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被别人选择是一种考验,同时也是对自尊的一次检测。
邱少云站在班长们怀疑的目光中,感到了这种烤灼。他被排长朱斌带到了九连连部,九连连部早就挤满了等待领兵的班长们。重庆战役以来,各班都有缺员,能够补充兵员对每个班都是件大好事。这些老兵自打一进门,就把这批新兵瞧了个够。挑兵是门学问,也是技巧。谁不想给自己的班里挑几个好一点的兵呢。在这方面,这些班长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而最起码的要求便是人高马大,身体粗壮、机敏。当还来不及了解一个人的技能的时候,这些外在的东西就成了他们的首选条件。因为战斗班排要的是爆发的战斗力,体格的优势基本上就是本班战斗力的直接体现。而这种选择就带有了明显的厚此薄彼的感觉。
十二个新兵一溜站好。老兵们不等排长发话,已争先上去拉住自己看中的人,往自己班里拉。仅一瞬间,兵们就被挑完了。惟剩下邱少云站在地中间,他是惟一被挑剩的人。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几个班长用目光瞅向排长朱斌,都在心里捏把汗,有的甚至低下头去,怕因为自己站得过于显眼,引得排长把这个细脖子,脸焦黄,干瘦身子的兵分给自己。
邱少云的目光一下子模糊起来,他几乎不敢看任何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但他强忍着,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朱斌。
朱斌对这种场面见多了。他笑笑,指指躲躲闪闪的三班长。说:“邱少云就给你们了。”
“排长。我们三班可是爆破班哪,他这身体,能扛爆破筒?”他怀疑地问道。三班长是个山东人,这个山东汉子有股犟劲,天生不喜欢瘦弱和没刚性的兵。这个兵他打定主意不要了。可又不能反驳排长,就出了个锼主意:“我看炊事班活轻。让他去当炊事员,他以前不也做过饭吗?”
旁边的炊事班长老孔,推推三班长:“哎,你不是坑人家吗?我这儿大锅也有几十斤重,他那身体能成吗?”
两人争执不下,这种争执对于邱少云来说,已近似于一种侮辱了。尤其是当人们因为对你的拒绝,而挑三拣四,互相推诿时,不啻是一种伤害。
邱少云感到血冲上了头,他最怕别人看不起他。现在,他参加了解放军,还有人看不起他。他的犟脾气上来了。把背包一提,低吼道:“好哕,不要老子,老子走人不就成了!”
这一嗓子,把大家都给震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瘦得没人愿意要的青年人,竟还有这么一股子倔劲。
“干什么去,邱少云同志!”朱斌大声喊住了邱少云。
“你们看不上我,就莫拦罗,我走,实在无路可走,大不了早一天刨开娘老子的坟坑,和他们睡在一头。”邱少云倔强地站在院坝当中,眼里晃悠着几颗泪珠,强忍住没掉下来。他的要强再一次向人表明,对于凌辱,他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好,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性子,像个当兵的。”朱斌鼓掌叫好。“当兵的优点是可以吃苦,你能干啥?”
“吃苦,我都吃了二十三年喽。这也是优点的话,我有几十桶苦水。你们可以吃的苦,我也能吃。一天跑几十里山路,挑几十斤担子,看能压垮谁?”邱少云不屑地看看三班长,似乎为表示他对三班长的不服,走到院当央,双腿一蹲,就把一副青石牛槽从一头抱了起来,拉到三班长身边。那意思是,你能拉回去吗?
三班长扛不住了,他蹲下身子,把牛槽原地拖回,大伙都喝起彩来。他擦擦汗,大步走到邱少云身边,低声说:“跟我走吧!我要定你了。”
邱少云拿起行李,低头随三班长走了。
他在出院门时,回头看看排长朱斌。朱斌咧嘴大笑,鼓掌。
邱少云正式编入二十九师八十七团三营九连三班,任爆破手。
三个月后,部队奉命进驻四川内江地区简阳县休整。简阳县依沱江而卧,正是秀竹碧水时期。部队在休整的同时,开始了秋季训练。
不太习惯集体生活的邱少云,在三班起初并不太合群,个性的强韧和倔脾气使他在这个班里显得格外注目。三班长从他那天拖起牛槽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个好兵的料。一个最佳的士兵的基本素质就是顽强和不屈,而不是软面一团,从他一进班,三班长就格外留意他,对他要求得近乎严厉。
别人投弹四十米已不错了,邱少云投到四十米,他就有些不舒服。他对邱少云说:你偷懒了。因为他认为从邱少云的条件来说,扔四十五米也不成问题。偏偏邱少云是个敏感的人,你越是瞧不起他,他越是会拼尽一切力量,来证明自己的优秀。
不到一个月,原本就基础不错的邱少云,投弹就扔到了四十五米,射击的优秀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邱少云神速的进步和他古怪的性格成了九连的一个独特景观。
而三班长除了在军事上对邱少云的锻铸获得成功外,在其他方面则遇到了难题。
邱少云在班里,平时沉默不语,很少听到他讲一句话,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连里人几乎从没见他笑过一次。三班长遇到的麻烦还不止此,他试图改变邱少云,使他不合群的性格变变。他提议开个晚会。不管新兵老兵,一人来段家乡戏热闹一下,轮到他死活不开腔。大伙逗他,硬把他拉到台上。他老兄,却给你就那么硬撅撅地在那儿站了半个钟头,弄得大伙都扫兴。这倒也罢了,更让三班长觉得无法忍受的是,有天晚上团首长特意要求给新战士烧了洗澡水,连里组织大家去洗澡,集合哨一吹,别人都去站队了,可他倒好,死活也不去。班里同志围着他,又是说,又是劝,他就是坐在床铺上不动弹,你催得紧了,他干脆把棉衣裹得紧紧的往墙角里移,就像别人会扑上去剥他的衣服……三班长实在对他无计可施了。他没想到,自己本来就够倔的了,又来个比他还倔的人。他想了良久,只好去找到已当上连长的朱斌。
听完三班长的话后,朱斌沉默片刻,问:“你们没有欺侮他吧?”
“欺侮?”三班长委屈地说,“我们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还争着拿出自己的毛巾、肥皂给他用,拿出衬衣给他换呢!”
三班长的话,使朱连长感到吃惊。当干部以米,他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为了弄清原因,他和三班长一起来到三班。
三班宿舍里,果然像三班长说的那样:邱少云抓着棉衣坐在那里,全班的战士围着他,仿佛对他束手无策。看样子,他们已这样僵持不少时候了。
连长挨着邱少云坐下来,和蔼地说:“少云,去洗洗澡吧。你闻闻,你身上都有一股味儿了。”说着,他就想动手扶邱少云站起来。
邱少云这下可慌了,两手死死地裹住衣服,神色紧张地退到了墙角里。
邱少云的举动,引起了连长的怀疑。他想了想,把屋里的火盆移到邱少云身旁,语气严肃地说道:“邱少云,我命令你立刻把棉袄解开!”
邱少云看了看连长,只好无可奈何地执行命令。
棉袄脱下来了,满屋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邱少云的衬衣上,结了一块块血痂。衬衣原来的颜色已几乎难以辨认。死死地粘在了身上。
人们终于明白了“古怪”的邱少云不愿洗澡的原因,纷纷围了过去。连长一把拉住邱少云的胳膊,心疼地连声埋怨着:“脊背都烂成这样了,怎么不早说呢?”
“这几天,他和我们一起干活、操练,一声也没吭过。我太粗心了。”三班长以不安的心情向连长检讨着。
连长焦急地派人找来卫生员,问道:“怎么办?伤口要洗吗?”
“要洗!”卫生员果断地说,“先把衬衣从脓疮上揭掉。”
朱连长立即吩咐通信员到连部去拿开水和他那条新毛巾。战士们也有腾铺,有的铺床,一起忙活起来。不一会儿,开水提来了。连长给邱少云脱去鞋子,扶他在厚厚的被褥上趴好,然后从通信员手里抓过那条雪白的毛巾,浸到了水桶里……
邱少云明白了连长和大伙的意图,一骨碌翻下铺来,摆动着双手恳切地向连长他们喊道:“要不得,要不得哩!会弄脏你们的手的!”
连长安慰他说:“不洗怎么行呢?训练这么紧张。你看你的身子给烂成这样了,都这么大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你们不撵我走?”邱少云的两只手,像老虎钳似的,紧紧抓住了连长的胳膊。多少天来,他悄悄咬牙忍痛,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朱斌的泪眼模糊了,肯定地告诉他:“部队不会撵你走的,好兄弟。”
邱少云趴在床铺上,泪水再次涌出。自从爹妈去世后,他再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关爱,而这种关爱仅仅来自于以前自己十分敬畏的“长官”。川军和解放军中的两种不同的官兵关系使他第一次觉出一种家的感觉。
家,想到这个字眼,他的心中涌过一阵暖意。这个穷人的儿子头一回有了一种对这个集体说不出的亲切与温暖。
因为,他们不仅是战友,还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