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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苎麻

在我的家乡,最普遍的农作物,当数苎麻了。村前屋后,田里坡上,到处都是。

苎麻为丛生半灌木,麻径呈圆柱形,直立,一至两米高。叶互生,卵圆形,正面深绿色,背面有灰白色柔毛。近看,根根苎麻纤细高挑,疏朗有致;远看,苎麻密密麻麻,仿如绿色的海洋。风吹过去,苎麻叶翻过去一片白,再还原成绿色海洋,再翻过去,再复原,这是我眼里最常见到的景致。

村与村之间,因了苎麻的围绕,显得神秘又浪漫。等到苎麻收获后,彼此才真实地袒露在面前,原来近在咫尺。东村的呼儿声,西村的唤女声,清晰地传到耳里,亲切又温暖。

小时候,常常提了竹篓,和伙伴们钻进苎麻里拔猪草。因苎麻的荫蔽,草又高又青又嫩,猪很爱吃。大多时候,我们在壕沟里玩捉迷藏的游戏。用手作手枪,口里模仿枪击声,从这个壕沟追到那个壕沟,四处都是枪击声。

苎麻一年成熟三次,分别在初夏,初秋,冬至时节。每次收获,要花十天半个月工夫。打苎麻时节,人们早出晚归,其紧张、辛苦不亚于双抢。所以我的乡人,除了双抢外,还有打苎麻,辛劳程度远远超过别的地方。

打苎麻的工序主要有扯麻、浸麻、剥麻、漂洗、绩麻、成线的绞团、梳麻、上浆、纺织等12道。村里人,只需扯麻,浸麻,剥麻,晒干后卖给商家或厂家,由他们再完成余下的工序。

我记得,小时候,天还没亮,大约四五点钟的样子,村头就响起了一阵阵的狗吠声,那是早起的乡人,趁着月光或摸黑去苎麻地里打麻。我的乡人,他们大都是打苎麻的高手。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弯腰,右手握住一根苎麻,左手相辅,在苎麻的一半高度,折断,耸开一个口子,右手食指进去,勾住一边苎麻皮,连同苎麻叶,向身后剥去,只听“哗”的一声,片片苎麻叶子飞向空中,再落在土里,苎麻上半身皮已分开成两片。然后左手握一边,右手勾住另一边,剥离苎麻骨头和剩下的苎麻叶。这样,一根接一根,千千万万根的苎麻,在不断的“哗哗”声里变成手里一片片的麻皮。他们动作娴熟,左右开弓,像“六一”儿童节时的一个舞蹈动作,但那舞蹈动作有点夸张,不像我的乡人,动作优美又逼真。劳动产生美,那时候有最深刻的感受。我的当教师的父亲,不但是打麻高手,也是讲故事笑话的高手,散在几块地里的人们,以他为中心,应和着,不断爆发的笑声,给劳作的人们增几分愉悦。他们身后的苎麻叶和苎麻骨头随意排列着,白花花的一片,散发着苎麻的清香。那气息,亲切,温馨,早已渗入乡人的血液里。

早餐时间,乡人把打好的苎麻,一捆一捆,拖回家,浸在池塘里。饭后,在堂屋里,大树下,摆好几张麻凳。一人一头,两人共用一张麻凳,开始了一天时间的刮麻工序。他们右手握麻刀,拇指套竹筒,左手捏住一片苎麻皮,麻刀在七寸处,刮去褐色的表皮,再把集中一起的几片麻皮,倒过来,一起去掉头皮。几张麻凳上,“呱一呱一切切切”,一种声音,先后发出,交织一起,搀和着大家的谈笑声,成了动听的交响乐曲。那个时候的乡村,那个时候的乡人,打苎麻的日子,是最辛劳的日子,也是最热闹的日子,村头村尾,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刮麻也是讲究技巧的,用的阴劲,力度松紧有度。用力过猛,麻纤维粘胶被刮去,舌喊了一丝丝,不好看也可惜了。所以有力度的大男人,反不及女人。像我的堂姐,就是刮麻高手,她的麻又干净肉体又厚实,很起秤。

那时,我的堂伯母,总是采来新鲜的嫩苎麻叶,掺适量的粳米、糯米,加井水,于石臼中捣烂,黏合,形成青翠欲滴的饭团。再捏成小块,放在蒸笼里蒸熟,做成苎麻糍粑。刮麻的人们,每人尝几个,那滋味,又香又甜。

苎麻晒干后,就卖给商家,成了村里主要的经济来源。我们这些孩子们,也会跟着大人后面,剥下矮小的苎麻,也刮好晒干,换来的钱,大人给我们零用。

20世纪80年代中期,苎麻突然成了抢手货,价钱一路高涨,一斤苎麻由2元多涨到8元,比肉价还贵。不断有麻贩子到各村转悠,有人家囤积,也发了财。也有贼,半夜翻入人家二楼偷麻,或钻入苎麻地里打麻。几年间,村里人家,雨后春笋般,原来的土砖房,全部换成火砖房甚至三层钢筋水泥楼房。

苎麻成了乡人的大救星,人们宝贝似的呵护它们。年尾,一担一担的泥土、马粪挑来,覆盖麻根,防冻又施肥。年头,立春不久,就扛上働头散在苎麻地里,松土,锄草。烈日炎炎的夏季,家家户户的劳力,全部出动,清晨黄昏,挑来水桶,从池塘里一担一担挑往苎麻地里。池塘与苎麻地的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水滴溅在路上,立即晒干,留下斑驳的影子,不断地又有新的水滴洒在上面。人们彼此鼓劲,挑一天水,就是和老天爷抢钱呢。记得有一年夏季,天干旱,池塘里的水都被挑干了,望着长得不高的苎麻,乡人心里痛极了。

后来,物价上涨,苎麻却越来越趺,8元一斤的苎麻又趺到2元多,这期间,还有人家,存了几百上千斤的苎麻,期望价钱再次回升,但这个愿望最终一次次破灭了。方便、廉价却并不环保的各类化纤产品,将培植费用高,不够高产,没有多少赚头的苎麻生产项目废弃了。渐渐地,苎麻被人们淡忘了。但村前屋后的苎麻,依旧在发芽的季节发芽,在成熟的季节成熟,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年轻一代的人大都出去打工,我的堂姐也早已嫁到外乡,89岁的堂伯母去年去世了,只有几户人家的老人,还在“呱嗒——呱嗒——切切切”地刮着苎麻,那声音单调,寂寞,说不出的荒凉。陪着苎麻走过大半辈子的老人,他们已经不在乎苎麻的价钱,他们刮的也不是苎麻了,而是过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