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都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将床压得吱吱作响。妈是念我一个人漂泊在外,特意赶过来照顾我的。刚一来,她就把我租住的小屋整得一尘不染,每天学着广东主妇,精心煲汤,只为了能让我在他乡也有家的感觉。
我忽然想到,妈之所以流眼泪,被骗的挫败感还在其次,她一定是为自己给我“添麻烦”而感到不安了。
印象中,这是第二次看见妈如此伤心地落泪。第一次,是外公去世时,她哇哇大哭,絮絮叨叨地向我说起外公的一生辛苦,说起他冬天常穿的那件老旧棉衣……那几个夜晚,妈妈只有在累极了的时候才会沉沉睡去,她的脸上已长着深深的皱纹,可睡容却安静得像个孩子。从那次起,我才开始意识到,在我眼中一向强悍的妈妈也有脆弱无助的时候。她也只是她父亲膝下的女儿。
二、相伴的时光
第二天,出租房停电了,不知道线路出了什么故障。家里一片黑暗。因疲劳而心绪全无的我倒在床上,妈不知何时出去,叫来了保安,保安又找来了师傅,总算把电路给修好了。
灯亮了,妈在厨房里无声无息地忙着。我抱歉地站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妈”,就再不知说什么。可以想象,不会说普通话、听不懂广东白话的她,费了多少口舌才终于叫来了保安。而我,只会任性地倒在床上,等着妈处理好一切。
饭菜香渐渐从厨房传来。妈的背影,在灯下居然有几分佝偻。这个我世上最亲近的女人,正一天天衰弱、老去,终有一天,她会虚弱得需要照顾。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我真心去疼过她、爱过她,就如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疼我、爱我那样?
尽管工作还是很忙,可我开始抽时间陪妈去买菜,挑选着水灵灵的萝卜和嫩生生的小白菜,为几毛钱和菜贩讨价还价。我每次都想一次性买一堆回去,可妈却说菜要吃新鲜的,天天来买好了。我知道,她这是珍惜我们母女一同买菜的时光。
或许,每位到异乡来陪儿女的母亲,都像妈一样孤单吧。家里的一台小小的彩色电视机,是妈唯一的伙伴。闲得发慌的时候,她甚至为我织起了毛衣。其实,南方的天气基本上用不着穿毛衣。每日三餐,她都变着花样给我做菜。尽管她听不懂本地电视节目的白话,但她硬是从电视上学会了近三十种汤的做法!
妈来后,我三餐都在家里吃。每次回到租的小屋,妈早把门打开了,虚掩着等我。她笑着说,你走路脚步重,上楼像小老虎上山,一听“咚咚”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为了让她开心,我吃饭也像小老虎一样,喝完了汤还要伸出舌头来舔一舔。她怪我没个姑娘家的样,笑容却分明是欢喜的。
三、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孤单
出租房附近有个“兴中园”,一到傍晚便热闹得很,老头老太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自得其乐。我怂恿妈妈也去跳,她却只在一旁看,羞怯地笑。我见拉不动她,便加入了老头老太的行列,使劲儿扭腰踢腿,想给她做个示范。妈看着我,眼中充满了骄傲和宠溺。回家,她让我教她怎么扭腰,怎么踢腿,她学得很快,可一到了人多的地方,她又不敢上场了,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那个园子中跳舞的老人也有外地的。又一夜,妈妈和一个河南来的老太太一见如故,站在树下聊了好久。由于都是来照顾在这边工作的单身女儿,两个老人的共同话题特别多。翌日晚,妈等了好久,那位河南老太太都没来,妈妈一直为没留下对方的电话号码而感到遗憾。
异乡的城市是如此繁华,而我们母女俩是如此卑微而渺小,我们要紧靠在一起,才会略感到不那么孤单。
那天听见妈和爸在通电话,仔细询问着家里的情况。那时我才知道,她的心有多惦记家里。只有在那熟悉的地方,她的日子才充实安心。因为那里的每个邻居都很亲切,每件事她都做得顺手。只有在自己家,妈才会自信快乐。我偷偷地为妈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在她留在这城市的最后几天,我陪她逛了一次商场,去了一次孙中山故居,买了几次菜,跳了几次舞,买了大包小包的衣物零食送她上车。临上车,妈两眼红红地问我:“是不是你嫌妈给你添了麻烦,所以要我回去?”
我忍住眼泪,拼命摇头,递给她一部手机。
她惊喜地接过手,说:“呦,这和我以前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说:“就是你那个,公安局的人说他们抓住了那个骗子。”
母亲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在火车上,她细看这个我在二手市场买的手机,就会发现我说了谎。但我相信,妈不会揭穿这个谎言的。她想从我这儿得到的,一直都只是我的爱和信赖。手机失而复得,证明她仍是我能干的妈妈,是我不变的靠山。
火车快开动了,她絮絮地嘱咐我在外当心,说一个人觉得孤单时就打电话,她过来陪我;说过两年我成了家,她来给我带孩子……火车开动,妈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向前奔跑,哭着大声喊:“妈!妈!我爱你!”
火车轰隆隆的声音掩盖了我的喊声。这样很好,我从来都羞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这一刻我终于对她说出了“我爱你”。
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孤单。妈妈,我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母亲,我怎么让你等了那么久
佚名
母亲真的老了,变得孩子般缠人,每次打电话来,总是满怀热忱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这让我有点烦,且不说相隔一千多里路,要转三次车才能到家,光是工作、孩子已经让我分身乏术,哪里还抽得出时间回去?
但母亲的耳朵不好,我解释了半天,她仍旧热切地问:“妞妞,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几次三番,我终于没有了耐心,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她终于听明白,默默地挂了电话。隔几天,母亲又问同样的问题,只是那语调怯怯的,没有底气,像个不甘心的孩子,明知问了也是白问,可就是忍不住。
这一次,我心软了,不由沉吟了一下。
母亲见我没有烦她,立刻开心起来。她欣喜地向我描述:“后院的石榴都开花了,西瓜快熟了,你回来吧。”
我为难地说:“那么忙,我怎么能请得上假呢!”
她急急地说:“你就说妈妈得了癌症,只有半年的活头了!”
我立刻责怪她胡说,她呵呵地笑了。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每逢刮风下雨,我想去上学,便装肚子疼,每每却被母亲识破,挨上一顿好骂。现在母亲老了,反而教着女儿说谎了,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样的问答不停地重复着,我终于不忍心,告诉她下个月一定回去,母亲竟高兴得哽咽起来。
可不知怎么了,我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每件事都比回家重要,最后到底没能回去。电话那头的母亲,仿佛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我满怀内疚:“妈,生气了吧?”
母亲这一回听真了,她连忙说:“妞妞,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知道你忙。”但没几天,母亲的电话催得越发紧了,她说:“葡萄熟了,梨熟了,快回来吃吧。”
我说:“有什么稀罕,这里满街都是,花个十块八块就能吃个够。”母亲不高兴了,我又耐下性子来哄她,“不过,那些东西都是化肥和农药喂大的,哪有你种的好吃呢?”
星期六那天,气温特别高,我不敢出门,开了空调在家里待着。孩子嚷嚷雪糕没了,我只好下楼去买。在暑气氤氲的街头,我忽然看见了母亲的身影。看样子她刚下车,胳膊上挎着个篮子,背上背着沉甸甸的袋子。她弯着腰,左躲右闪着,怕别人碰了她的东西,在拥挤的人流里,她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我大声地叫她,她急急抬起满是热汗的脸,四处寻找,看见我走过来,竟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一回到家,母亲就喜滋滋地从袋子里往外掏她给我带的那些东西。她的手青筋暴露,十指上都裹着胶布,手背上满是结了痂的血口子。我看着心里陡然一疼,而母亲却满不在乎地笑着对我说:“吃呀,你快吃呀,这全是我挑出来的。”
我这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只为着我的一句话,便千里迢迢地赶了来。她坐的是最便宜、没有空调的客车,车上又热又挤,但那些水灵灵的葡萄和梨子都完好无损——我想象不出,她这一路上是如何熬过来的。
母亲在我这里只住了三天,她说我太辛苦,起早贪黑地上班,还要照顾孩子,她干着急却帮不上忙。厨房设施,她一样也不敢碰,生怕弄坏了。她自己悄悄去订了票,又悄悄地一个人走。但她才回去一星期,又打电话说想我了,不住地催我回家。
我只好在电话里苦笑着说:“妈,您再耐心等等吧!”谁料第二天,我就接到姨妈的电话说你妈妈病了,快回来吧。我急得眼前发黑,泪眼婆娑地奔到车站,赶上末班车。一路上,我心里默默祈祷,我希望这是母亲在骗我,我希望她好好的,我愿意听她唠叨,愿意吃光她给我做的所有饭菜,愿意经常抽空来看她。
车子终于到了村口,母亲小跑着过来,一脸的欢欣。我抱住她,又想哭又想笑,责怪道:“您说什么不好,说自己有病,亏您想得出!”
受了责备的母亲,仍然显得很高兴,她只是想看到我。随后,母亲乐呵呵地忙进忙出,摆上一桌子好吃的东西。我一边吃一边毫不留情地批评着:“红豆粥煮糊了,水煎包子的皮太厚,卤肉味道太咸……”
母亲的笑容顿时变得尴尬,她无奈地搔着头。我心里暗笑,我知道,一旦我说什么东西好吃,她非得逼我吃一大堆,走的时候还要带上不少。回家一趟,我就会被她喂养得肥肥白白,怎么都瘦不下去。而且——不贬低她,我怎么有机会占领灶台呢?
我给母亲做饭,跟她聊天。母亲长时间地凝视着我,眼里流露出无比的疼爱,无论我说什么,她都虔诚地半张着嘴,侧着耳朵凝神地听。就连午睡,她也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说既然这么疼我,为什么不跟着我住呢?她说住不惯城里,也不想拖累我。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很是梗着一件事,但没待几天,单位就打来电话。我急着要回去,母亲苦苦央求我再住一天。她说早上已托人到城里去买菜了,一会儿准能回来,她一定要好好给我做顿饭。县城离这儿九十多里路,母亲要把所有她认为好吃的东西都弄回来,让我吃下去,她才能心安。
从姨妈家回来的时候,母亲精心准备的菜肴终于端上了桌,但当我拿起碗筷时不由一惊:鱼鳞没有刮净、鸡块上满是细密的鸡毛、香油金针菇里竟然有头发丝……无论是荤菜还是素菜,都咸得让人无法下筷。
母亲见我挑来挑去就是不吃,心疼地妥协了,忙送我去坐夜班车。天很黑,母亲挽着我的胳膊,她说:“你走不惯乡下的路。”她陪我上车,不住地嘱咐东嘱咐西,车子都开了,才急着下去,衣角却被车门夹住,险些摔倒。我哽咽着,趴在车窗上大叫:“妈……妈,你小心些!”她没听清楚,边追着车跑边喊:“妞妞,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知道你忙……”
这一回,母亲仿佛满足了,她竟没有再催过我回家,只是不断地对我说些开心的事:家里添了头很乖的小牛犊;明年开春,她要在院子里种好多的花;葡萄架立起来了,再过几年可以给我送葡萄吃……
年底一天,我又接到姨妈的电话,她说你妈妈病了,快回来吧。我哪里相信——我们前天才通的电话,母亲说自己很好,叫我不要挂念。但姨妈不住地催我,我半信半疑地踏上了归程,买了一大袋母亲爱吃的油糕。车到村头的时候,我伸长脖子张望着,母亲没来接我,我心里颤颤地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姨妈告诉我,其实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不在了,她走得很安详。半年前,母亲被诊断出了心脏病,只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仍和平常一样乐呵呵地忙到闭上眼睛,并且把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当了。姨妈还告诉我,母亲老早就患了眼疾,看东西很费劲。我紧紧地把那袋油糕抱在胸前,一颗心仿佛被人挖走。原来,母亲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才不住地打电话叫我回家,她想再多看我几眼,再和我多说几句话。
原来,我挑剔着不肯下筷的饭菜,是她在视力模糊的情况下做的,我是多么的粗心。我走的那个晚上,她-个人是如何摸索到家,她跌倒了没有,我永远都无从知道了。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还快乐地告诉我,牵牛花爬满了旧烟囱,扁豆花开得像我小时候穿的紫衣裳,然后留下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暖,安静地离开。
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母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不会生我气的人,唯一肯永远等着我的人,也就是仗着这份宠爱,我才敢让她等了那么久。可是,我真的有那么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