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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南京大屠杀·1937(1)

姚辉云

破碎的劝降梦

12月10日,苏州,日本华中方面军司令部。

自从昨天派飞行员空投《投降劝告文》给唐生智将军以后,松井石根一直沉浸在非凡得意的亢奋之中。他的部队已经占领南京外围几乎所有的据点,从三面紧紧包围了南京;日本舰只也已突破镇江防线,即将进抵南京长江江面。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唐生智已成瓮中之鳖,在大日本帝国皇军强大的军事压力和心理攻势之下,他相信唐生智将军除了投降,已经别无选择。昨天晚上,他就曾一再兴奋地遐想着,明天正午,唐生智将军派出的代表,将插着白旗驱车来到中山门向句容公路的前哨线上,向大日本帝国皇军接洽投降事宜。然后他的部队,将排着雄壮威武的队列开进南京,为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历史,谱写灿烂辉煌的一页新篇。然而10日清晨,黎明并没有带来他所渴望的喜讯。参谋长冢田攻报告说:潜伏在南京城里的高寇吾昨晚发来情报,唐生智撕毁《投降劝告文》,已向部属发出死守南京的命令。

参谋长愤怒地说:“司令,我们马上下令进攻南京,将敌视皇军的中国军队统统地消灭!”

“慢!”松井石根沉思着说,“唐生智会动摇的,也许,最后一刻,他将要改变主意。”随即命令副参谋长武藤章带领高级参谋公平、情报参谋中山和翻译岗田尚,前往中山门外等候中国守军代表前来接洽投降事宜,并且嘱咐“务必等到正午十二点以后才能返回”。

上午,松井石根坐在办公室里,不时地看着他的手表,司令部里,8部电话机铃声此起彼伏,4部电台嘀嗒之声响个不停。今天,他对其余的事情全都无暇顾及,心思全部集中在南京守军的投降事宜之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梦想也逐渐被分针和秒钟悄悄地剪去。临近正午,松井石根再也坐不住了,他迈着急促的步子,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动,就像囚笼里的一头饥饿的狮子,在焦急地等待着食物的来临。正午十二点,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参谋长冢田攻报告说,副参谋长武藤章从前方来电话说,句容公路前哨线上,没有发现任何中国军人前来接洽投降事宜。冢田攻问道:“司令,是否立即命令部队,向南京城发动全面进攻?!”松井石根尽力控制自己的愤怒情绪,然后沉着地说:“不!我们再等一等!”冢田攻立即传达了松井石根要求武藤章等人再等候半个小时的命令。

松井石根坐在办公室里,连美味的午餐也无心前去品尝。时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分分秒秒都像虫子爬在身上,使他浑身上下极不自在。十二点半,钟声“当”的一声敲响,像一只重磅大锤狠狠地砸在松井石根的心上,他的幻想终于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气急败坏的松井石根先是一怔,脸色由青变紫,由紫变红,继而双筒炮管似的眼镜后面,立即喷射出两道凶狠的火光。他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命令各部队,下午一时向南京城发动总进攻!务必发扬皇军武威,膺惩暴戾之中国!将南京守敌统统的消灭!”

发布攻城命令之后,松井石根走出办公室,犹觉余恨未消。看到司令部院子里抓来的一名中国游击队员,怒从心起,竟不顾自己司令官的身份,从后面走上前去,霍地抽出军刀猛力一挥,恶狠狠地将俘虏斩杀。在场的日本随军记者小谷五郎正好带着照相机,不失时机地拍下了这一难得的镜头。松井石根斩杀中国俘虏以后,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拭去血迹,插起军刀,朝南京方向的天空得意地望去。

南京四周的天空,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火光闪闪。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在法西斯屠夫的炮火下,残酷地拉开了血淋淋的序幕。

血战雨花台

日军进攻南京的部队,计有谷寿夫的第六师团、末松茂治的一一四师团、吉住良辅的第九师团、中岛今朝吾的十六师团、牛岛贞雄的十八师团、荻洲立兵的十三师团等,其中以谷寿夫的第六师团最为彪悍、凶残。

谷寿夫,日本福冈县人,1882年生,1912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担任过日本驻印度大使馆武官,陆军大学教官,参谋本部部员、部副,步兵第二旅团旅团长,东京湾要塞区司令官等职务。因他曾两次率兵来华,屠杀中国人民有功,且士兵都来自九州岛的熊本县和大分县,素以彪悍和残暴出名,因而在日本陆军中获得“九州虎”的称誉。

接到进攻南京的命令,谷寿夫立即杀气腾腾地命令部属十一旅团长扳井机太郎和三十六旅团长中高满,率部分别向中华门和雨花台发动猛烈进攻。下午一时,炮弹像饥饿的蝗虫般向中华门和雨花台铺天盖地扑去,中华门、雨花台一带,硝烟弥漫,火光冲天。

雨花台上,中国守军八十八师二六二旅指挥部。

旅长朱赤正沉着地指挥部队抗击日军的疯狂进攻。二六二旅是从淞沪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会战中部队伤亡很大,到达南京后虽然补充了几次兵力,但缺乏休整和训练,战斗力受到很大影响。虽然如此,朱赤仍毫不迟疑地接受了防守雨花台的重任。他命令两个团扼守雨花台外围阵地,一个团守卫雨花台,旅部也设在雨花台上。10日下午,日军的飞机、大炮对雨花台进行猛烈的轮番轰炸,炮击过后,谷寿夫部队的日本士兵端着刺刀、躬着身子潮水般涌了过来。朱赤指挥士兵们从残破的工事里爬出来,待敌人冲到半山腰的时候,用机枪、步枪、手榴弹狠狠地猛击敌人。日军的集团冲锋,一次次以凶猛的疯狂开始,而又一次次以无可奈何的溃败告终。雨花台下的山坡、田野,到处留下了侵略者的尸体。

谷寿夫暴怒了,他不相信,中国军队一个旅的残兵败将,竟可以挡住他一个师团优势兵力的轮番进攻。他命令中高满派一个大队兵力,于11日清晨绕到雨花台后面,从后侧发动突然袭击,前后夹击消灭雨花台守军。11日务必攻占雨花台,以便集中全师团兵力,早日攻破中华门。

11日清晨,雨花台上,哨兵在淡淡的晨雾中突然发现日军向雨花台后侧隐蔽运动,他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了长官。朱赤识破敌人的阴谋之后,立即命令一个营部队悄悄埋伏到雨花台后侧的山坡上。一个大队的偷袭日军,借着晨雾的掩护悄悄从雨花台后侧爬了上来。待他们爬到半山坡的时候,埋伏的中国守军突然一齐开火,日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丢下一大片尸体,狼狈地逃了下去。

日军正面攻击的部队尚未展开,便传来山后偷袭失败的消息。“九州虎”暴怒了,在指挥部又吼又叫地来回走动着,把中高满痛骂了一顿,然后命令他立即调出十几辆坦克,开到雨花台山坡下,对中国守军阵地进行猛烈的近距离轰击。炮轰之后,日本士兵再一次向山头发动了猛烈进攻。躲藏在残破工事里的中国士兵屏住呼吸,待日军临近时,各种武器一齐开火,直到日军士兵再次丢下一大片尸体,狼狈地逃了下去。随后,日军的飞机、大炮又开始了猛烈的轰击,雨花台上,血火横飞,硝烟弥漫,整整一天,激烈的战斗就这样反复地进行着。杀红了眼的中国士兵,忘记了饥饿、口渴、疲劳,用枪、刀、手榴弹,甚至棍棒、石头,同冲上来的日军士兵拼杀在一起,扭打在一起。直至把侵略者一批又一批消灭在阵地前。

傍晚,枪声平息了,朱赤从旅指挥部掩体里走了出来,但见雨花台上的泥土、石块被炮火整整翻了个遍,山坡上到处是自己部下和日本士兵的尸体,残败的树枝,破碎的木板在恶战后的阵地上燃烧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和焦臭味。他叫旅部军官把剩余的部队集中清点,身边只剩下一个特务连的兵力。通往中华门的道路已被敌人切断,连接师部的电话线路也早已不通,中华门外现在只剩下他和在左翼苦战的高致蒿旅,经过两天的激烈战斗,二六四旅的处境恐怕也差不多,他知道,自己为国捐躯的时间来到了。

回到旅指挥部,朱赤叫炊事班长烧了两桶开水,泡上母亲从家乡托人带来的茶叶,开饭的时候,他来到了士兵们中间。

“弟兄们!我带兵十几年,没有想到部队会打成今天这样—”他的声音有点苍凉,但随即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激昂、悲壮地说:

“我们是值得的,我们这支部队是为国家民族作了牺牲!今晚,我特地给弟兄们泡了两桶茶,这是我母亲从江西修水家乡托人带来的茶叶,是修水著名的宁红茶。我母亲从小给我讲岳母刺字的故事,要我长大了像岳飞一样精忠报国。弟兄们!现在我们精忠报国的时候到了!阵地上没有酒,我们以茶当酒,为了千千万万个中国母亲,为了千千万万个中国同胞兄弟姐妹,我们干!”说完,朱赤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残破的战壕里,军官、士兵们一个个举起了饭碗、茶缸、杯子,一张张瘦削、憔悴、坚毅的脸望着他们的旅长,似乎想说点什么。

“旅长……”

几个军官和士兵一开口就哽咽了,朱赤挥了挥手说:“不用说了,你们的心事我都知道。明天可能就是我们为国捐躯的日子,我们要走得有骨气,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华男儿!”

沉痛、悲壮的气氛弥漫着整个战场,惨淡的月光洒在阵地上,使这情景显得格外悲壮、苍凉。一阵寒风从战场吹过,仿佛要把这悲壮的声音带到后方,带向全中国,告诉千千万万个中国母亲和同胞。

回到旅指挥部,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朱赤赶紧拿起话筒,原来是左翼阵地高致蒿旅长打来的。高致蒿的二六四旅已经和进攻的日军末松茂治的一一四师团血战了两天。朱赤忙问他情况怎样,高致蒿不无悲凉地说:“完了……我的部队全打光了……还剩下不到一个连的兵力……”

朱赤问道:“高旅长,你打算怎么办?”

高致蒿坚决地说:“国破已如此,我何惜此头!……日本鬼子欺人太甚,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是不愿意做亡国奴的!……我已经决心与阵地同归于尽了!”停了一会,高致蒿又问:“朱旅长,你还有机会突围吧,要是见到孙师长,请代为转告我们全旅官兵最后的决心!”

朱赤赶忙说:“不,不,高旅长,你还是派人突围去送信吧,我这里情况和你一样,我已决心血战到最后一人!”

放下电话,朱赤坐到稻草木板床上,就着昏暗的烛光,给孙元良师长和母亲分别写了两封信。当写到“母亲接到这封信时,儿可能早已长眠在雨花台下……”不觉眼泪潸然而出,随之滴落在信纸上面。他赶紧拿出手帕,轻轻揩干泪滴,又拭去自己脸上的眼泪,然后把副官叫进来,吩咐说:“今晚你带一名卫士突围出去,务必找到孙师长面交信件,并帮我把给母亲的信寄出去。”

副官连忙说:“旅长,还是你突围出去吧!我愿意留下来死守阵地!”

朱赤厉声说:“这是命令,你必须执行!”

副官的嘴嗫嚅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好接过信件,小心地放进贴身口袋里,然后立正,向旅长行了最后一个军礼。朱赤看到,副官的眼里噙着泪花,连忙挥了挥手:“你赶快走吧!”

12月12日,上午。

日军以加倍的疯狂向雨花台发动猛烈进攻,左翼阵地终于失守,高致蒿和二六四旅全体官兵,壮烈牺牲在战场上。两个师团的日军开始向雨花台主阵地合围,朱赤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了。他命令士兵们把几十箱手榴弹搬运到主阵地周围,拧开盖子,把导火索串到一起,当日军冲到主阵地的时候,士兵们拉响了绳索,几百枚手榴弹在四周同时爆炸,日军顿时血肉横飞,但后面的日军随之又扑了上来。朱赤端起步枪,高呼着:“弟兄们!和日本鬼子拼啦!……”

悲壮的呐喊声、刺刀声、厮打声在雨花台上回荡,经久不息……

内桥湾悲歌

南京市内桥湾,这里住着一家三口的普通居民,男的叫刘老大,50来岁,为人忠厚老实,言语不多,整天只会拉着板车默默干活,赚钱养家;女的刘王氏,40多岁,勤劳节俭,起早摸黑操持着家务;儿子刘阿毛,19岁,也是个勤劳、忠厚的好青年,每天早出晚归,靠拉黄包车为生。这家三口虽然生活贫困,却夫妻恩爱,儿子孝顺,粗菜淡饭过得倒也和谐、幸福。刘王氏虽然性格内向,言语不多,却把家调理得十分顺当,还千方百计省吃俭用积攒着钱为19岁的阿毛订了一门亲事。按照这个小家庭的美满计划,民国二十六年阴历年间,是要为儿子把媳妇接回来的。

然而,法西斯的铁蹄踏碎了他们的美梦。就在他们美好的心愿快要实现之时,日本侵略者的军队杀气腾腾地攻进了南京城。12月13日,日军中岛今朝吾十六师团的几个士兵,凶神恶煞地闯到了刘老大的家门。仓皇中的刘老大急忙藏好自己的老婆和儿子,然后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大门。端着步枪的日军士兵嘴里哇里哇啦地嚷叫着,冲进门来到处乱搜,躲在床底下的刘阿毛很快就被日军拖了出来。

几个日本士兵围着两个中国平民百姓,不停地吼叫和比画着,看看对方没有反应,一个日本士兵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扯开了刘老大肩上的衣服,然后用手摸了摸刘老大右边的肩膀,当他摸到刘老大肩上那板车工人的职业硬趼时,就像触了电似的,猛地退后一步,端起刺刀连声吼叫着:“中国兵的大大的有!”随后日本士兵把注意力转向刘阿毛,摸了肩膀之后又看双手。刘阿毛虽然只19岁,可已经拉了两年黄包车,手上自然磨起了硬趼,于是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了“中国兵”。几个日本士兵押着他们搜查到的“敌人”,神气十足地走出了刘老大的家门。

离去的时候,刘老大知道自己此去凶多吉少,因此很想再看一眼他的老婆。他叫她阿花,她是童养媳,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阿花抱来的时候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毛妹,长大以后刘老大不喜欢这个叫法,就按中国人的习惯叫她“花”了,什么花呢?他觉得她什么花都像,干脆就就叫她阿花吧。但他又极不情愿阿花这个时候出来,因为他知道,如果阿花现在出来,将会遭到比他更惨的下场。他就是怀着这种极端矛盾、痛苦的心情离去的。跨出家门的时候,他仍是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暗自想着:阿花,要是我回不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屋子里已经寂无人息了,半晌,王阿花才敢从她躲藏的柴堆里悄悄爬出来。她悄悄地摸到墙边,偷偷窥着堂屋里,确认已经没有日军的影子了,这才赶紧上前关好大门,然后发疯似的冲进儿子的房里、自己的房里、后院里、茅房里……到处寻找丈夫和儿子。她焦急,她害怕,她想呼喊又不敢呼喊,好几次她冲到门边,想打开大门出外寻找,听到外面的枪声和惨叫声,又吓得缩了回来。在这兵荒马乱、杀人如麻的时候,她一个妇道人家独自出门找人,岂不是送肉上门吗?

屋子里乱糟糟的,东西被翻得到处都是,坛坛罐罐打了一地,她也无心收捡,一个人坐在床沿边,不吃不喝,焦急地流着眼泪。中午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要是丈夫和儿子回来,肚子一定会饿的,于是急忙来到厨房,悄悄弄好午饭,然后又回到堂屋里等候着。好几次风吹门响,她以为丈夫、儿子回来了,急忙跑去开门,却又空无一人,看到巷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几具尸体,吓得又赶紧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