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于买粮运粮之类的劳动,自觉有功,常在家自我评功摆好,并抱怨别人没有自己干得多。乌市这边不像北京,没有那么多小油盐店,出门购物,最近也在六七百米开外,而且今天有这个,没那个,明天有那个,缺这个,物资永远短缺。这样碰到什么,就要多买,出门办事,总要带上各种容器与袋子,遇油打油,遇醋买醋,见队就排,能买就多买,立足于备荒备缺货。这些事我做得很多。回想起自己的尽职尽责,全面周到,老谋深算,有备无患,细致入微,不辞辛苦,不免悲从中来,自我欣赏感动不已。每到深秋,乌市寒意浓重,则还要清理菜窖,运贮大白菜,大萝卜,胡萝卜与土豆。而芳则因自己某年某月曾经独立卸过一车四吨烟煤,并把它们码成长方垛如一段长城然,便自吹自擂,居功自傲,光荣无止境,不理睬我的功劳苦劳。
由于常停电,我们也准备了相当正规的煤油灯,并常常擦拭玻璃灯罩。
生活,你永远那么具体,那么琐屑,那么普通,又那么难以须臾离开。
30.游泳与写作
从伊犁返回乌市以后,我们住在芳所在的第十四中学家属宿舍中。这里离野营地宾馆很近,而野营地再往东一点就是红雁池水库。自伊返乌以来,我与艺校祖颖之等结伴,或带领两个儿子,常常去游泳。
乌市夏季短促,水库的水来自天山雪融,冰凉彻骨,但水质清冽,如镜如空,四周山形峻峭,如骨如塑。在这样的水里游戏,别有一番清纯净洁,抖擞振奋。
我常常带上干粮,与孩子们在这里游水,晒太阳,嬉戏。有时带的是带伊拉克蜜枣的玉米面窝头。经太阳暴晒,窝头吃时已有酸味,但没有别的选择,仍然甘之若饴。由于这里夏季气候干燥,紫外线红外线少被水气吸收阻挡,晒一次皮肤红艳如桃,过两天开始脱皮。我们都不在乎。
离红雁池水库岸边约四百米有一小岛,我最得意的科目之一便是带两个儿子游去再游回。我的游泳姿势与技巧直到体力都不强,但是对游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痴迷——想来也是特殊年月无所事事所致——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游。每次气喘吁吁,心存恐惧,不无手忙脚乱地游回来,庆幸没有出事。
“文革”搞得时间越长,就百分之八十的百姓或者更多而言,越像是全民休假了,全民疗养了。
有一段时间无须天天上班,但每天下午组织学习“批林批孔”,我便早早去游泳,中午在红雁池吃因暴晒而馊的窝头,然后直接从红雁池骑自行车去创研室参加学习。到了学习会上,我嘴唇青紫,眼窝黄黑,头发蓬乱,身上的鸡皮疙瘩尚未全消,神情也比较奇特,语言也不甚完整。好友们便纷纷前来探问:你最近作息起居二便三餐……如何?有什么地方疼痛酸麻?是不是常感疲劳?还欲说还休地建议我去医院“查一查”,看来,他们以为我得了怪症,说穿了怕我紧张。我只能窃笑,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儿童式满足心理。
最最得意的还不在以“怪病”状骗人,而是我从悬崖上往水库跳水。悬崖离水面五米以上,周围都是怪石,无路,可从后面攀登上去。看到常有一些顽皮的满嘴脏话的小孩子上去跳水,观察良久后,我判断这里跳水无生命危险,决定跟随众顽童一试。岩路肮脏陡峭,有屎尿痕迹与气味,我这个年届不惑的人还是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睁大眼睛看着下面的水,奋力跳起,转身头朝下面,看到了一个自身头朝下自由降落,离水面越来越近的过程,虽然时间很短,但是演进十分清晰。我看到了山体,我感到了运动,靠近水面了,心中大喜,砰,有此一响便知大功告成,没事了,安然无恙,乃可转身,浮上来了。
我有一张自五米高的岩石上起跳的照片,可惜姿势不佳,胳臂、腿都没有伸直,像一个空中飞翔的蛤蟆。而我的二儿子石头,能双手张开,跳出一个“燕式”来。
然而我的自由自在地游泳的日子碰到了新的问题。一九七四年,我们的创作研究室自文化局独立出来,由阿卜拉尤夫同志任主任,刘萧芜(他刚刚“解放”
出来了)与一位工厂知青毛同志任副主任。阿主任上任后抓出勤考勤很紧,每次开会都谈迟到早退出勤考勤问题,并指名道姓地批评。我想到了诗人铁依甫江。
这个时期自治区的第一把手是赛福鼎同志,而铁诗人的麻烦已经全部成为过去,铁现在是赛书记的座上客,也许可以算是炙手可热了。我们虽然并无太深交往,毕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一些猩猩惜猩猩的情谊。我请铁诗人吃了一顿饭,表示毕竟自己是搞创作的,目前有各种情况,我也不急,今后呢?未来呢?我计划积累点东西,写点东西,练练笔,有什么任务我自会努力去做,一般的上班下班,我就免了吧。
铁诗人十分仗义,虽然他批评我招待他的桂林三花酒是无法入口的怪味酒,但对我的要求一口答应。果然,他一说就灵,阿卜拉尤夫同志一直对我极客气,极尊重,极照顾。
我也真的考虑起写一部反映伊犁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来。我必须找到一个契合点,能够描绘伊犁农村的风土人情,阴晴寒暑,日常生活,爱恨情仇,美丽山川,特别是维吾尔人的文化性格。同时,又要能符合政策,“政治正确”。
我想来想去可以考虑写农村的“四清”,四清云云关键是与农村干部的贪污腐化、多吃多占、阶级阵线不清做斗争,至少前二者还是有生活依据的,什么时候都有腐化干部,什么时候也都有奉公守法艰苦奋斗的好干部。不管形势怎么样发展,也不管各种说法怎么样复杂悖谬,共产党提倡清廉、道德纯洁是好事情。阶级斗争嘛,总可以编故事,投毒放火盗窃做假账……有坏人就有阶级,有坏事就有斗争嘛,也不难办。就这样,以不必坐班考勤始,我果真在“文革”的最后几年悄悄地写作起来了。
我写了伊犁的肥沃土地,我写到我在伊犁看到过的电线杆子发芽的奇景。
我写到维吾尔女人的嗜茶。我写到伊犁地区其实是受俄罗斯人的影响的勤于为房屋粉刷。我写到秋收,麦场,牛车,水磨,夜半歌声,婚礼,乃孜尔(祈祷)。
我虽然举步维艰,我虽然知道即使写好了也无处可以发表,但一经写到了生活,写到了人,写到了苜蓿地,写到了伊犁河,仍然是如醉如痴,津津有味。
我常常在家里待着了,自由散漫如了意。在家里待得多了,我自然管家务事特别多,我一面写作一面掌握着蒸锅的火候,写着写着忽然意识到馒头或者包子或者玉米面发糕熟了,一面写作一面不忘及时将开水竖入暖瓶,压上火或给火添煤,这使我骄傲于我的全天候抗干扰的写作能力却也不无委屈。
正因为多数汉族干部和知识分子来自关内,他们的亲属多不在新疆本地,反而使在疆的这些人特别相亲。
一次是遇到芳在太原工学院的好友黎昌若,前面说过了,不再赘述。一次是遇到一位孙姓同学,通过她得知芳的好友王菊芬在这里新疆医学院外科部任护士长。从此我们与王家多多来往起来。王的先生老高是地质工作者,能唱两口京剧,我们有幸在她们家用餐以后听老高唱戏。
此时罗远富与李惠坤夫妇也随着张世功书记到自治区来工作了。我相信学农的人比较实际也比较能干,巴彦岱的经历使他们事事自己动手。他们在前程似锦一切看好的情况下,同样养鸡取蛋,副业生产,改善生活,培养下一代,都很成功。此二位贤伉俪还时不时地下(象)棋取乐,令人有高雅感。
我们还有一个朋友,京剧团的编剧贡淑芬,北京人,热心肠。她最常发表的言论就是:“写剧本怎么这么难!”这话是从《杜泉山》中的雷刚叹息“干革命怎么这么难”套过来的。她认识铁路系统的列车员,从北京给我们带食物来。
一次王菊芬给了我们一只活鹅,相当壮观,几天后被我们的两个儿子宰杀,桌上有了鹅肉,除了口腹之福我感到的还有惊心动魄,儿子这一代比起我来就算强多了,我是连一只鸡也没杀过。在伊犁有一次决心杀鸡,拿起菜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扭住一只公鸡的脖子,以刀割其喉咙,谁料刀太钝,我的手又太软了,我的刀口像拉锯般在此鸡脖子上蹭来蹭去,连点血星都看不到,而鸡开始大力挣扎起来。我只好自叹没有出息,长叹一声,将鸡放跑,想是此鸡命不该绝。
新疆文联的同事中我去得最多的是陈柏中与都幸福家。陈柏中,夫人楼友勤,都是浙江人。两位都带书生气和江南的秀气,他们正直,正人君子,要求进步,关心国家大事文艺大事。他们曾经想改善一下自己的住房,未成,他们相中的一处房被一领导干部得了先机,楼女士对此领导干部竟然讲起契诃夫小说中的小人物的悲哀来。这算什么?不能说是对牛弹琴,更不能说是与虎谋皮,但无论如何给我一种牛头马嘴,张冠李戴(以上两个成语用得也都不对)徒令鼻酸的感觉。他们二位都以一种左翼知识分子的思路来追求革命,也还一度热情参加“文化大革命”,最后,当然凉了。
尤其在芳还滞留伊犁,没有到乌市来的时候,我常常得到他们的照拂,我从他们那里吃到了江南美味,自制的江米醪糟,糟蛋,炒年糕,腊味,和南方风味的鸡只。他们对我也充溢着最好的祝愿,和很少说出的同情。思之,至今犹感温暖。
有趣的是他们长期住在春风巷,一个有着这样好听的名称的街巷。但是这条巷子经常是臭水横流,臭气熏天。春风只是一种美好的理念。
而辽宁人都幸福家的炊艺更是数一数二,他不但有酸菜粉,酸菜饺子,而且有各种色香味俱佳的炒菜,其风味大致属于鲁菜菜系。同时他家的酒与各种难得的小吃也是那个年代的一个奇迹,诸如花生米、豆腐干、粉条、芝麻酱、杂豆之属,都有。我常常与都幸福讨论——应该说是争论一个问题,他认为我的命运不会长久的如此沦落,不久就会有一天我将扬眉吐气,有所贡献,有所成就。而我的态度是这些都是痴心妄想,想也不敢想,想也白想,想之无益有害,不如不想,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别人能活的我也能活,别人高兴的我也能高兴,何必说那些没有用的话呢?
我也时有出没在铁依甫江、克里木·霍加、郝关中、王嵘、忠录(锡伯族作家与翻译家)家里。超级大诗人铁的家里挂着好看的挂毯。才十六岁,他的诗集已经在苏联一个中亚的共和国出版了。他的妻子赫里倩姆是七一纺织厂的医生。克里木一家有许多女儿和一个儿子。孩子们的母亲叫高华丽娅,意思是珍宝,她是一个塔塔尔族的金发美人。克里木是少数几个双语写作者之一,他也时时受着收入有限,孩子太多,夫人又爱用钱的折磨,有几次搞得他十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