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后,寒露初现,高密境内农耕秋收已经结束。按照常例,每年这个时候,高密城外十二个家族族长及继承人要齐聚高密城议定来年要事。
到了今年指定的日子,各个家族的族长携长子,或骑马,或驾车,在穿甲持兵的骑兵护卫簇拥下,陆陆续续穿过南门,经由南街进入城中央的议事大厅。街道两旁,城里的人们像往年一样,拥挤在维持秩序的兵士身后,看着这些权贵从眼前经过,评头论足。怀抱着水果、蜜饯、小饰品的游商小贩一边在人群中穿梭,叫喊着招揽生意,“桃、杏、李、枣、生姜蜜饯,上等百花蜜泡制。今天议事宴上用的就是我家的蜜饯,库存都给买空了,就剩这半袋了嘿。”
各家族中,最为惹眼的是高密南境的吕家,一行三十余骑,清一色的高头白马。领骑吕玄是家中长子,精心修剪过的长发用金髻裹束,露出同样精致的五官,一身刚经打磨的纯银鳞甲贵气逼人。骑马走过一段,见一群身穿粗麻布衣的底层百姓齐齐用羡慕眼神看向自己,吕玄得意又有些厌恶,便从挂在腰间的金线囊中掏出几枚银币洒向人群,看着人群顿时因为低头争抢混乱一团,在马上前仰后合地肆意大笑。
临近中午,各族长及其继承人按预先排好的座次在内廷就坐。容下两三百人也不显拥挤的外厅,护卫、侍从各自找座,三三两两搭伙凑头,聊起最近的见闻。,内廷北面八步石阶上,城主纪和的长子纪霄宽和次子纪辰分坐在一张青铜铺褥长椅两侧的木制圆凳上。
从座次来看,弟弟纪辰与自己并无尊卑之分,这让纪霄宽屁股怎么摆都觉得膈应。按照规制,秋议只有各家族族长及其继承人(按照习俗,立长为继)才能参加。往年,弟弟纪辰虽然职为高密将军,威望日重,但也是没有资格与会的。但今年,父亲纪和说,要议定的裁军一事需征询高密将军意见,所以特许纪辰与会。对于这个决定,纪霄宽心里老大不舒服,却又无从辩驳,但怎么也没想到,纪辰的座次会与自己一样,排在父亲身边。这到底是父亲有意安排?还是下人不懂规矩?纪霄宽想到这,更觉心烦意乱。
“哈哈哈哈……”厅外传来一阵爽朗的长笑,内外厅众人连忙起身单膝跪在两旁,目迎大步进厅的城主纪和。纪和年过五十,曾经魁梧的身躯因为年纪和过度饮酒显得有些富态臃肿。纪和在青铜长椅坐定后,拍了拍隆起的肚皮,“刚才本想穿我那身铠甲来,可这肚子不争气,怎么也套不进去,折腾好一会,两个仆人急得脸白,把甲线给崩断了。最后,还是换成这身袍子。”纪和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众人也跟着笑出声来。
在这缓和的气氛中,秋议开始。按照事先拟定的议程,众人就一个个议题发表意见,若争执不下,遵旧制以双方支持者多寡决断。前面的议题今年意外顺利解决,接下来便是最后一个,也是今年秋议最重的议题——裁减小三卫。
最先站起来的是吕氏族长,一脸灰白冉须的吕朔。早在月前,各族族长就私下聚商,今年怎么也得把裁军的事给定下来,并商定由实力仅次于高密纪氏的吕氏率先提议,再由各家族附和。
“当年高密初定,西疆战事频频。为肃清边患,纪侯爷仿照帝丘三卫军制,在各族支持下创建小三卫。当时,每卫二千余人。这些年,小三卫征战疆外蛮族,保境安民,功不可没。但从四年前防风氏被我小三卫剿灭后,便再无战事。然而,小三卫年年补兵扩充,如今每卫人数比当初已翻了一倍有余,总数在一万四千左右。”
吕朔抚了抚冉须,继续道,“五个侯城里,一万四千人的军队规模不算大,但高饷铁甲,军费支出却比人数最多的阳濯多了一倍不止。如今,一年各项军费支出已近一万两千金币。摊派到各族耕田上,折合一亩要四个铜币。而今年,一亩普通麦田所得不过十三四个铜币。几年下来,到我那去抱怨的族民和佃户,把门槛都给踢断几根。”
在各族族长一片附和声、抱怨声中,吕朔又说,“我提议,小三卫人数、兵饷标准各削减六成,请候爷决断。”
纪和沉默半响。三十年前,为了与屡屡侵入的西疆蛮族作战,他将父亲调配的一千人马改组扩建为小三卫。为了发动各家族筹饷,他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了。也是他,亲手训练,亲自领军在西疆浴血奋战十多年,才将边患平息。军中很多百夫长,甚至是老兵,他至今都能叫出名字来。如果遵从本意,他舍不得裁减一兵一卒,但又架不住这些家族一年又一年地在耳边唠叨,这才定为今天决断。
“好啦,好啦,你们也别跟我在这哭穷。城里的瞎子都知道你们过的是花天酒地的日子。”纪和,“算了,既然你们都打定主意要多扣几个金币出来把身上绸缎裘皮换成金丝,那就依了你们。”说着,纪和把目光投向坐在吕朔身后的吕玄,“对了,吕玄,你是不是打算把身上的银甲再换成金的?告诉你,金甲也不中用,一剑就能刺个对穿。”
纪和的奚落,引得众族长哗笑一片。在去年的比武大会上,吕玄在初赛就被小三卫的一名伍长从胸口刺破了镶着宝石的华丽铁甲,败下阵来,成为参赛的各族继承人中成绩最差的。猝不及防被嘲笑,吕玄脸红到耳根,低头避开众人的目光。
“怎么裁?裁多少?咱们先听听纪辰的意见,他执领小三卫十余年,情况最清楚。”听到纪和又开口,众人收住笑声。看着裁军拖不过今年秋议,父亲俩早在月前就商量出一条底线——人数最多裁半,兵饷标准只减三成。在这底线之上,视秋议情况再与周旋。
“候爷,我有提议。”纪辰考虑到自己以将军身份出席秋议,故对父亲只以爵位尊称,“小三卫非但不能裁,还要继续扩军。”
话音一落,内廷众族长面面相觑,有些顾不得礼节,当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别把这议事厅闹得跟西街集市一样,让纪辰把话说完。”对于纪辰这匪夷所思的提议,坐在青铜长椅上的纪和心里也是一惊,但他也知道这个儿子虽然年轻,但不仅勇武且处事沉稳,便抬手示意纪辰继续说下去。
“高密眼下边患虽除,但战事防备不容懈怠。南边老丘,近几年秘密拉拢被我们征服的疆外多个部族首领,蚕食这些部族领地,候爷两次遣人前去协商阻止,但对方并无收敛;东边眼下虽然安宁,但西河近几年也在扩军强备,九苑每年铸造的兵器甲胄,有小半都运送到了那里;北边草原部落,虽然多年未见南下踪迹,但也不能不防。裁军容易,但遇战事,再练就难。”
“议来议去,竟议出个不裁反扩,笑话。少将军说的这些,听起来有道理,但说到底,都是臆想而已。莫不是少将军舍不得手中职权被减,这才想出这么个理由?”刚被众人嘲笑的吕玄,见纪辰提议引起众族长不满,便想借这个机会出头挣回面子。众族长见吕玄站出来反对纪辰,本想待会附和,但听到那大为不敬的最后一句,也就个个默然。
“狂妄,少将军执掌小三卫的时候,你还握不住剑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跟少将军赔不是。”对于这个五十来岁才得来的独子,吕朔平时过于宠溺,见他在议事厅说话也不知轻重,不由觉得有些老脸无光。但他转念一想,纪辰这一提议明显是跟他对着干,言辞刻薄驳斥一下也未尝不可,便一遍斥责吕玄,一边观察纪辰的反应。
纪辰似乎不以为意,微笑走下石阶,慢步到吕玄面前。吕玄这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言语不逊,见穿甲挎剑的纪辰走到面前,心里有些慌乱,不禁退后一步,手指轻搭镶嵌着宝石的剑柄上。
“各家族有难处,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更是要体谅。说到底,也都是钱的事。”纪辰轻拍了吕玄肩膀,转身环顾道,“如果按当初组建小三卫时的摊派,各族每亩耕田只需上缴两个铜币,可还有人反对扩军?”
此话一出,内厅立即骚动起来,就连城主纪和也有些坐不住了,“纪辰,议事大厅可说不得胡话,你可另有办法?”
“回侯爷,办法是有的,但直到今天早些时候才全部敲定落实,所以没来得及先行向候爷禀报,就直接提请众议,请候爷治冒失之罪。”
“有办法就是好事,你给大家说说吧。”说着,纪和身子前倾,要听听这个向来稳重的儿子到底想出了什么办法。
“十年前,我王颁布刀狩令,没收非军籍者的兵器,以图兵农分离,防止义兵之乱。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这十年里,受此影响最大的是商贾。商贾流通财货,最易受匪患之害。往年,商贾靠养一批懂武艺的门客护送往来,兵器上缴后,护送门客数量被迫激增,却仍是屡屡不敌悍匪。奉养门客、遭抢损失,成为商贾重负,苦不堪言。因此,我与商会协商,拨调部分小三卫护送财货往来,以此获得酬报以填军费之缺。”
“护送?商贾?”纪和从未想过这么个主意。内厅众人也毫无头绪,一时无人站出来说话。
“我细细想过,这个办法有三疑,所以一一解决之后,才敢在候爷和各族长面前提议。”纪辰接着说,“商贾物资需在诸城间往来,一疑兵士跨境,其它城是否准允?眼下,商会已经拿到西河、阳濯、孟西、安阳、甘城、鸣条、九苑七城城主手令,只要是在官道上,百人队可跨城无阻。二疑会不会削弱小三卫战力?经与商会协商,最多时只需同时拨出不到两成兵力,也就两千名兵士即可。这部分兵士可每半年轮换回营操练,如遇战事还可立即召回。三疑收入如何?经与商会议定,一年可获六千金币报酬。只要候爷允诺,商会当下就可支付一半。如果今后商路扩展,需求兵士增多,报酬也就再行商量。”
听纪辰说完,吕朔等各族族长议论了一番,纷纷点头。吕玄心里还不服气,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闷头拨弄着身上的银甲。更恼的,是坐在纪辰的哥哥纪霄宽。看着父亲毫不掩饰对弟弟赞许的笑容,又想到弟弟执掌的小三卫日后愈加势大,纪霄宽咬着牙才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
“哈哈哈,好,暂且这么议定。辰儿,办法是你找出来的,事也交由你去办。”烦心好几年的裁军之事就这么轻松化解,城主纪和觉得浑身轻松,心情大好,“今年,咱也不藏着掖着了,库房里还有三十桶太古的猴儿酿,都拿出来,管够。各家随行的兵士、侍从今年也喝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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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城侯府,一身绸布便服的老者正坐在后院池塘边一块大石头上,眼睛望着铺满池塘的枯萎荷叶定定出神。或许是在想着岁月枯荣无情,他年不过六十,却面容老态、须发皆白。但在那张枯木般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
“彤城候。”一个怀抱长匣的中年人轻轻走至老者身旁,曲身行拱手礼。此人一身沾着尘土的兔裘,正是施景天。
“景天,是你来了。”或许是因为坐在这太久了,老者起身艰难缓慢,见施景天伸手要上前搀扶,又摆了摆手,“哎,老了,但也还没到站不起来的时候。老者正是西河城主,彤城观。
“怎么?赶得这么急?”彤城观走到施景天面前,用手轻轻掸去他肩膀上的尘土。
“彤城候,按照您的意思,高密那边的事情已经办妥。”说着,施景天托起怀中长匣,“您那把青钢剑,意外换得此物,所以赶着给您送来。”
彤城观看着匣盖轻启,突然浑身一震,双手抓起里面的辛候剑,“是它,真的是它。”两行泪水,淌过那张丘壑纵横的脸庞,“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它……或许,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