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野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却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野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灯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教:野先箍起这个来!冶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扦扑”的把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扦扑”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野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廓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野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遥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三藏道:野徒弟,这是怎么起的?”行者笑道:野师父,进去!进去!这里边没狗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众捉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辖床,口叩拽了滚肚、敌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三藏苦痛难禁,只叫:野悟空,怎的好!怎的好!冶行者道:野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些钱便罢了。”三藏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道:野若没钱,衣服也是。把那袈裟与了他罢。”三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一时间见他打不过,又要得紧,无奈,只得开言道:野悟空,随你罢。”行者便叫:野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备阑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众禁子听言,一齐动手,把两个包袱解看。虽有几件布衣,有个引袋,俱不值钱。只见几层油纸包裹着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开看时,只见:
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
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众皆争看,又惊动本司狱官,走来喝道:野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跪道:野老爹,才方提控,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两件包袱与我。我们打开看时,见有此物,无可处置。若众人扯破分之,其实可惜;若独归一人,众人无利。幸老爹来,凭老爹做个劈着。”狱官见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将别项衣服并引袋通检看了。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见有各国的宝印花押,道:野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切莫动他衣服。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众禁子听言细伏还与他,照旧包裹,交与狱官收讫。
渐渐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都不呻吟,尽皆睡着,他暗想道:野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折辩,不使法力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将近,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小一小,脱出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个艋虫儿,从房檐瓦缝里飞出。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之天。他认了方向,径飞向寇家门首。只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见一个老头儿烧火,妈妈儿挤浆。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亩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着家当。其实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门,种田有收,放帐有起,买着的有利,做着的撰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他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与非命!可叹,可叹!”
行者一一听之。却早五更初点,他就飞人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着棺材,材头边点着灯,摆列着香烛花果,妈妈在傍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媳妇拿两碗饭儿贡献。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咳嗽了一声,唬得那陋个媳妇查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那妈妈子胆大,把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着那员外的声音道:“我不曾活。”两个儿子一发慌了,不住的叩头垂泪,只叫:“爹爹!冶妈妈子硬着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行者道:“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说道:那张氏穿针儿枉口诳舌,陷害无辜。冶那妈妈子听见叫他小名,慌得跪隹幢头道:“好老儿呵,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我3陛枉口诳舌,害甚么无辜?”行者喝道:“那里有个甚么唐僧点着火,八戒叫杀人。沙僧劫出金艮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你诳言,把那好人受难。那唐朝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何等好意!你却假捻失状,着儿子们首官。官府又未细审妯可,又把他们监禁。那狱神、土地、城面荒了,坐立不宁,报与阎王。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搅闹一月,将合家老幼并鸡犬之类,一个也不留存!冶寇梁兄弟又磕头哀告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递解状,愿认招回,只求存殁均安也。”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他一家儿都来烧纸。
行者一翅飞起,径又飞至刺史住宅里面。低头厅,那房内里已有灯光,见刺史已起来了。他就飞进中堂看时,只见中间后壁挂着一轴画儿,是一个官儿骑着一匹点子马,有几个从人打着一把青伞,搴着一张交床,更不识是甚么故事。行者就丁在中间。忽然那刺史自房里出来弯着腰梳洗。行者猛的里咳嗽一声,把刺史唬得荒慌张张走人房内。梳洗毕,穿了大衣,即出来对着画儿焚香祷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侄姜坤三蒙祖上德荫,忝中甲科,今叨受铜台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绝,为何今日发声?切勿为邪为祟,恐唬家众。”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爷的神子。”却就绰着经儿叫道:“坤三贤侄,你做官虽承祖荫,一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不审来音,囚于禁内?顺狱神、土地、郷皇不安,报与阎君。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阴司折证也。”刺史听说,心中悚惧道:“大爷请回。小侄升堂,当就解放。”行者道:“既如此,烧纸来,我去见阎君回话。”刺史复添香烧胜谢。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东方早已发白。及飞到地灵县,又见那合县官却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虫儿说话,被人看见,露出马脚来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个大法身,从空里伸下一只脚来,把个县堂满。口中叫道:“众官听着:我乃玉帝差来的浪荡游神,说你这府监面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三界诸神不安,教我传说,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来一脚,先踢死合府县官,后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为灰烬!冶概县官吏人等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道:“上圣请回。我们如今进府,禀上府尊,即教放出。千万莫动脚,惊唬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变做个蜢虫儿,从监房瓦缝里飞入,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着。
却说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门叫喊。刺史着令进来。二人将解状递上。刺史见了,发怒道:“你昨日递了失状,就与你拿了贼来,你又领了赃去;怎么今日又来递解状?”二人滴泪道:“老爷,昨夜小的父亲显魂道:唐朝圣僧原将贼徒拿住,夺获财物,放了贼去,好意将财物送还我家报恩,怎么反将他当贼,拿在狱中受苦?狱中土地、城皇不安,报了阎王;阎王差鬼使押解我来,谢尔赴府再告,释放唐僧,庶免灾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来递个解词,望老爷方便方便。”刺史听他说了这话,却暗想道:“他的父亲乃是热尸新鬼,显魂报应犹可曰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却怎么今夜也来显魂,教我审放?看起来必是冤枉。”
正忖度间,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急急跑上堂,乱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狱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强盗,都是取经的佛子。若少迟延,就要踢杀我等官员,还要把城池连百姓俱尽踏为灰烬!”刺史又大惊失色,良良叫刑房吏火速写牌提出遥当时开了监门提出遥八戒愁道:野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野管你一下也不敢打。老孙俱已干办停当,上堂切不可下跪,他还要下来请我们上坐。却等我问他要行李,要马匹。少了一些儿,等我打他你看。”
说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县并厅衙大小官员一见,都下来迎接道:“圣僧昨日来时,一则接上司忙迫,二则又见了所获之赃,未及细问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将前情细陈了一遍。众官满口认称,都道:野错了,错了!莫怪,莫怪!”又问:野狱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睁看,厉声高叫道:野我的白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狱中人得了,快快还我!今日却该我拷较你们了!诳拿平人做贼,你们该个甚罪?”府县官见他作恶,无一个不怕,良便叫收马的牵马来,收行李的取行李来,交付明白。
你看他三人一个个逞凶,众官只以寇家遮饰。三藏劝解了道:野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们且到寇家去,一则吊问,二来与他对证对证,看是何人见我做贼。”行者道:“说得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他起来,看是那个打他。”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吆吆喝喝,一拥而出。3那些府县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唬得那寇梁兄弟在门前不住的磕头。接进厅,只见他孝堂之中,一家儿雏孝轻啼哭。行者叫道:野那打诳语栽害平人的妈妈子,且莫哭。等老孙叫你老公来,看他说是那个打死的,羞他一羞!冶众官员只道孙行者说的是笑话。行者道:野列位大人,略陪我师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等我去了就来。”好大圣,跳出门望空就起。只见那遍地彩霞笼住宅,一天瑞气护元神。众等方才认得是个腾云驾雾之仙,起死回生之圣。这里一一焚香狮不题。
那大圣一路筋斗云,直至幽冥地界,径撞人森罗殿上,慌得那:
十代阎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头迎。千株剑树皆欹侧,万叠刀山尽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何桥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
十阎王接下大圣,相见了,问及何来何干。行者道:野铜台府地灵县斋僧的寇洪之鬼,是那个收了?快点查来与我!冶秦广王道:野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着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见地藏也。”行者即别了,径至翠云宫,见地藏王菩萨。菩萨与他礼毕,具言前事。菩萨喜道:野寇洪阳寿,止该卦数,命终,不染床席,弃世而来。我因他斋僧,是个善士,收他做个掌善缘簿子的案长。既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一纪,教他跟大圣去。”金衣童子遂领出寇洪。寇洪见了行者,声声叫道:野老师!老师!救我一救!”行者道:野你被强盗踢死。此乃阴司地藏王菩萨之处。我老孙特来取你,到阳世间对明此事。既蒙菩萨放回,又延你阳寿一纪,待十二年之后,你再来也。”那员外顶礼不尽。
行者谢辞了菩萨,将他吹化为气,掉于衣袖之间,同去幽府,复返阳间。驾云头到了寇家,即唤八戒捎开材盖,把他魂灵J儿隹付本身。须臾间,透出气来活了。那员夕卜爬出材来,对唐僧四众磕头道:野师父!师父!寇洪死于与非命,蒙师父至阴司救活,乃再造之恩!冶言谢不已。及回头见各官罗列,即又磕头道:野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野你儿子始初递失状,坐名告了圣僧,我即差人捕获。不期圣僧路遇杀劫你家之贼,夺取财物,送还你家。是我下人误捉,未得详审,当送监禁。今夜被你显魂,我先伯亦来家诉告,县中又蒙浪荡游神下界,一时就有这许多显应,所以放出圣僧。圣僧却又去救活你也。”那员夕卜跪道:野老爹,其实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强盗,明火执杖,劫去家私。是我难舍,向贼理说,不期被他一脚撩阴踢死,与这四位何干!”叫过妻子来:野是谁人踢死,你等辄敢妄告?请老爹定罪!冶当时一家老小,只是磕头。刺史宽恩,免其罪过。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谢府县厚恩。各各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挂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决不肯住。却又请亲友,办旌幢,如前送行而去。
咦!这正是:
地辟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
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
毕竟不知见佛妯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