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一个推着三轮车的老人来到他门前。她驼背,走路一跛一跛的,用手比画着,想为他提供蔬菜和鲜肉,绝对新鲜,价格还便宜。老人是个哑巴,脸上满是灰尘,额角和眼边的几块疤痕让她看上去面目丑陋。妻子不同意,老人的样子,看上去实在不舒服。可他却不顾妻子的反对,答应下来。不知怎的,眼前的老人让他突然想起了母亲。
老人很讲信用,每次应他要求运来的蔬菜果然都是新鲜的。于是,每天早晨六点钟,满满一三轮车的菜准时送到他的饭馆门前。他偶尔也请老人吃碗面,老人吃得很慢,很享受的样子。他心里酸酸的,对老人说,她每天都可以在这儿吃碗面。老人笑了,一跛一跛地走过来。他看着她,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母亲,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一晃,两年又过去了,他的饭馆成了酒楼,他也有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积蓄,买了房子。可为他送菜的,依旧是那个老人。
又过了半个月,突然有一天,他在门前等了很久,却一直等不到老人。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老人还没有来。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无奈,只好让工人去买菜。两小时后,工人拉回了菜,仔细看看,他心里有了疙瘩,这车菜远远比不上老人送的莱。老人送来的菜全经过精心挑选,几乎没有干叶子,棵棵都清爽。
只是,从那天后,老人再未出现。
春节就要到了,他包着饺子,突然对妻子说想给老人送去一碗,顺便看看她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星期都没有送菜?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妻子点头。
煮了饺子,他拎着,反复打听一个跛脚的送菜老人,终于在离他酒楼两个街道的胡同里,打听到她了。
他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门虚掩着,他顺手推开。昏暗狭小的屋子里,老人在床上躺着,骨瘦如柴。老人看到他,诧异地睁大眼,想坐起来,却无能为力。他把饺子放到床边,问老人是不是病了。老人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坐下来,打量这间小屋子,突然,墙上的几张照片让他吃惊地张大嘴巴。竟然是他和妈妈的合影!他5岁时,10岁时,17岁时……墙角,一只用旧布包着的包袱,包袱皮上,绣着一朵梅花。
他转过头,呆呆地看着老人,问她是谁。老人怔怔地,突然脱口而出:儿啊。
他彻底惊呆了!眼前的老人,不是哑巴?为他送了两年菜的老人,是他的母亲?
那沙哑的声音分明如此熟悉,不是他母亲又能是谁?他呆愣愣地,突然上前,一把抱住母亲,号啕痛哭,母子俩的眼泪沾到了一起。
不知哭了多久,他先抬起头,哽咽着说看到了母亲的坟,以为她去世了,所以才离开家。母亲擦擦眼泪,说是她让邻居这么做的。她做工的爆竹厂发生爆炸,她侥幸活下来,却毁了容,瘸了腿。看看自己的模样,想想儿子进过监狱,家里又穷,以后他一定连媳妇都娶不上。为了不拖累他,她想出了这个主意,说自己去世,让他远走他乡,在异地生根,娶妻生子。
得知他离开了家乡,她回到村子。辗转打听,才知道他来到了这个城市。她以捡破烂为生,寻找他四年,终于在这家小饭馆里找到他。她欣喜若狂,看着儿子忙碌,她又感到心痛。为了每天见到儿子,帮他减轻负担,她开始替他买菜,一买就是两年。可现在,她的腿脚不利索,下不了床了,所以,再不能为他送菜。
他眼眶里含着热泪,没等母亲说完,背起母亲拎起包袱就走。
他一直背着母亲,他不知道,自己的家离母亲的住处竟如此近。他走了没二十分钟,就将母亲背回家里。
母亲,在他的新居里住了三天。三天,她对他说了很多。她说他入狱那会儿,她差点儿去见他父亲。可想想儿子还没出狱,不能走,就又留了下来!他出了狱,她又想着儿子还没成家立业,还是不能走;看到儿子成了家,又想着还没见孙子,就又留了下来……她说这些时,脸上一直带着笑。他也跟母亲说了许多,但他始终没有告诉母亲,当年他之所以砍人,是因为有人污辱她,用最下流的语言。在这个世界上,怎样骂他打他,他都能忍受,但绝不能忍受有人污辱他的母亲。
三天后,她安然去世。医生看着悲恸欲绝的他,轻声说,“她的骨癌看上去得有十多年了。能活到现在,几乎是个奇迹。所以,你不用太伤心了。”
他呆呆地抬起头,母亲,居然患了骨癌?
打开那个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崭新的毛线衣,有婴儿的,有妻子的,有自己的,一件又一件,每一件上都绣着一朵鲜红的梅花。
包袱最下面,是一张诊断书:骨癌。时间,是他入狱后的第二年。
他的手颤抖着,心里像插了把刀,一剜一剜地痛。
梦里依稀慈母泪
苗棚
母亲离开我们整整40年了。
近日,我翻阅了哥哥当年寄给我的几封家书,查看了我当时写下的日记,怀念母亲的心绪再次被激起来。
40年前,我还在北京大学读书,母亲病重时我无法守护在她身旁,去世时也无法为她送终。为此,我常常感到痛苦。40年来,母亲的音容笑貌无时不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一个普通农家妇女的形象久久挥之不去。
母亲姓何叫等娘,出生在粤东客家山区。她三岁就来到我们家当童养媳,六岁起就开始做家务,以后逐渐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在我看来,一生中对母亲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我父亲客死泰国了。在旧社会,广东福建很多穷人的孩子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漂洋过海侨居海外。我父亲于1939年在我出生前便去了泰国东北小镇做小生意。我母亲总是盼望着能重新见到父亲的一天。然而,等呀等呀,20年过去了,等来的却是噩耗。记得那是1958年夏天,泰国一位乡亲来信了。信里说,我爸因急病送医院抢救无效而辞世,希望我们节哀。我妈顿时晕倒了过去,好久好久才缓过气来。
母亲勤劳一生,辛苦一生,在她身上体现了客家妇女勤劳刻苦的传统美德。由于父亲常年侨居海外,母亲上要孝顺年老的祖父祖母,下要养育我们弟兄,一切繁重的农活都由她承担。解放前,我家无田可耕,只是代耕华侨留下的几块山田。山田离家有4里多路,我母亲经常一个人到那山上去耕种,早去晚归,中午没饭吃,照样干。有时我看到天色晚了,母亲还未回来,便点个火把去路上等她,她又高兴又心疼,安慰我说:“没事,妈干完了活就会回来的。”有时我没吃晚饭就趴在地上睡着了,母亲回到家,顾不上歇息,马上给我煲粥煮咸菜。饭做好了,她匆匆扒了几口,碗筷一放,又挑水浇菜去了,回来又得喂猪和准备猪饲料,到忙完已是晚上10点多钟了,此时我已进入了梦乡。
解放后,哥哥参加了工作,结了婚,我也上学了。母亲脸上有了笑容,说共产党来了,我们穷人才能出人头地,当家做主人。她干活更有劲了,为了集体,为了子孙,她从未闲过一天。村里人选她当生产队长,她说,她没有文化,当不好。话虽这么说,但她每天还是带头出工干活,把队里的农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记得在三年困难时期,我偶尔到阁楼上翻东西,赫然发现谷坛里装着上百斤稻谷。我问:“妈,现在家里吃糠咽菜饿肚皮,坛子里的谷为啥不拿来吃呀?”妈听了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生产队的谷种,一粒都不能动!”我想了想,又说:“那我们先借来吃,等以后有了谷子再还回去,又不会有人知晓。”
妈一听就有点火了:“公家的就是公家的,我们不能做对不起大家的事。”母亲当过劳动模范、人民代表、牧牛模范,她总认为,有了共产党才会有今天,要我们兄弟俩听党的话,好好工作和读书。
由于长年累月拼命干活,母亲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病魔缠身。1964年发现她得了癌症时,已是晚期,到5月便离开了人世,享年才55岁。乡亲们感于母亲的为人,那天前去送葬的人很多。哥哥写了挽联:“生我够劳悲莫极,亲朋来吊痛难酬。”给母亲起的谥号为“勤睦”,以纪念母亲毕生勤劳刻苦,待人和睦。
4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们兄弟亲如手足,同甘共苦,以抚育子孙为己任,从未提起过分家之事。我来深圳工作已经20年,为特区建设尽了一分力。然而这大好时光,家庭好景,母亲再也看不到了。逢年过节,我们总要到母亲墓前拜祭,母亲的容颜永远在我们心中。
母爱没有具体的内容
胥加山
有个女孩,她生性胆小,见到毛毛虫也会吓得大喊大叫,更不必说宰鸡杀鸭、走夜路了。然而,有一个人走进女孩的世界里,她奇迹般地胆大起来。女孩婚后两年,度完了三个月的产假期,又回到了车间上三班倒。产后第一次上夜班,丈夫怀抱婴儿看看室外漆黑的夜,用商量的口气说:“让孩子一个人在家睡一会儿,我送你上班!”她一口回绝:“不,你照看宝宝,我自己走!”说完旋风似的推着车出门了。午夜,路上行人极少,她骑车飞快,脑中早忘了做姑娘时的胆怯。开门进家时,丈夫惊讶地问:“夜这么深了,你怎敢一个人回来啦!”“想到要给儿子喂奶,什么也不觉得怕了!”
丈夫出差,他们请了个保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需要催乳,就叫小保姆买回只鸡。鸡买回来了,小保姆磨蹭了半天,鸡还扑着翅膀。小保姆哭丧着脸对她说:“我从来没杀过鸡!”看着小保姆宰鸡担惊受怕的样子,她笑了,三下五除二杀了鸡。她把杀好的鸡递到小保姆手中,笑嘻嘻地说:“总有一天,你会胆大起来的!”
这个曾经胆小的女孩就是我的妻子。
有一对年轻的农民夫妇,为了让儿子受更好的教育,他们一家搬到乡镇租了一间房子,儿子就读于全镇最好的一所学校。丈夫跟一家装潢公司到外地打杂,妻子则在家洗烧缝补料理家务。然而丈夫挣的钱是有限的,支付儿子的学费和家庭开支十分吃劲。于是妻子趁儿子上学的时间,摆了小摊卖起蔬菜。一天,妻子发现镇上的人十分爱吃泥螺,于是趁儿子星期天,她回老家罱了两麻袋的泥螺,骑着自行车,连夜驮到镇上。第二天一早,她的泥螺卖得很快。她把挣回的钱,像镇上人那样特意为儿子订了一份牛奶。儿子喝到鲜牛奶,幼稚地对她说:“妈,真好喝,如果能天天喝上有多好啊!”一下子,她摸着儿子的脑袋,双眼有些湿润了。又一天,她听人说离镇50里外有个村专门罱泥螺供蟹塘用,听说罱到大的全扔掉了,因为蟹塘要小的供蟹吃。于是她利用一个下午专程骑车去打听,果真如此。于是,她向罱泥螺的村民说明了她的想法,村民一口同意。接下来,每天晚上,儿子做完作业上床熟睡后,她一人悄声离家,骑车到50里外批发泥螺。200斤的泥螺骑回来已是午夜1点多钟,她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可一想到儿子喝牛奶的可爱相,她的疲意顿时化为乌有……
这个年轻的农村妇女就是我的姐姐。
有一个中年农村妇女,她的28岁的儿子去年春天相上了一个对象,她高兴得直掉眼泪。在农村,28岁的青年男子再找不到对象,这意味着日后必定光棍一条,这难怪她乐得直掉眼泪。不过女方家也是有条件的,结婚前,必须砌上三间大瓦房,而且房子还要砌在居民点上。原来女方嫌她的房子在舍上,不够热闹。她犯愁了,砌三间瓦房的钱,东凑西借还能凑合,可砌到新宅地上,哪来这么多钱呀!虽说这几年儿子在外打工也挣了点钱,可对于迁址建房相差甚远。于是她苦思冥想了一夜,第二天就为儿子的新房奔波了。
她先找村长,好说歹说,村长出于同情,同意了一块宅地,说是照顾大龄青年。有了宅地,还要填土加高,若是出钱请人至少要4000元,她实在舍不得,更何况,建房要钱,儿子彩礼要钱……
接下来的日子,人们发现她一连4个月独自一人挑泥上船再撑船到新宅地,挑泥上岸填宅地。4个月无论刮风下雨,她从未间断过,宅地填好后,她又忙着找瓦匠动工,又一月有余,在她的操劳下,儿子的新房按女方家人的要求砌成了。
儿子成婚的那天,她忙前顾后照应着,直至累倒在灶台旁。等她醒来后,她躺在儿子的怀中,儿子在大喜的日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说着:“妈,难为您了,村长告诉我了,我打工在外,您一人为新宅地足足挑了百船泥,一船泥足有200担,一担4锹泥,一担要走50米……”她擦着儿子的泪水,轻声地安慰儿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别哭,妈不是挺过来了嘛!”
这个中午妇女就是我的舅母。
写完这三则故事,我止不住问自己:母爱到底是什么?恍惚中才感知:原来母爱没有具体的内容,不同的母亲有着不同的母爱方式,不同的母爱方式却有着一个共同的情怀——无私奉献爱的全部。
母亲的声音
卫宣利
父亲去世那年,她10岁,弟弟8岁。生活就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刚刚露出幸福的颜色,便被突然袭来的暴雨打湿,一切快乐和安宁,都被浸染得一塌糊涂。
温柔贤良的母亲,从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狂躁,暴戾,她不小心打碎一只碗,也会被母亲声嘶力竭地训上半个小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母亲的声音的吧,那种尖细而干裂的声音,粗暴地打磨着她的耳朵,一点点地浸透到她的生命里去。她想不明白,母亲原来甜润柔美的声音,为什么一下子全变了味儿了呢?
其实那时候,母亲也才30多岁,成熟饱满如一枚盛夏的果实。许多人来提亲,都被母亲泼妇一样给骂跑了。母亲像一只全副武装的刺猬,逮着谁刺谁,甚至包括她和弟弟。
母亲在菜市场争到一个摊位,每天早上四点起床,蹬着三轮车,从城北的家到城南的蔬菜批发市场,再到城北的菜市场。这样的路程,等于把整个城市绕了一圈。风里雨里,饱满成熟如一枚盛夏果实的母亲,很快便风干成了一枚瘦小干瘪的干果。
16岁,她长成一个沉默而内敛的姑娘,读高一,成绩优秀。每天中午,她从学校跑回来,飞快地做好饭,提着饭盒,骑自行车穿过5条马路,去给母亲送饭。常常,在人声嘈杂的菜市场,母亲一边飞快地往嘴里扒饭,一边用粗大的嗓门和买主讲价钱。有一次她去的时候,母亲正和人吵架,母亲尖锐的声音,充满了她的耳膜。对方是个骄横的女人,吵不过,便叫了丈夫来,那男人,蹦跳着要去打母亲。阳光下,母亲飞舞的唾沫星和着眼泪,一点一点,濡湿了她的青春。
22岁,她大学毕业,没有继续考研,因为小弟也在读大学,而母亲,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第一个月的工资交到母亲手上,厚厚的一撂,在母亲干裂粗糙的手中抖动,如一群飞舞的蝶。她静静地望着母亲,轻轻地说:“以后,不要去卖菜了。”
母亲笑,声音不再尖锐,而是沙哑和厚重,满是艰辛和沧桑的味道。第二天早上,她仍然是在菜市场找到母亲。隔得老远,就听见母亲响亮的声音在说:“我女儿大学毕业了,在一家外国人开的公司里上班。”她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扬眉吐气。
28岁,她有了自己的女儿。月子里,孩子整夜整夜地哭,母亲便也整夜不睡,抱着孩子,悠着哄着。有一天晚上她从梦里醒来,忽然听到母亲在唱歌,她没敢睁眼,静静地听,是摇篮曲,竟然是那般甜美柔和的声音,她呆呆地听着,18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倒流过来。她用被子蒙住脸,泪水却如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她终于找回了母亲的声音,找回了从前的母亲。
可是幸福,从来都是那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