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薄舞风不用力,腰尖细小如针。穿蒲抹草过花阴,疾似流星还甚。眼睛明映映,声气渺喑喑。昆虫之类惟他小,亭亭款款机深。几番闲日歇幽林,一身浑不见,千眼莫能寻。
“嘤”的一声飞将去,赶上八戒,钉在他耳躲后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钉钯撇下,吊转头来,望着唐僧,指手画脚的骂道:“你罢软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马温,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里自在,捉弄我老猪来路!大家取经,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来巡甚么山!哈,哈,哈!晓得有妖怪,躲着些儿走;还不勾一半,却教我去寻他,这等晦气哩。我往那里睡觉去,睡一觉回去,含含糊糊的答应他,只说是巡了山,就了其帐也。”那呆子一时间侥幸,搴着钯又走,只见山凹里一个红草坡,他一头钻得进去,使钉钯扑个地铺,毂辘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声:“快活!就是那弼马温也不得相我这般自在!冶原来行者在他耳根后,句句儿听着哩。忍不住飞将起来,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摇身一变,变作个啄木虫儿。但见:
铁嘴尖尖红溜,翠翎艳艳光明。一双钢爪利如钉,腹馁何妨林静。最爱枯槎朽烂,偏嫌老树伶仃。圜睛决尾性丢灵,辟剥之声堪听。
这虫鹥不大不小的,上秤称只有二三两重。红铜嘴,黑铁脚,1喇”的一翅飞下来。那八戒丢倒头,正睡着了,被他照嘴唇上“扦揸”的一下。那呆子慌得爬将起来,口里乱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枪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流出血来了。他道:“蹭蹬呵!我又没甚喜事,怎么嘴上挂了红耶?”他看着这血手,口里絮絮叨叨的两边乱看,却不见动静,道:“无甚妖怪,怎么戳我一枪么?”忽抬头往上看时,原来是个啄木虫,在半空中飞哩。呆子咬牙骂道:“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你也来欺负我!我晓得了。他一定不认我是个人,只把我嘴当一段黑朽枯烂的树,内中生了虫,寻虫儿吃的,将我啄了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怀里睡罢。”那呆子毂辘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飞来,着耳根后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来道:“这个亡人!却打搅得我狠!想必这里是他的缠,生蛋布隹,怕我占了,故此这般打搅。罢,罢,罢!不睡他了。”搴着钯,径出红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坏了孙行者,笑倒个美猴王!行者道:“这夯货大睁着两个眼,连自家人也认不得!”
好大圣,摇身又一变,还变做个焦蟟虫,钉在他耳躲后面,不离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见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一块青石头。呆子放下钯,对石头唱个大喏。行者暗笑道:“这呆子!石头又不是人,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还礼,唱他喏怎的?可不是个瞎帐!冶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多远,只说人内有三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5不真。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
那呆子捏合了,拖着钯,径回本路。怎知行者在耳躲后,听得明白。行者见他回来,即腾两翅预先回去,现原身见了师父。师父道:“悟空,你来了?悟能怎不见回?”行者笑道:“他在那里编谎哩,就待来也。”长老道:“他两个耳躲盖着眼,愚拙之人也,他会编甚么谎?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话赖他哩。”行者道:“师父,你只是这等护短。这是有对问的话。”把也那钻在草里睡觉,被啄木虫町醒,朝石头唱喏,编造甚么石头山、石头洞、铁叶门、有妖精的话预先说了。说毕不多时,那呆子走将来。又怕忘了那谎,低着头,口里温习。被行者喝了一声道:“呆子!念甚么嘢”八戒掀起耳躲来看看道:“我到了地头了。”那呆子上前跪倒,长老搀起道:“徒弟,辛苦阿。”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长老道:“可有妖怪么?”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长老道:“怎么打发你来?”八戒说:“他叫我做猪祖宗,猪夕公,安有些粉汤素食,教我吃了一顿,说道摆旗鼓送我们过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里睡着了,说得是梦话。”呆子闻言,就吓得矮了二寸,道:“爷爷哑,我睡他怎么晓得?”行者上前,一把秋健:“你过来,等我问你。”呆子又慌了,战战兢兢的道:“问便罢了,搬止怎的?”行者道:“是甚么山?”八戒道:“是石头山。”“甚么洞?”道:“是石头洞。”“甚么门?”道:“是钉钉铁叶门。”“里边有多远?”道:“人内是三层。”行者道:“你不消说了,后半截我记得真,恐师父不信,我替你说了罢。”八戒道:“嘴脸!你又不曾去,你晓得那些儿,要替我说?”行者笑道:“门上钉子有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可是么?”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着石头唱喏,当做我三人,对他一问一答。可是么?又说:等我编得谎儿停当,哄那弼马温去!可是么?”那呆子连忙只是磕头,道:“师兄,我去巡山,尔漠成跟我去听的?”行者骂道:“我把你个馕糠的夯货!这般要紧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却去睡觉!不是啄木虫叮你醒来,你还在那里睡哩!及町醒,又编这样大谎,可不误了大事!你快申过孤拐来,打五棍记心!冶八戒慌了道:“那个哭丧棒重,擦一擦儿皮塌,搀一搀儿筋伤,若打五下,就是死了!冶行者道:“你怕打,却怎么扯谎?”八戒道:“哥哥哑,只是这一遭儿,以后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罢。”八戒道:“爷爷哑,半棍儿也禁不得。”呆子没计奈何,扯住师父道:“你替我说个方便儿。”长老道:“悟空说你编谎,我还不信。今果如此,其实该打。但如今过山少人使唤,悟空,你且饶他,待过了山再打罢。”行者道:“古人云:顺父母言情,呼为大孝。师父说不打,我就且饶你。你再去与他巡山,若再说谎误事,我定一下也不饶你!冶那呆子只得爬起来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变化了跟住他,故见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见一只老虎从山坡上跑过,他也不怕,举着钉钯道:“师兄来听说谎的?这遭不编了。”又走处,那山风来得甚猛,“呼”的一声,把棵枯木刮倒,滚至面前,他又跌脚捶胸的道:“哥呵,这是怎的起!一行说不敢编谎罢了,又变甚么树来打人!冶又走向前,只见一个白颈老鸦,当头喳喳的连叫几声。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说不编就不编了,只管又变着老鸦怎的?你来听么?”原来这一番行者却不曾跟他去,他那里却自惊自怪,乱疑乱猜,故无往而不疑是行者随他身也。呆子惊疑且不题。
却说那山叫做平顶山,那洞叫做莲花洞。洞里两妖,一唤金角大王,一唤银角大王。金角正坐,对银角说:“兄弟,我们多少时不巡山了?”银角道:“有半个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与我去巡巡。”银角道:“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你不知。近闻得东土唐朝差个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众,叫做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连马五口。你看他,与我把他拿来。”银角道:“我们要吃人,那里不捞几个。这和尚到得那里,让他去罢。”金角道:“你不晓得。我当年出天界,尝闻得人言,唐僧乃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点元阳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寿长生哩。”银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寿长生,我们打甚么坐,立甚么功,炼甚么龙与虎,配甚么雌与雄?只该吃他去了。等我去拿他来。”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着。你若走出门,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将来,假如不是唐僧,却也不当人子。我记得他的模样,曾将他师徒画了一个影,图了一个形,你可拿去。但遇着和尚,以此照验照验。”又将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说了。银角得了图像,知道姓名,咄洞点起三十名小怪,便来山上巡逻。
却说八戒运拙,正行处,可可的撞见群魔,当面挡住,道:“那来的,甚么人?”呆子才抬起头来,掀着耳躲,看见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说是取经的和尚,他就捞了去。”只是说:“走路的。”小妖回报道:“大王,是走路的。”那三十名小怪中间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傍边有听着指点说话的,道:“大王,这个和尚像这图中猪八戒模样。”叫挂起影神图来。八戒看见,大惊道:“怪道这些时没精神哩,原来是他把我的影神传将来也。”小妖用枪挑着,银角用手指道:“这骑白马的是唐僧,这毛脸的是孙行者。”八戒听见道:“城隍,没我便也罢了,猪头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里唠叨,只管午愿。那怪又道:“这黑长的是沙和尚,这长嘴大耳的是猪八戒。”呆子听见说他,慌得把个嘴揣在怀里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来!冶八戒道:“胎面,伸不出来。”那怪喝小妖:“使钩子钩出来!”八戒慌得把个嘴伸出道:“嫁形罢了,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钩怎的?“那怪认得是八戒,掣出宝刀,上前就砍。这呆子举钉钯按住道:“我的儿,休无礼,看钯!冶那妖怪笑道:“这和尚是半路上出家的。”八戒道:“好儿子,有些灵性,你怎么就晓得老爷是半路上出家的?”那怪道:“你会使这钯,一定是在人家园圃中筑地,把他这钯偷将来也。”八戒道:“我的儿,你那里认得老爷这钯!我不比那筑地之钯。这是:
巨齿铸来如龙爪,渗金妆就似虎形。
若逢对敌寒风洒,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替唐僧消障碍,西天路上捉妖精。
轮动烟霞遮日月,使起昏云暗斗星。
筑倒泰山老虎怕,耙翻大海老龙惊。
饶你这妖有手段,一钯九个血窟窿!”
那怪闻言,那里肯让,使七星剑,丢开解数,与八戒一往一来,在山中赌斗,有二十回合不分胜负。八戒发起狠来,舍死的相迎。那怪见他捽耳躲,喷粘涎,舞钉钯,口里吆吆喝喝的,也尽有些悚惧;即回头招呼小怪,一齐动手。若是一个打一个,其实还好;他见那些小妖齐上,慌了手脚,遮架不住,败了阵,回头就跑。原来是道路不平,未曾细看,忽被蓏萝藤绊了个踉。挣起来正走,又被一个小妖睡倒在地,扳着他脚跟,“扑”的又跌了个狗吃屎;被一群赶上按住,抓鬃毛,揪耳躲,扯着脚,拉着尾,扛扛抬抬,擒进洞去。
咦!正是广身魔发难消灭,万种灾生不易除。毕竟不知猪八戒性命纸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