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开始了。
这是一项在战备情况下施工的国防工程。施工的山头是临近海滨的一个制高点,半山腰上构筑了环形防御工事。左右两侧,相向开口子,水平掘进。欧阳海所在的班,分在左侧坑道口,负责打眼放炮。
这天早饭过后,欧阳海领回几根重新打磨的钢钎和一捆草绳,扛在肩上,和班里同志一道进入坑道里。洞子里的灯光象月夜的萤火一般,迎着雾气,昏暗不明。空气里带着苦辣味,呛得人想咳。欧阳海都不管这些,该干什么仍干什么。
人们还没准备妥帖,欧阳海早已提起一根短钎,顶在石壁上画好的白圈里,叫班长快开锤。
班长唐友亮扭了扭腰身,甩了甩臂膀,拾起一把铁锤,站好架势,摇肩提气,嗨的一声砸了下去。
这一锤,震得欧阳海牙一咬,额角上青筋直暴。
掌钎这个活儿,并不是那么自在。十二磅的大锤砸下去,你得身不动膀不摇,眼皮儿也不乱眨巴;尽管锤头震得虎口火辣辣浑身麻酥酥的,你也得横竖忍住,铜浇铁铸似的不能动窝。这功夫时间一久,是够累人的。
唐友亮停锤问道:“怎么样,这一下震得不轻吧?”
欧阳海说道:“没事。班长,你尽管放开打,越重越好,不重怎么出进度呵!”
店友亮笑道:“我算搭上了一个好配手,掌稳了!”话刚说完,又是一下大力锤。
欧阳海全神贯注掌着钢钎,握得稳,擎得正,转得灵,外人看见,简直辨不出是个刚入伍不久的新兵。
打到近一百锤,欧阳海和唐友亮早已累得热汗淋漓,二组的同志赶忙来换了班。歇息的时候,欧阳海探问唐友亮道:“班长,咱们班的进度到底怎么样呵?”
唐友亮答道:“按理说,进度慢不能算慢。可离上级规定的指标,倒是一天落一截,死活上不去。为这我也快急得肚里生烟嘴巴冒火了。”
欧阳海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呵?”
一个老兵插嘴道:“这还用问吗?连里补充的新兵多,一时打不了锤,进度怎么上得去呀!”
欧阳海产道:“那么,新兵也不能老顶一个新帽子,总当观潮派呵!”
唐友亮说道:“口急吃不了热汤面,形势逼人加紧练啊!”’
“是了,班长这话正在理!”欧阳海说罢,提起一根钢钎一柄锤要走。
唐友亮问道:“你要干什么?”
欧阳海答道:“你不是讲要‘加紧练’吗?谁快帮我扶扶钎。”
同班的战士们,晓得欧阳海是个虎里虎气的愣头青,跟他打配合,那是险字上面加七分。因之,大家相视而笑,谁也不肯随去。
唐友亮被欧阳海的革命热情所感动,于是说道:“好,我去给你打个下手。不过,你那个猛劲得先收一收,轻点试一试。”
欧阳海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一个“行”,随后,掂起一柄十四磅的大锤,来到工地干了起来。欧阳海抡起火锤,不歪不斜,锤锤打在钎顶上。
唐友亮震得眉头猛一皱,笑道:“看你干干脆脆的,倒真有点蛮劲儿!”
欧阳海集中精力抡锤,话也不回,这时忽听得咔吧一声,锤头擦了钎杆,一锤失空砸在石面上,溅起了一股白烟。
唐友亮急叫道:“沉住气,别慌,站好!”
欧阳海调整了一下双脚,抖起劲来又打了一锤。“哎呀!”旁观的老兵吓得发出了惊叫。
这一锤若不是唐友亮经验丰富,闪得快,小胳膊早被砸碎了。
唐友亮苦笑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半截粉笔,在一块卧牛石上画了个乒乓球大小的圆圈,说道:“欧阳海呀,你抽空可先打打这儿,等石头粉了,再找人扶钎吧!”
欧阳海头次试锤砸锅了,从这以后,人们常听见坑道口外响起铁器击石的声音。
一天,连长关云贵带领战士们去一连参观。全营出名的大力士李大个,作大臂抡锤表演。大李身高至少一米八○,满面英风,虎彪彪的,粗胳臂大腿,青铜塑就的一般,让人一见好像自己身上也增了力气。大李手使一把十八磅的特重大锤,抡得呼呼带风,砸得钎孔冒烟。那个准劲儿,简直像装了磁铁似的。连续打了一百八十锤,放下锤连口大气也不喘。欧阳海看得入了迷!听老兵讲,光听见锤声,听不见钎响,那是轻力锤,进度慢;听见钎和锤叮当一齐响,才是重力锤,进度快。欧阳海仔细听了大李讲解的技术要领,又不眨眼地看了实际操作,打心里要练出这个硬功夫来。
表演完毕,欧阳海拉住大李的手,说道:“大李同志,你收我当个徒弟吧,教教我。”
大李笑道:“别提师父徒弟啦,互相帮助嘛。”
一个战士说道:“你可留神哪,这是个走点专家,躲闪不及,脑袋开瓢了!”
欧阳海说道:“哪个也不是天生会的嘛,初学乍练,谁没失过手呵!”
关连长说道:“是嘛,我刚打坑道那会儿,头一锤就把别人的手背砸青了。”
欧阳海说道:“帮我指点指点,多个人手多分力,我打得一百也好呵!”
一个战士大惊小怪地说道:“什么?你打一百呀?那我可得准备担架了。”
另一个战士问道:“干啥?”
那个战士答道:“累爬下,好抬呀!”
人们哗地一下笑开了。
欧阳海嗔怒地说道:“笑什么,说了不算干了算,日后我还和大李挑战哩!”
大李对着欧阳海说道:“看你这股劲头,我也得好好传授传授你。欧阳海,晚饭后我去找你。”
从这天以后,欧阳海常去找大李练本事。大李见欧阳海体力不济,打不出十分成色,还是教得非常认真。没过了多少时日,欧阳海很快掌握了基本技巧,可以放下拐棍自己走了。
这天晚上月色十分清亮。欧阳海悄悄下床,摸出了保管室里那个十八磅重的大锤,带上木桩、绳子,来到后山马尾松林里,插上木桩,脱掉外衣,拼命练起了大臂抡锤。
董排长刚要入睡,听见节奏均匀的响声,披衣下地,摸摸欧阳海的床铺空着,知道又是去练打锤了。董排长循声赶进小松林,见欧阳海打了赤膊,浑身油亮,挥臂抡锤,咔咔咔咔,打得正上劲呢。
董排长叫道:“欧阳海,怎么又不睡?”
欧阳海停下锤说道:“排长,你别又来赶我了。这点技术我不练扎实,睡也睡不安哪!”
董排长说道:“多大的技术也还是个力气活儿,人的体力毕竟不一样啊!身体搞坏了,叫我们当干部的怎么交待呀?”
欧阳海说道:“首长不是常讲吗,全国一盘棋。咱们这里出了闪失,该怎么向党和国家交待呀?!你看人家董存瑞、黄继光,哪个不是天天往上长,一步一个脚印啊!”
董排长笑道:“你倒是看得宽,想得广了。我算让你说服了。注意身体,少练一会吧!”
欧阳海也笑道:“跨进庙门槛,必得烧炷香。排长,你赶上了,干脆帮我看看,纠正纠正吧。”
欧阳海一连打了十几锤。
董排长称赞地说道:“行,不错!看你这个自在劲儿,倒是取了真经,得了真传了。怎么样,李大个子讲了些什么窍门呵!”
欧阳海答道:“说简单也真简单,一个字,练!”
董排长说道:“这个我还不知道,可我问的是具体经验呵!”
欧阳海说道:“具体的,可难掌握了。比方,顺劲悠锤,扭腕转锤,趁势落锤,这叫三锤。臂力稳,腕力活,眼力快,这叫三力。这些东西,真是说起容易做起难,全靠多练多领会,不然怎么吃透个‘练’字呢!”
董排长点头说道:“行,总结得不错!我拜你为师,咱们就来个‘官兵互教’吧,老传统嘛!”
两个人说笑着直练到皓月偏西,树影东移,才回宿舍睡觉。
这些天来,因为欧阳海苦练不休,走路甩胳膊不大自然,搬重东西也吃不了力,吃饭拿不稳筷子,不得已换了个大调羹。战士李普生看着这些情景,开玩笑问道:“欧阳海,你怎么吃饭不用筷子,换上新武器了?”欧阳海笑答道:“我嘴急,慢慢拨拉不赶口!”下河洗澡,欧阳海再也不搭伴,悄悄一个人找个僻静处单独洗。一次,被班长唐发亮碰上了。一看,不觉吓了一大跳!只见欧阳海的两条胳臂红肿得像小檩子似的。白白花花真不知脱掉了几层皮。唐发亮暗暗责备自己,对同志太不关心了。
唐友亮放下洗衣桶问道:“欧阳海,你胳膊肿成这个样子,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一声也不言语?”
欧阳海傻笑着说道:“班长,不是怎么搞的,是、是练的。”
唐友亮说道:“你不顾好歹的练大锤,这可不是好玩的。我有责任,我报告连长去。”
欧阳海拦挡不住,唐友亮早跑去一五一十向连长作了汇报。关连长命令欧阳海停练一周。可是每夜查铺,却经常发现欧阳海在蚊帐里舞手挥足地比划什么,当然,这是他的自由,别人就干涉不着了。
这些日子里,欧阳海一直想寻个时机,真打实凿地试一试,自己的本领究竟达到个啥水平,结果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晚饭后,全营在后山坡上举行新兵大臂抡锤比赛会。战士们席地而坐,围了个大半圆圈儿,中间留了块不方不圆的小场地。营长要大家打破框框,自告奋勇上来比试抡锤,交流经验。并说打好打坏,打多打少都没关系,号召大家带头报名比试。
营长的话音刚落,二连队伍里腾地跳起一个小胖子,生得圆头圆脑,圆脸圆眼,滚圆的肩头胀得军装像绽了线似的,身体结实得象个钢球铁蛋子。
小胖子炸雷似的说道:“报告老营长,我打个头炮!”
老营长笑道:“好呵,小钢炮,就看你这一炮打得脆不脆,响不响!”
小胖子也笑道:“老营长,我拼出老命也得冲破这道关,争取超额呵!”
小胖子累得咬牙咧嘴的,坚持打了一百二十锤,得了一片掌声。
随后出场的几个新兵,打得一百三、一百五的,最少也是一百挂零儿。
一向性急的欧阳海,这一次却沉住了气,等了一个又一个,直至争场的气氛冷了,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场内,敬礼报告道:“老营长,我也想打几锤,试一试。”
老营长说道:“好!看你瘦精巴巴的,体重怕也过不了一百斤,敢上台面子,也就不简单了。打得多少呵?”
欧阳海说道:“现在讲不得的,试试呗。”
老营长打量了一下欧阳海,说道:“给你个八十的指标,行不行呵?”
欧阳海笑了笑,说道:“没个准头的!讲少了保守,讲多了吹牛,打打看哩!”
老营长也笑道:“这个小鬼肚子里倒象长了一根棍儿咧!怎么,还想打个大加番吗?千万别太逞强了,努坏了身子不是好玩的。收住性子打吧!”
欧阳海拾起一柄十八磅大锤,胸有成竹地站定了位置。围在近处的几个老兵,以为欧阳海想找人掌钎,一个个吓得往后遐,谁也不敢去配这个对,怕的是走点出事故。
这时,董排长自告奋勇走上来,选了一根锋尖锐利的鱼尾钎,稳稳当当地立在石面上,示意起手。欧阳海老练地活动了一下腰身,抡起锤来就开打。
“咔——咔——咔!”欧阳海从容不迫地稳扎稳打,完全不见平时干活的那股猛劲儿。
参观的人这个说:“行!这锤砸得够狠势!”那个说:“可不,一下是一下,这可不是不啃石头的花架子!”这个讲:“哎呀!真了不起,几天没见,忽然不走点了!”那个讲:“哎!你不晓得人家是怎么练哩!”
书记一字一顿地念诵:“……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几个人兴奋地喊起了:“加油!加油!”
欧阳海还是省油不加,一锤一锤,砸得锤响钎呜,震得人耳朵根子发痒。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
数上八十,欧阳海加快了速度。只听得锤头劈风叫,叮叮当当一迭声儿噪响。老重的铁锤,在欧阳海手里,好像一根木棍,挥得风车一般。
营部书记看得出神,竟忘了记数。唐友亮捅了一拳提醒他:“……一百九十五、一百九十六、一百九十七……”
打上了两个大整数,欧阳海的速度渐渐减慢了。
战士们议论开了。这个说:“看样子不大行了,坚持不了几锤了。”那个说:“人又不是钢打铁铸的,力气总会用完嘛!”这个讲:“二百多锤,已经赛过大力士啦!”那个讲:“一个新兵,全营拔了尖儿,够劲了!”
关连长上前挥了挥手,说道:“行啦,欧阳海,别强打,伤了身体!”
欧阳海也不答,全神贯注,仍旧一锤一锤地往下砸。
“……二百二十九、二百三十……”
书记的这个数儿刚一出口,好像开闸信号似的,欧海顿时加快了锤速,打得急风骤雨一般。这个出乎意外的快点狂,惊得参观的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全场鸦雀无声,连喘口大气的也没有。
其实,这种松松紧紧的打法,调整体力,正是大李的“真传”呵!欧阳海一气打了二百八十下,放下铁锤,跑回班里坐了。
全营的干部、战士们人人称赞,个个喝彩!
自从比赛以后,全营大臂抡锤的难关终于突破,各个连队的工效普遍提高了。欧阳海也顺顺当当地排上了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