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道:“陛下在迩,何以为恼?那娘娘既无表记,他在宫时可有甚么心爱之物,与我一件也罢。”国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野那妖王实有神通。我见他放烟、放火,放沙,果是难收。纵收了,又恐娘娘见我面生,不肯同我回国。须是得他平日心爱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带他回来。为此故要带去。”国王道:野昭阳宫里梳妆阁上,有一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的。只园阳端午要缚五色彩线,故此褪下,不曾带上。此乃是他心爱之物,如今现收在减妆盒里。寡人见他遭此离别,更不忍见;一见即如见他玉容,病又重几分也。”行者道:野且休题这话。且将金串取来,如舍得,都与我拿去;如不舍得,只拿一只去也。”国王遂命玉圣宫取出。取出即递与国王。国王见了,叫了几声“知疼着热的娘娘”,遂递与行者。行者接了,细乞膊上。
好大圣,不吃得功酒,且驾筋斗云,唿哨一声,又至麒麟山上。无心玩景,径寻洞府而去。正行时,只听得人语喧嚷,即伫立凝睛观看。原来卿解豸洞口,把门的大小头目,约摸有五百名,在那里:
森森罗列,密密挨排。森森罗列执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风飘闪。虎将雄师能变化,豹头彪帅弄精神。苍狼多猛烈,赖象更骁雄。狡兔乖獐轮剑戟,长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语,引阵安营识汛风。
行者见了,不敢前进,抽身径转旧路。你道他抽身怎么?不是怕他,他却至那打死小妖之处,寻出黄旗铜锣,迎风捏诀,想象腾那,即摇身一变,变価陏来有去的模样,乒乓敲着锣,大踏步一直前来,径撞至懈豸洞。
正欲看看洞景,只闻得猩猩出语道:“有来有去,你回来了?”行者只得答应道:“来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上等你回话哩。”行者闻言,拽开步,敲着锣,径人前门里看处,原来是悬崖削壁,石屋虚堂,左右有琪花瑶草,前后多古柏乔松。不觉又至二门之内,忽抬头,见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戗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魔王,真个生得恶像。但见他:
幌幌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
口外獠牙排利刃,鬓边焦发放火烟。
嘴上髭须如插箭,遍体昂毛似叠毡。
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
储见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儿礼法,调转脸朝着外,只管敲锣。妖王问道:“你来了?”行者不答。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也不答应。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么到了家还打锣,问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锣往地下一掼道:“甚么何也,何也!我说我不去,你却教我去。行到那厢,只见无数的人马列成阵势,见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推犹止扯,拽拽扛扛,拿进城去,见了那国王。国王便教斩了。幸亏那两班谋士道:两家相争,不斩来使。把我饶了。收了战书,又押出城外,对军前打了三十顺腿,放我来回话。他那里不久就要来此与你交战哩!”妖王道:“这等说,是你吃亏了,怪不道问你更不言语。”行者道:“却不是怎的,只为护疼,所以不曾答应。”妖王道:“那里有多少人马?”行者道:“我也唬昏了,又吃他打怕了,那里曾查他人马数目?只见那里森森兵器,摆列着:
弓箭刀枪甲与衣,干戈剑戟并缨旗。剽枪月铲兜鍪铠,大斧团牌铁蒺藜。长闷棍,短窝槌,钢叉铳饱及头盔。打扮得鞋护顶并胖袄,筒鞭袖弹与铜锤。”
那王听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似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报与金圣娘娘得知,教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腰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干。你如今去说,那里人马骁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
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正中老孙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转过角门,穿过厅堂,那里边尽都是高堂大厦,更不是前边的模样。直到后边宫里,远见宫门壮丽,乃是金圣娘娘住处。且人里面看时,有两班妖狐、妖鹿,一个个者敝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间坐着那个娘娘,手托着香腮,双眸滴泪,果然是:
玉容娇嫩,美貌妖娆。懒梳妆散鬓堆鸦,怕打扮钗环不戴。面无粉冷淡了胭脂,发无油蓬松了云鬓。努樱唇紧咬银牙,皱蛾眉泪淹星眼。一片心只忆着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诚然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行者上前,打了个问讯道:“接喏。”那娘娘道:“这泼村怪,十分无状!想我在那朱紫国中,与王同享荣华之时,那太师、宰相见了,就俯伏尘埃,不敢仰视。这野怪怎么叫声接喏?是那里来的这般村怪?”众侍婢上前道:“太太息怒。他是大王爷爷心腹的小校,唤名有来有去。今早差下战书的是他。”娘娘听说,忍怒问曰:“你下战书,可曾到朱紫国界?”行者道:“我持书直至城里,到于金銮殿,面见君王,已讨回音来也。”娘娘道:“你面君,君有何言?”行者道:“那君王敌战之言与排兵布阵之事,才与大王说了。只是那君王有思想娘娘之意,有一句合心的话儿特来上禀。奈可左右人众,不是说处。”
娘娘闻言,喝退两班狐、鹿。行者掩上宫门,把脸一抹,现了本像,对娘娘道:“你休怕我。我是东土大唐差往大西天天竺国雷音寺见佛求经的和尚。我师父是唐王御弟唐三藏。我是他大徒弟孙悟空。因过你国倒换关文,见你君臣出榜招医,是我大施三折之肱,把他相思之病治好了。排瞎谢我,饮酒之间,说出你被妖摄来。我会降龙伏虎,特请我来捉妖,救你回国。那战败先锋是我,打死小妖也是我。我见他门夕卜凶狂,是我变作有来有去模样,舍身到此,与你通信。”那娘娘听说,沉吟不语。行者取出宝串,双手奉上道:“你若不信,看此物何来?”娘娘一见,垂泪下座拜谢道:“长老,你果是救得我回朝,没齿不忘大恩!”行者道:“我且问你,个隞火、放烟、放沙的,是件甚么宝贝?”娘娘道:野那里是甚宝贝,乃是三个金铃。他将头一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火光烧人;第二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烟光熏人;第三个幌一幌,有三百丈黄沙迷人。烟火还不打紧,只是黄沙最毒。若钻入人鼻孔,就伤了性命。”行者道:野利害,利害!我曾经着,打了两个喷涕。却不知他的铃J儿放在何处?”娘娘道:“个啃放下,只是带在腰间,行住坐卧,再不离身。”行者道:野你若有意于朱紫国,还要相会国王,把那烦恼忧愁都且权解,使出个风流喜悦之容,与他叙个夫妻之情,教他把铃儿与你收贮。待我取便偷了,降了这妖怪,那时节,好带你回去重谐鸾凤,共享安宁也。”那娘娘依言。
这行者变作心腹小校,开了宫门,唤进左右侍婢。娘娘叫:“有来有去,快往前亭请你大王来,与他说话。”好行者,应了一声,即至剥皮亭,对妖精道:野大王,圣宫娘娘有请。”妖王欢喜道:野娘娘常时只骂,怎么今日有请?”行者道:野那娘娘问朱紫国王之事,是我说:他不要你了,他国中另扶了皇后。娘娘听说,故此没了想头,方才命我来奉请。冶妖王大喜道:“你却中用!待我剿除了他国,封你为个随朝的太宰。”
行者顺口谢恩,就与妖王来至后宫门首。那娘娘欢容迎接,就去用手相搀。那妖王喏喏而退道:野不敢,不敢!多承娘娘下爱,我怕手疼,不敢相傍。”娘娘道:野大王请坐,我与你说。”妖王道:野有话但说不妨。”娘娘道:野我蒙大王辱爱,今已三年,未得共枕同衾。也是前世之缘,做了这场夫妻。谁知大王有外我之意,不以夫妻相待。我想着当时在朱紫国为后,夕邦凡有进贡之宝,君看毕,一定与后收之。你这里更无甚么宝贝,左右穿的是貂裘,吃的是血食,那曾见绫锦金珠,只一味铺皮盖毯。或者就有些宝贝,你因夕哦,也不教我看见,也不与我收着。且如闻得你有三个铃铛,想就是件宝贝。你怎么走也带着,坐也带着?你就拿与我收着,待你用时取出,未为不可。此也是做夫妻一场,也有个心腹相托之意。如此不相托付,非外我而何?”妖王大笑,陪礼道:野娘娘怪得是,怪得是。宝贝在此,今日就当付你收之。”便即揭衣取宝。行者在傍,眼不转睛看着,那树曷起两三层衣服,贴身带着三个铃儿。他解下来,将些木绵塞了口儿,把一±块豹皮作一个包袱儿包了,递与娘娘道:野物虽微贱,却要用心收藏,切不可摇幌着他。”娘娘接过手道:野我晓得。安在这妆台之上,无人摇得。”叫:野小的们,安排酒来,我与大王交欢会喜,饮几杯儿。”众侍婢闻言,即铺排果菜,摆上些獐、鹿、兔之肉,将椰子酒斟来奉上。那娘娘做出妖娆之态,哄着精灵。
孙行者在傍取事,但挨挨摸摸,行近妆台,把三个金铃轻轻拿过,慢慢移步,溜出宫门,径离洞府。到了剥皮亭前无人处,展开豹皮幅子看时,中间一个有茶钟大,两头两个有拳头大。他不知利害,就把绵花扯了,只闻得的一声响亮,骨都嘟的迸出烟火、黄沙,急收不住,满亭中烘烘火起。唬得那把门精怪一拥撞入后宫,惊动了妖王,慌忙教:野去救火!救火!”出来看时,原来是有来有去拿了金铃儿哩。妖王上前喝道:野好贱奴!怎么偷了我的金铃宝贝,在此胡弄!冶叫:野拿来,拿来!冶那门前虎将、熊师、豹头、彪帅、獭象、苍狼、乖獐、狡兔、长蛇、大蟒、猩猩,帅众妖一齐攒簇。那行者慌了手脚,丢了金铃,现出本像,掣了金箍如意棒,撒开解数,往前乱打。那妖王收了宝贝,传号令,教关了前门。众妖听了,关门的关门,打仗的打仗。那行者难得脱身,收了棒,摇身一变,变作个痴苍蝇儿,钉在那无火处石壁上。众妖寻不见,报道:野大王,走了贼也!走了贼也!冶妖王问:野可曾自门里走出去?”众妖都说:野前门紧锁牢拴在此,不曾走出。”妖王只说:野仔细搜寻。”有的取水泼火,有的仔细搜寻,更无踪迹。妖王怒道:野是个甚么贼子,好大胆,变作有来有去的雏,进来见我回话,又跟在身边,乘机盗我宝贝?早是不曾拿将出去;若拿出山头,见了天风,怎生是好?”虎将上前道:野大王的洪福齐天,我等的气数不尽,故此知觉了。”熊师上前道:野大王,这贼不是别人,定是那战败先锋的那个孙悟空。想必路上遇着有来有去,伤了性命,夺了黄旗、铜锣、牙牌,变作他个雏,到此欺骗了大王也。”妖王道:野正是,正是!见得有理。”叫:野小的们,仔细搜寻防避,切莫开门放出走了!冶这才是个有分教:弄巧翻成拙,作耍却为真。毕竟不知孙储怎么脱得妖门,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