收入刚好够他们紧巴巴的开销,他计算不清这些钱要经过多么艰辛的积蓄。所以,那句要钱的谎言在嗓子里被他吞下吐上,难以出口。
就在犹豫不决时,他意外地发现了哥哥的一个小动作。他看到哥哥掏出钱时,顺手把一张百元钞票塞到了另一个衣兜里。哥哥的房租早就交了,盒饭三五元一份,何况每天都有固定收入的,还留着100元钱做什么?于是接过钱时他心里带着气,毫不犹豫地说,学校要交资料费,100元。
哥哥吃惊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摸出那张钞票放到他手上。他得意地笑笑,掉头走开了。当晚他就买了一大束火红的玫瑰,约女孩看了场电影。爱情正甜蜜地靠近,可是花钱却如流水。
周末,他坐了两趟公交车,找到那个建材市场,准备再去要哥哥的私房钱。在灰尘与喧嚣中穿梭,他头都晕了。这时,一个满身汗臭的搬运工人跑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用浓重的乡音说,兄弟,没内伤吧?你看看你,有钱不给搬运队交管理费,反而买了身新衣服穿上。早就给你说了,搬运队的头是黑道上混的,咱惹不起啊。他听得一头雾水,目瞪口呆。
那人接着说,赶紧去把那100元月费交了再来吧,再这样偷偷摸摸地干,被头儿逮住又得挨顿毒打。况且你这样谁都怕遭连累,不敢与你共事的。
我先干活去了,家里的孩子等着我寄钱上学呢。
他看着那个人走开,脑子里突然漆黑一团,像灯火通明的夜晚没有任何预兆地断电了。他在原地愣了好久,反复咀嚼着这些话。然后,像一头发疯的困兽撒开了腿四处乱窜,在每个门面,每个角落。
终于,他在拐弯处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没人和哥哥共事,哥哥正咬着牙关一个人下货。哥哥鼻青脸肿,被汗水渗透的衣背上还留有散乱的皮鞋和隐约的血痕。哥哥那么吃力,每蹒跚一步,整个人连同扛着的木板便晃晃悠悠。他一直坚硬的心,像玻璃“咣当”一声落了地。哥哥瘦弱的肩扛起的何止是木板,而是整个人生啊。
哥……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终于哭出声来。
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成熟。他把精力重新放回到学业上,课余兼了两份家教。哥哥被他“赶”回了家照顾母亲。他欠哥哥的,实在太多了。
他毕业后回到家乡,分到市里最好的医院。就在那一年冬天,哥哥在乡下结了婚。婚礼上,他当着满堂宾客给了哥哥1000元的礼金,哥哥拉着嫂子给他鞠了一躬,说,弟弟真好。围观的乡亲也在啧啧称赞,这个弟弟,真好。他在一旁听着,鼻子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