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过,党支部委员们连续开了三个晚上的会,将服役期满和超期服役的老兵尽数排了队,初步确定了每个人的去留。对欧阳海,指导员认为年龄已经二十四岁,目前提干的条件还不成熟,再过两年当个排长,也嫌太老了。这个同志超期够多了,还是放走算了。关云贵认为欧阳海思想好,能力强,再留一两年,对连队建设有好处,提干以后再说。几个排长表示支持,说了欧阳海不少好话。意见不一致,暂成悬案。有人提出,为了真正做到留的安心,走的满意,先在党团骨干中吹吹风,摸摸底。这个建议全体赞成。
找欧阳海谈话,三排长责无旁贷。可是,三排长足足考虑了一整天,还没打定主意怎样开头儿。欧阳海是个一点就透的精灵人,说得过火,暴露了领导上的分歧,不好。讲不明白,弯弯拐拐的,又搞不清别人想些啥。晚饭后,三排长见欧阳海和李富仙拿了一些教练手榴弹,奔向了大操场,便趁这个机会约欧阳海一同走到马尾松下的一块青石上,让小李一个人先去练手榴弹。
三排长问道:“超越障碍的训练准备好了吗?”
欧阳海答道:“器材、场地没问题了,又开了个会儿,抓抓思想,主要是怕苦、怕伤。”
三排长说道:“发动党团员带带头,多谈谈心。连里让你们班先走一步,给各班示示范。”
欧阳海说道:“行吧,先试试也好,反正是总结经验教训嘛!”
三排长又问:“最近,家里有信吗?”
欧阳海说道:“刚刚收到一封。情况好转得这么快,真是超出人的意料。”
停了一会,三排长又问:“你探家时,你妈帮你找的那个妹子,真的吹啦?”
欧阳海笑了笑,说道:“排长,你一向说话直打直去,今天怎么忽然搞起迂回战术来了?”
三排长笑问:“怎么回事,露了马脚啦?”
欧阳海笑道:“可不是吗。家乡的事,中午吃饭我不是跟你讲过了,怎么问起没完了?快近年底了,工作这么忙,你心里没事,恐怕也不会专门找我闲扯家常吧?”
三排长也笑道:“你这个家伙,猴精猴精,还真让你给分析透底了!你自己猜猜吧!”
欧阳海说道:“若和三晚上的会议沾了边,当然是你先开口好。”
三排长说道:“我的意思是了解一下你的想法呵!”
欧阳海说道:“如果征求个人意见,我还是那个老主意,申请留队。”
三排长问道:“如果让你走呢?”
欧阳海感情深沉地说道:“排长,我从小爱上这个军队,长大了,参加了这个军队,走,天南地北,也和这个军队血脉相通,忘不了!”
三排长说道:“事情也还没定死,不过,你思想上先作点准备,免得决定了太突然,不大容易转弯子。”
欧阳海说道:“排长,你放心吧!认准大方向,脚踏实地走,九曲十八盘,也盘不进迷魂阵!”
三排长沉吟片刻说道:“现在讲句题外话,今后提意见,最好讲究点方式方法,太生硬了,容易出误会……”
欧阳海心里明白,三排长指的是他和指导员近期发生的一些不愉快。这种“误会”,实际上是从一次帮厨开始的。
欧阳海是个老牌“闲不住”,节假日除了看书学习,便是四处找活干。人们说,欧阳海的日历上,星期日变成了“星期七”,这话不算很夸张。这个“星期七”,经常比平日还忙、还累哩!
这一天,正赶上全连大休息,欧阳海起了个夜末最初,帮事务长杀了猪,刮了毛,开了膛,解了肉,抽空儿同去洗漱一下,返回炊事班,刚想动手翻肠,撒面下盐揉肚子,不料,抬头一看,挂在旁边的一副猪肝不见了。奇怪,刚刚还在这儿,怎么转眼工夫竟没了?早和炊事班长商量好了,今天改善生活,几个病号吃不了油腻,特地留下打卤浇面的呀!
欧阳海探身问道:“老班长,猪肝你切了吗?”
炊事员老吕代为回答:“别操心了,正在路上,快切罗!”
欧阳海又问:“什么,路上?”
老吕说道:“还不懂呵?通讯员架走了,目标右前方,家属宿舍。”
事务长路过房里解释一句:“算啦,别讲怪话了,好歹这么一次,照顾照顾嘛!”
老吕不满地说道:“这么照顾下去,连里的猪不全成了没心肝的货了。若不讲明白,别人还以为我们炊事班身近锅台,先得杂碎吃了。”
欧阳海又问:“究竟给谁送去了?”
老吕说道:“首长的嘴儿,通讯员的腿儿、还不是指导员指导的。”
欧阳海说道:“唉,全连干部八九个,上行下效,兴起这个风儿,还成体统了?!”
老吕又领欧阳海来到库房,只见一些稻草围得严严实实的炭垛,说是冷天给家属煮饭用的。也是给指导员准备的。
欧阳海没再说什么,收拾好猪杂,跨出房门,想往连部去,没走多远,恰巧遇上了指导员。
欧阳海走过去,直截了当地说道:“指导员,记得头次见面时,你讲过,今后看你有什么缺点,尽管提,现在我给你提个意见吧!”
指导员说道:“好嘛,什么意见哪?”
“你拿了公家的猪肝和木炭,是真的吗?”
“噢,噢噢,我爱人生了点病,前几天听事务长说,杀了猪照顾一下,怎么……”
“指导员,你是干部,特别是政治干部,可得事事作模范呵!家属病,连里战士病,这两个病的分量不一样,应该先顾哪一头呢?”
“不过,你别搞误会了,我拿东西不是没给钱哪!”
“我的意见,不在买卖公平不公平,我讲的是一个支部书记,应该做个好样子,带个好作风。不然,咱们给战士做思想工作,腰不直,气不壮,服不了人哪!”
“是呵,是呵,你的意见不错呀,以后我注意罗!”
下级批评上级,原是部队里正常的民主生活。一方提意见,另一方改正,也算一阵轻风吹散了半天云。可是,这一次却一开河口子,水溜子照直往下冲。不久,欧阳海又发现指导员干了些类似的事,特别是拿连队施工用的带子缠了自己的单车大梁。欧阳海待人待己,都是非常严格的,见了这些现象,认为指导员口头上说注意,实际上没注意。于是,又在班以上干部会、党支部大会上提出几次,可哪知在连里却引起了不少议论。军区梅科长下连了解部队思想动态,听说欧阳海给连里提过意见,就找他谈话。
欧阳海首先发问:“首长,你找我了解情况,是真想了解,还是假想了解?!”
梅科长见这个很有性格的年轻战士,这么提出问题,笑了,说道:“我受领导和机关的委托,当然是真想了解的!”
“你真想了解的话,那么,我跟你谈一谈。”
欧阳海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和指导员发生分歧的始末因由。梅科长支持了欧阳海的看法,指导员也在会上做了检讨。
这段纠葛,欧阳海以为过去了。眼下,三排长又将“提意见”当作了复员问题的话尾子,实在觉得意外。他沉思了一会儿,语气庄重地说道:“排长,你的劝告不管是题外题内,我考虑考虑没坏处,可是,留队不留队,若和提不提意见挂上钩儿,那么,小商小贩的交易,我不搞!意见,为什么非提不可,提意见是向谁负责的,这点普通常识,是谁也晓得的。我当兵,不是想脱离山区,找出路;请求超期,也不是怕回农村,怕种田!”
三排长笑道:“看你想哪儿去了,我只劝你注意点方式方法嘛!”
欧阳海固执地说道:“如果靠不给领导提意见,提个干部,当个官,那么,当上个营长,团长,看见共产党员四个字,不心悸,也得脸红!”
“唉,三连的不少干部是看你长大的,你的心思还会不了解!”三排长只说这么几句,不愿再讲下去了。
正当欧阳海劳心下力,准备交班之际,连里交给三排一个任务:派一个班协助后山生产大队捡茶籽。生产队正在兴修水利,抽不出很多劳力,怕万一下场雨,手边上的东西烂在山上,弄得个国家、个人两头空。生产队长向解放军求援。三排长的意思让七班去。指导员疑虑欧阳海的情绪不稳。三排长干脆回答:“指导员,你不了解他!他呀,明天复员走,今天的工作也不带一点马虎的!”这样,欧阳海没用争,没用抢,稳稳当当地挑上了一副重担子。
三排长给七班开过了动员会,战士们立刻开始整治箩筐,修补麻袋,准备明早出发。大家正在欢欢快快地整东西,惟独新战士小陈愁眉不展,不知想些什么?别看欧阳海是个火暴性子,干起活儿急风虎势的,可在思想工作上,倒称得起是精细有心了。他知道小陈上午收了一封家信,想必是家里碰上什么急事了?
欧阳海走拢过去,问道:“小陈,你怎么了?”
小陈吞吞吐吐说道:“这……我爸爸犯病,送进了县医院,急需一点钱,可我手里没积蓄,又帮不上……”
“哎呀,你不早讲,这不误了事吗?给,快寄走吧!”欧阳海说话之间掏出四张五元人民币,递在小陈手里。
欧阳海生活上非常俭朴,人称“老红军”:他穿的一件卫生衣,针线连针线,补丁压补丁,重重叠叠,实在分不出是什么颜色。欧阳海服役五年,没下过小馆,没吃过零食,没买过高价的东西,真像个艰苦奋斗的老红军。不图个人享受,专为人民造福。可是,对于买书和帮助同志却从不吝啬。见别人遇上难处,明里暗里拿出钱来帮助,已经好多次了。前天,银行服务组下连,欧阳海取出了最后的二十元存款。打算寄回家去修房子,工作一忙耽误了。如今别人火烧眉毛急用钱,当然得先帮个手,是要紧的。
小陈眼望手里的钱,激动得小脸通红说:“班长,你这个钱一定也是有用的嘛!”
欧阳海说道:“用,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呀!”
小陈说道:“那么,真谢谢你了!以后,一定还你。”
欧阳海说道:“谢什么,还什么呀?早跟你讲过的,莫把财物看得千斤重,同志二字看得四两轻!今后存了钱,别的同志困难了,帮助一下,算是还我了。”
小陈说道:“班长,你若没得个复员的信儿,这个‘还’字,我也不先出口了!”
欧阳海笑道:“看你说出爪哇国了!我复员回去是搞投机倒把呀?非得备点资本不行呵?留队,回家,处处干革命,不用钱财垫底儿!你快上邮局吧,我去帮你请个假。”
小陈满心喜欢地跑去了。
第二天清早,欧阳海带领七班进驻了后山生产队。战士们完成任务心切,简单收拾一下铺位,立刻开工,上山捡茶籽。他们将大片茶林划成几个地段,分头并进,约好了太阳当顶时,在中间顺路的一座小山上,集结休息,吃午饭。
中午时分,战士们陆续在小山坡上杨桐树下聚齐了,只缺欧阳海。大伙凑在一起,头一件事自然是检查“战果”。曾阶锋、杨恒金拾得最多,估一估,三十斤上下。李富仙,李汉生也还不赖,起码是二十挂零儿。小陈由于解除了后顾之忧,情绪高涨,干劲特大,差点拔了尖儿。惟独王太聪,只装了一个口袋角儿,如果认真称一称,十斤恐怕还得耷拉秤尾子。
小王正在恼火,杨恒金走过开玩笑:“小王,你别嫌自己捡的少呵,这些茶籽榨了油,保证两只老鼠一餐吃不完哩!”
大伙正高兴地说着,只见欧阳海满身泥土,热汗涔涔的,背了小半麻袋茶籽,顺茶林小路斜插过来。
李家辉接过麻袋掂了掂,放在树下说道:“嗬,足有五六十斤哪,班长,你怎么搞了这么多呀?”
欧阳海四下看了看,说道:“你们的收获也不小呵!”
王太聪说道:“班长,你看我,大半天只捡了这么一点点,人家说榨成油,还不够喂老鼠的!”
杨恒金调皮地说道:“哎,你别篡改呀,我讲的不是不够,是吃不完哪!”
欧阳海笑道:“你呀,人家没经验,你不传经送宝,反倒拔秧栽草呵?”
曾阶锋说道:“小王许是心急性躁,太贪多了。这个玩意儿可没一堆一堆摆在那儿的。”
杨恒金说道:“是了,你若见一粒嫌少,不值得弯腰,又见一粒不值得伸手,结果呢,兜了十里八圈儿,还是提个空口袋。”
欧阳海说道:“是了,积少成多嘛,多留一点神,边边卡卡的,崖头草丛里,肯定多;动作快当点,一粒争得一秒钟,半天也可以成个数儿了。”
李富仙说道:“不论什么事,班长总能摸出几点经验,行,下午我试试!”
王太聪说道:“班长,下半晌,我跟你一起捡吧!强弱搭配,带带兵嘛!”
欧阳海说道:“好呵,咱俩成立一个互助组,跟他们赛一赛!”
李家辉说道:“行呵,回去评比,抓乌龟!”
战士们边谈边吃,一口水,一口饼,吃完了午饭,休息一阵,又分道出发了。
太阳偏西了,远处山峰蒙上了一层淡紫。欧阳海担了两麻袋茶籽,王太聪扛了一布口袋,两个人顺路回村。
小王的肚子饿得前腔贴后腔,肠儿打架,闹得咕噜噜直响。两脚打绊儿似的,磕磕碰碰不利索,心里发慌,额头上猛冒虚汗,于是,停下脚步,说道:“班长,我好像不大舒服,咱们歇会儿再走吧。”
欧阳海放下担子,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饿的呀?”
欧阳海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干粮,递给小王说道:“知你们毛伢子好饿,幸亏我还留了预备队。”
小王打开纸包一看,是四个黄鲜鲜的油香饼。今早出发时,每人领了六个,班长只吃了两个呀!班长呵,你真是的,该吃的自己不吃,该用的自己不用,你一心想的是人民,一心想的是同志!你待人处事,真是一片赤诚呵!
十天之后,七班圆满完成了任务,返回营房时,头一个遇上了三排长。
三排长握住欧阳海布满伤痕的大手,望望战士们明显消瘦的脸庞,他们怎样搜遍方圆百里,一粒粒地捡得几千斤茶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克服了多少困难,实在是无须多问了。
三排长很重感情地说道:“好呵,欧阳,总算我没荐错人!你们先休息一天,洗洗衣服。最近部队准备野营拉练了,连里考虑你们这一段比较紧张,想让你带半个班留守,看营房……”
欧阳海请求说:“排长,全连抽几个体力弱的不更好吗?我还是去拉练吧!听说今年冬季拉练主要是山地行军,宿营,作战,你知道,我家是个大山区,这是民兵训练的一个大科目呵!”
三排长说道:“你倒想得远,那个事,你先别往心上放。重大问题,还得支部讨论决定嘛!”从谈话中,欧阳海才知道老连长关云贵调营里当副营长了。
今天,欧阳海没去帮厨,也没干任何零杂活儿,整理了一下内务,向连里汇报了一下情况,宿舍也没回,直奔了营部。不大巧,关云贵正和一个干部研究什么事,欧阳海坐在外间翻阅报纸,等他得闲。关云贵出门送客,发现了欧阳海,亲热地拉进里屋,还从玻璃瓶里倒出白糖,给他沏了一杯糖水。
两个人闲谈了一会儿,话题转入了即将开始的野营训练。
关云贵说道:“这回糟糕,我可能参加不上了。老营长跟我打了招呼,叫我留家看堆儿!”
欧阳海说道:“没关系,争一争嘛!”
关云贵笑道:“这倒是你多年积累的好经验,这次也得运用运用了。”
欧阳海说道:“连里也让我留守,不过,我死争活争也得争上这一回。不然,过了这个村,恐怕再没这个店了。”
关云贵问道:“怎么,你作了复员的准备吗?”
欧阳海说道:“正视现实嘛,不准备也得准备了。我心里抱愧的是:服役几年,受部队的培养教育多,自己干的工作少,缺点毛病没断过,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同志,也对不起首长的关心呵!”
关云贵说道:“行了,别那么灰溜溜的,事情还没决定哩!年轻人,革命锐气是一宝,别过个小沟小坎给挫钝了,磨圆了。爱提意见怎么了,坚持原则应该嘛!原则不坚持,革命不成了开当铺,做买卖了?!”
欧阳海说道:“连长,我总这么想,复员回家,意见也不能捆进行李裹走了。党支部建设方面,我考虑了几条意见,行军驻训时,我准备好好提一提。人去了,心还留在部队里,不提透了不安生。我相信,事实总会证明,我给领导和同志提意见,是出于一片赤诚的!”
关云贵热诚地说道:“欧阳海,我喜欢你,就喜欢你这股正气!在这方面,你当我个老师早够格了。”
欧阳海笑道:“你全弄颠倒了!我离一个够格的党员还差得远呢!”
欧阳海返回连队时,得到了参加野营训练的通知,立刻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踏上新的征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