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洽卿是个很心重的孩子,说什么话之前都要先过一遍心思。他可不是说说算了。虞洽卿虽然在海边拾蛤蜊,但他多么羡慕那个骑马上学的读书郎啊!如今,冷酷的现实使得他不可能做上学梦了,从重拾蛤蜊的那一天起,他就做起了发财梦。他常常想起教书的孟先生讲过的叶澄衷的故事。
叶澄衷是虞洽卿的前辈同乡,宁波镇海人。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十四岁那年被父母送到上海一家钱庄当学徒。那可不是件好差事,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给师傅倒马桶,扫院子,擦柜台,洗衣,做饭,接下来才做正经差事。十几岁的孩子,起要比别人早,睡要比别人晚,吃要吃主人家剩下的饭,凭白无故的还要挨主人家的白眼。叶澄衷忍气吞声,熬到二十岁,攒下几个钱,买了条小舢板开始在黄浦江上摆渡,才终止了非人的学徒生活。一天早上,黄浦江面雾气朝朝的,这种天气很少有人摆渡。叶澄衷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的,这几天生意不好,竟然不能糊口,他想今天早晨恐怕没有饭吃了。就在这时,一个金发洋人上了他的船。叶澄衷暗自庆幸,立刻摇起了木橹。船至对岸,那洋人慌慌张张跳下船走了。等叶澄衷打算回返时,突然发现那个洋人将一个皮包遗忘在舢板上。他急忙跳上岸,高喊了几句,由于雾太大,那个洋人早已没了踪影。叶澄衷是个诚实的小伙子,他想,那个丢了皮包的洋人发觉后一定心急如焚。于是他系好缆绳,忍着饥饿静候那个洋人回来。直到下午,洋人才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看见叶澄衷还守候在那里,他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直叫:“Good!Very good!”洋人打开皮包,里面竟然装满了外币。洋人从里面拿出一沓外币,塞到叶澄衷怀里。
叶澄衷人穷志不短,坚决不收。从此,叶澄衷和那个洋人交上了朋友。那个洋人是著名的美孚石油公司驻华总代理。在那个洋人的提携下,叶澄衷开始为美孚石油公司做事,从一个跑街做到大买办,创立了上海燮昌火柴厂和一家拥有一百多艘船的航运公司,成为上海数一数二的巨富。
叶澄衷的故事深深打动了虞洽卿,他常常想,要是他有这个机会,也会像叶澄衷一样。日头西斜,拾蛤蜊的小伙伴们背着小篓朝镇上走去。虞洽卿并不着急,他将背篓卸下来,放在海水里,将里面蛤蜊壳上的泥沙涮干净。他是个心细的孩子,涮干净的蛤蜊好卖,每一次在镇上叫卖他都是第一个卖完的。小伙伴已走出很远,只有小玉站在沙滩着焦急地等他:“阿德哥,快点哟。”
“不急,小玉,你也洗洗吧。”
“我不洗,背篓湿了会将裤子淋湿的,伙伴们会笑话我。”
“我才不怕喔!”
路上,小玉问:“阿德哥,他们说你夜里经常将裤子弄湿,是真的吗?”
虞洽卿脸红了,吭吭哧哧地说:“男孩子都那样。”
“真没出息,这么大了还湿裤子。”
“不是的,小玉你不懂。”
“那是怎么回事?”
“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阿德哥,我长大了你会告诉我吗?”
虞洽卿望了望小玉,叹了口气。
“阿德哥,你怎么不高兴了?”
沉默了一会儿,虞洽卿才说:“小玉,你知道吗?庆尧叔要带我去上海了。”
“去上海做什么?”
“学生意,临家阿姆说我长相像我娘,她说,‘相貌像阿娘,银子好打墙’,我娘听了就打算让我去上海学生意。”
原来,江浙一带有一个风俗,男孩子到了十四五岁,就要将孩子送出去,一则可以学门手艺,二则可以培养孩子的自主能力。所以,浙江人自小在外面闯荡,生活阅历多,生意也做得好。因此,自古以来,江浙一带就比其他地区较为殷实。这个风俗至今保留着,在全国各地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在外谋生的浙江人。
小玉凄凄地说:“阿德哥,我会想你的。”
虞洽卿也动了心,鼻子酸酸的,不过他毕竟觉得自己年长几岁,于是挺了挺胸,昂然道:“一旦我有了出头之日,一定回来看你。”
上海位于中国绵长海岸线的中点,居富饶美丽的长江三角洲的东缘,它北指长江,东南濒临大海,两面连接着太湖流域的水网沃野。发达的西方列强早已把目光瞄准了上海。控制上海,对于外国商品在华的倾销非常有利。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西方列强用炮舰打开了中国的大门,用强权发展其殖民势力,从此中国的历史进程发生了重大转折,中国的社会被迅速地纳入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轨道。上海首当其冲。上海建镇于南宋末年,优越的地理位置,优良的天然港口,使得它从明朝中叶起就成了东南沿海重要的吞吐港,黄浦江上万船云集,“各郡并集,自南及北五六十里密泊无隙。”航运业的发达带动了商品经济的发展。早在清嘉庆年间,上海已享有“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的盛誉。上海城坐落在吴淞江南约三里的黄浦江西岸,城区有城隍庙等名胜。清道光期间,城内已呈街巷交叉、水道纵横、商贾相接、宅室毗连、市容颇为繁华之势,居民稠密,胜于他处,有些地方甚至“几于无隙地”。
当时的上海虽然呈现出一派大城市的繁荣景象,但就城市规模、商业状况、人口数量等方面而言还不是最大的工商业城市。号称“十里洋场”的上海到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才逐渐形成。五口通商后,东方之珠上海成了开埠口岸,当西方列强的战略重点由珠江流域移向长江流域的时候,上海迅速被确立为殖民主义对华经济侵略的基地,洋货洋人大量涌入上海,他们开始在上海建立租界,建立一个不受中国法律约束的国中之国。
1845年,英国驻上海第一任领事巴富尔利用“虎门条约”中的条款在中国建立了第一块外国人居留地,上海滩第一次被分割。接着美法两国开始插足,到1849年,英美法三国租界已据有苏洲河以南3800亩土地以及苏洲河以北虹口一带尚未划界的大片土地,已大大地超过了上海旧城区——古老的上海县城的面积。在以后的数十年中,他们寻找各种借口,利用一切机会,不断对租界进行扩张,截止到1914年最后一次扩张,上海租界的面积已达五万亩,构成了新上海城的主体。
租界设置后,殖民者起初只限于为自己的生活和殖民贸易布置一个简单的环境,雇佣大量中国劳力建造领事馆、办公楼、住宅和教堂,修建码头和仓库,开辟道路和街巷。除教堂和个别重要建筑外,一般建筑都很普通,道路街巷也很平常。但自1850年中期以后,租界已经稳定,各种统治机构也陆续建立,殖民主义规模扩大,于是租界的构建速度加快了,建筑要求也跟着提高。其时正值太平天国经营东南,时局动荡,江浙一带的地主、豪绅、富商慑于疾风暴雨般的革命形势,纷纷逃亡上海,托庇于租界,而广大城乡人民为逃避兵祸和谋食求生,也大量来到上海。短期内进入上海的人口之多,在上海历史上是空前的。1860年,租界内华人突然增加到三十万人,到1862年租界内华人竟达五十万人。大规模的人口流入使“上海在其历史上首次出现的房地产繁荣中发狂了。”源源而来的中国人迫切需要蔽身之处,殖民者发觉此时经营房地产远比丝、茶、棉花和“整个远洋贸易”更为有利可图,于是将上海一分一厘的余地都利用起来,他们一方面抬高价格出租土地,一方面在空地上用最快的速度造起许多高楼,高价出租或出售,牟取暴利。于是租界内的上海市政面貌发生了突飞猛进的变化。
上海开埠后,洋人在租界内建立了许多洋行、商号,为洋行推销洋货的商店也相伴而生,租界开始热闹起来,逐渐形成了许多“聚市”。仅十几年时间,位于租界中心的几条马路和周围地带逐渐演化成繁华的商业区,这一带街市广阔,店铺林立,货物堆积,行人如蚁。有诗描述这里的繁荣景象称,“洋场十里地宽平,无限工商利共争。风俗繁华今愈盛,肩摩毂击路难行。”后人也曾将这段繁华区域称作“十里洋场”。
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虞洽卿他娘在他十五岁那年决定送他去上海,这可以说是虞洽卿迈向成功的决定性一步。上海是个大地方,这不是虞洽卿家乡宁波可比的,从虞洽卿人生历程中可证明这点,正是繁华似锦的十里洋场磨砺了这位踌躇满志的淘金少年,使其逐渐锻炼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有一点需要讲明的是,在当时的上海,来沪淘金者不乏其人,而在成功者的行列中,以宁波人居多。这说明一个问题,虞洽卿的成功绝非偶然,在种种偶然的背后透着某种必然,他只是当时宁波人最成功的一个例子,在他成功的背后,还有诸多的人文、地理、历史等因素。
宁波可谓历史悠久,两汉三国时期,宁波与海外已有交往,舟船出海,多从宁波港出发。隋唐时期,宁波与日本、朝鲜及南洋诸国建立了通商关系,成为对外通航的主要港口。宋元时,海外贸易进一步发展,为满足海外贸易发展需要,当时的政府不仅在宁波设置高丽使馆和波斯使馆等外交机构,还设有管理对外贸易的市舶司和相当规模的市舶司库(对外贸易仓库)。海外贸易的发展极大地促进了宁波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在当时的中国,商业经济尚不发达,从来都以农业为主,人们把务工经商视为不务正业,宁波人却在那时就摒弃了这种偏见,从商人数日多。这种趋势在明朝时受到了打击,那时宁波不断有倭寇侵扰。此后到了清朝,又出台了闭关锁国的政策,宁波商业开始萧条。不过,宁波人的重商思想一直流传下来,可以说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商人的血。也可以说,这是虞洽卿或者是宁波人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吧。
1872年,虞洽卿和另一个学徒由同村的族叔虞庆尧领着去了上海。中间,只乘了三天的船。船舱里闷闷的,站在甲板上也觉不出好多少,一望无际的大海仿佛要将这孤零的大船一口吞下去,原本很想出去闯一闯的虞洽卿在经历了几天的颠簸之后心情也低沉了许多。另一个学徒是邻村的,虞叔叫他秃头。秃头比虞洽卿小一岁,看上去蛮机灵的,这几日他每天都给虞叔沽些酒,一边坐在一旁侍候着,一边听虞叔讲上海的事情。虞洽卿他娘是勉强给虞洽卿凑足路费的,他身上并无分文,自然拿不出什么来孝敬人家,坐在一起也很尴尬,就常常躲在甲板上,心里忐忑不安。
虞叔在上海南市一家米店当伙计,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嗜好习俗了如指掌,断断续续的,虞洽卿知道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上海华界。这华界原是上海老城,是华人聚集地,这些年虽向南、北两处扩展,但其规模仍无法与租界相比,“南市则外濒黄浦,内逼城垣,地窄人稠……城中空地尚多,而形势梗塞,以致稍挟资本之商皆舍而弗顾。”尽管如此,华界在殖民侵略的深入和刺激下,其经济也得到了一定的发展。
夜深了,天与海早已融成一片,船上静静的,倘若听不到海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就会感到死一般的沉寂。虞洽卿脱下鞋,握在手中,借着微弱的星光,终于看清了鞋底密密麻麻的针线,那一针一线无不渗透着娘发自内心的希冀,这时候他才完全懂得了孟郊那首《游子吟》的全部含意。“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家里若不是穷,母亲绝舍不得送他出来,这个时候他也许早躺在被窝里甜甜地睡着了。
他回到船舱的时候,虞叔酒劲谈兴正浓,丝毫没在意他回来。虞叔正说到上海的风月之场,他说道,那秦月娘琴弹得好,曲唱得好,倒也罢了,偏偏生了个妩媚勾魂的脸蛋,虽说在牡丹楼里卖艺不卖身,可那些达官显要、洋行巨亨们哪耐得住,大把大把的银子扔进去,非要尝尝这朵花牡丹。秃头问:“她依了吗?”“屁,依了,她还能叫秦月娘吗?所以我才说这秦月娘才是上海风月场上第一人。”秃头巴结道:“虞叔一定见过她了。”虞叔白了他一眼,叹口气道:“这种尤物岂是我等消受的,咱那俩钱,只配到大红堂子找个半娘乐一乐。”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虞洽卿心中暗叹,自己只知道龙山镇怡园楼有一个翠娘,风流娇媚,秀色迷人,以为她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原来这大上海更是藏凰卧凤,佳代倾城。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恍忽自己正走在车马辐辏、楼阁玲珑、珠帘暮卷的马路上,这时从阁楼里跑出一群天仙般的美女将他团团围住,一个个娇滴滴的喊着他虞老爷。早上醒来,下身竟湿湿的。他想起小玉问他为什么夜里也将裤子弄湿的事,脸上红红的。
他们在淞水浜码头下了船。一出船坞,虞洽卿就感到双眼不太够使了。这华界虽比不得租界那般高楼耸立,街衢纵横,却也是楼阁毗连,车水马龙。虞洽卿第一次看到了汽车,那王八壳子一样的东西怎么就自己跑起来了?虞洽卿第一次看到了洋人,像抹了白粉的脸蛋,毛绒绒外露的胳膊,乍一看怪吓人的,特别是洋女人,袒胸露背,胸部那对玉兔般的宠物几乎要窜出来……
“阿德……”虞叔望着他的样子哈哈笑着。虞洽卿急忙收回眼神,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在家的时候他一直以为那新建的虞家大屋才够排场,没想到在这上海根本算不得什么,真是天外有天啊!
这时,阴沉沉的天空竟飘起雨来,不一会儿的功夫,街面上泥泞不堪。虞洽卿赶忙躲在一个屋檐下,脱下鞋放进包袱里。这双鞋是母亲为他出门赶做的,母亲的心意可不能让污泥给作践了。
秃头在一旁冷笑着对他说:“虞叔说,这上海人都穿洋鞋,你瞧你,宝贝似的。”
虞洽卿说:“我可糟蹋不起,我娘说,过日子要勤俭。”
秃头啧啧道:“来上海就是发洋财的,怕什么?”
虞洽卿说:“钱是那么好挣的?上海遍地金子等你捡吗?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败家子。”
秃头道:“走着瞧吧,看谁是败家子,谁是守财奴,哪一天你混不下去了,别忘到敝号来。”
虞洽卿没有吱声,并不是他不敢应战,而是他毕竟读过几年书,处事有几分涵养,他不想刚到上海就得罪这个小同乡。
虞叔看着两个孩子斗嘴,没言语,或许他也觉得虞洽卿很窝囊,没秃头灵活。
“虞叔,是不是先送我?”秃头问。
“对,先送你到赵家钱庄,然后送洽卿去瑞康颜料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