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音:
曾巩是我国北宋时期著名的散文家,他的文学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可是有谁知道,这个“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文学大家当初因为要照顾一大家子的生活在家中整整苦读、奋斗了二十一年。如果不是欧阳修大力的推荐和褒扬,如果不是欧阳修担任了科举的主考官,曾巩能否在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还真是难以预料。那么,曾巩的家中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曾巩又是如何挑起家庭生活这副沉重的担子的呢?
康震:
上一集我们说,曾巩这个“七加一”他不是“七加一”。他就是在这个八大家里头一个非常有特点的大文章家。只不过因为历朝历代根据自己的不同的需要,他们都在曾巩的身上想要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所以,无论是褒奖曾巩还是贬低曾巩,都是不同时代的风气使然。但是不管时代风气怎么变,都无损曾巩作为一个大文章家的本来的风采。
可我要告诉大家,曾巩的这个大文章家的地位,八大家里边占据一席之地的这个地位,得来是非常不容易的。首先给大家提供一组数据,你们就知道为什么不容易。在八大家当中,除了苏洵没有考中过进士之外。人家不用考,人家培养两个儿子都考中就够了。在这剩下的六个人当中:韩愈二十五岁考中进士,柳宗元二十岁考中进士,欧阳修和王安石都是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苏轼是二十一岁中的进士,苏辙最小,十八岁人家就考上了。你看,我刚才说的其他这五个人,没有一个人上了三十岁的。就咱曾巩,差一年就四十岁那一年。三十九岁方考中进士。当然有那么一句话了叫“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五十岁考中进士那还算小呢。但是,曾巩咱是什么人呢,咱怎么能到五十岁才能考中进士。在你同级别的人当中,你三十九岁才考中进士,这就已经算很晚了。可是我要告诉大家,曾巩三十九岁考中了进士,可是这一年,他们家里头有六个人同科全部考上了进士。曾巩考中了进士,他有一个亲弟弟考中了进士,他还有一个堂弟考中了进士,他还有两个妹夫也考中了进士。一家同门在同一年同科进士,那不得了了。这一年里头苏轼和苏辙兄弟考中了进士,而且著名的哲学家张载和程颢也考中了进士,所以这一年的进士科录了大量的人才。这还没完,又过了四年以后,他另外一个弟弟又中了进士。又过了一年,他的一个妹夫又考中了进士。又过了四年,他的一个侄子又考中了进士。你就算一算吧,他们家先后有九个人考中了进士。这时候你就觉得,三十九岁考中进士是非同寻常的。
为什么说非同寻常啊?因为这个曾巩的家世,他家里的境况,跟另外那七个人相比,实在是太特殊了。我不说他太困难了,他太特殊了。怎么个特殊呢?咱们掰着指头算一算:韩愈,从小父母死得早,但是他有一个做官的哥哥,他哥哥去世以后,他的嫂嫂对他就好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把他抚养成人,而且,他很快就考中进士以后,他就走上了工作岗位,开始给家里挣钱了;柳宗元,那不用说了,河东的望族,虽然说家道有点中落,但是维持他的学习,供给他的生活,这是没有问题的;欧阳修,父亲去世得早,但是他的叔叔在做官,而且他的母亲对他非常好,帮助他学习,而且欧阳修也是很早考中进士之后就开始挣工资了,就开始养家了;王安石,王安石的父亲本来就是做官的,王安石青少年的时候没有过过艰难的生活和日子;至于说“三苏”,那当年在眉山也是小康之家,你想想,老苏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数次出川到京师来,这都是需要钱的。
曾巩的情况跟他们是完全不一样。怎么叫完全不一样呢?曾巩八岁年头上,他亲生母亲去世,这倒也还罢了,到他十八岁的时候他在外做官的父亲,因为得罪了人,被人告了,然后就罢官之后就住在家里。从这儿开始,他的父亲一直在家赋闲十二年。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曾巩的头上。知道这时候曾巩家里是什么情况吗?他有一个祖母,九十岁了,他的父亲身体也不好,六十多岁,他有一个哥哥,有四个弟弟还有九个妹妹。人丁兴旺,人丁兴旺那是对富裕之家来讲是好事,对他这样的家庭来讲,本来他父亲是挣钱的,是养家的。但是他父亲被罢官之后就成了一般老百姓,在家待着。这个时候,他这个老二,这个曾巩就担负起了养家的责任。老大不行了,没这个能力。所以我跟你讲,曾巩从十八岁头上开始,他的父亲就罢官一直到他三十九岁考中进士,这中间整整二十一年就宅在家里。这对于一个有志的青年来讲,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刚才说他是很特殊的情况,现在大家就能明白了。他对上要侍奉他的父亲,侍奉他的老祖母;对下边,他还得考虑,这四个弟弟读书的问题,吃饭的问题,他那九个妹妹,还不得一个一个嫁出去啊,你说是不是,这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跟他考科举比起来,哪个重要啊?当然首先是生活重要了。你不能你考中进士了,家里人都饿死了,那算怎么回事啊?所以你看,他真的很不容易,
我们越了解曾巩,我们就越觉得他非常地不容易。同时他能写出那么端正的品质的文章来,那是为什么?这也是由于他的人格。他的人格又从哪儿来的呢?他的人格是从这种艰难的生活当中体验出来的,锻炼出来的。
画外音:
为了曾家全家上下十几口人的生活,年轻的曾巩不得不放弃自己科考取士的梦想,云游四方到各地打工,维持家用,生活实在难熬,以至于曾巩三十二岁才结婚。这在古代已经是难以想像的晚婚记录了,而婚后由于缺医少药,他的两个女儿又先后夭折。不过这个无以复加的生活磨难并没有泯灭曾巩求学的信念。那么,在他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刻,又会有谁伸出援助之手呢?
康震:
穷,确实穷。但是还得读书,还得学习。但是由于太穷了,家里没人手,所以痛失掉很多非常良好的机会。他在给欧阳修写的信里边怎么说呢?说哎呀,我好多次都很想去投奔你、投靠你,在你的身边学习,到京城去。但是因为什么呢?我在上,有年纪这么大的老祖母,还有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大哥,我底下还有这么多的弟妹。我实在是抽不开身,我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他怎么说呢?
祖母日愈老,细弟妹多,无以资衣食,恐不能就其学,况欲行其他耶?
——曾巩《上欧阳舍人书》
我现在吃饭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我胸有大志,我就是心怀朝阳,这个朝阳到您那儿去它也变成晚霞了。就是生计问题束缚了曾巩的手脚,我们说欧阳修不是对他非常地器重,非常地赏识?但是也只能是写信勉励他,鼓励他。但是很多事情实在是帮不上忙。欧阳修总不能每个月给他一大笔钱,让他供养那么多家里。那也不现实。所以他在给欧阳修的信里边,写得就很沉痛。我很早就起来,很晚才睡觉。每天忙于生计,心里头没有一天是有空闲的时间,没有一天心里边是感觉到很潇洒很惬然的感觉。
所以你看我们以前在讲韩愈,讲柳宗元,讲他们的时候,你注意到,我也说过他们有时候家境很贫寒,刻苦的学习。但是那时候他们都很小,他们都是靠别人来养他们,然后他们学习,虽然生活很苦,但是不会干扰到他本人的前途,他们也用不着去抚养和赡养别的人。他们只需要搞好自己的学习就行。但是曾巩有很大的不同。他不但要赡养别人,而且要养一大家子的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呢?就是明明像欧阳修这些当时的卓越的杰出的人物非常地欣赏他,非常希望他能够早一点考中进士,步入仕途,能够为社会做点事情,能够把自己能力发挥出来。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就没有办法。所以这种痛苦就更大。但是,痛苦巨大对于意志坚强的人来讲就能够化痛苦化矛盾为力量。后来他的父亲得到了朝廷的诏书,进京。这个曾巩就陪着他父亲到京城去。结果去了之后不久,他父亲突然就去世了。这个很麻烦,为什么呢,他父亲在京城去世之后,他家里人都在家里边,身边只有曾巩一个人,曾巩根本没有钱也没有能力来安葬他的父亲。好在在这之前,他曾经给已经退休了的一个宰相叫做杜衍,这个人跟欧阳修也是很好的朋友,曾经写信向他求教过学问。这时候杜衍已经退休退居到南京。但是,他给杜衍求救的时候,杜衍非常地大方,出资安葬了他的父亲。他给杜衍写的回信里边,写的感谢信里怎么说呢,说我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
以孤独之身,抱不测之疾,茕茕路隅,无攀缘之亲、一见之旧,以为之托,又无至行,上之可以感人利势,下之可以动俗。
——曾巩《谢杜相公书》
我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太狼狈了,我自己身体也不好,生着病,然后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亲戚。我既没有动人的言语可以感动那些当权者能帮我,又不可能让老百姓来帮我。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遍了,没有任何人能帮我。多亏您老人家出手,这才把我救过来。但是这儿,你就得想一个问题,你像杜衍,这是退了休的宰相。像欧阳修当时在朝中也担任很重要的职务。为什么这些人肯出手去救一个像他这样一直宅在家的一个非常普通的年轻人?这是为什么?这就是因为在曾巩的身上,他不但看到了曾巩是有才华的人,你可能被这个人的能力所打动,但有可能也被他的精神所感染。虽然曾巩在当时地位很低,但他的精神、他的能力和他的潜质让这些人被感染、被打动,他们愿意帮助他,这种经历在之前我们所讲过的作家里头都是没有的。父亲安葬了,回到家乡,回到家乡以后这才发现,生活已经完全陷入绝境。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当地的知州出资给他买了田地。所以你看这如果你要说是绝处逢生也罢。怎么说都可以。但是,我刚才说了,为什么这些人会帮他呢?就因为在他的身上,在人家看来他身上有一种精神有一种力量。这位知州对他的帮助很大,出资给他买了田地。只要有了田地,他就可以糊口。为什么给他这个田地呢?就是希望他不为生活所困,因为看到他是个人才。希望曾巩这个人才,能够成长起来。所以不希望曾巩因为家事,因为生计,因为要养家糊口而耽搁了自己的前途。
画外音:
曾巩自幼就体现出了很高的文学天赋。《宋史》记载说曾巩少年时“读书数百言,脱口辄诵”。他二十三岁时到京城入国子监广文馆就读,拜访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就深得欧阳修的赏识。但是,当第二年他满怀信心地参加科举考试时却落得个名落孙山的结局。那么,这个结局是否会打击曾巩的信心。欧阳修又将如何安慰这个他最为欣赏的年轻人呢?
康震:
我给大家说实话,就是一个人如果他在生活当中这么窘困,他是非常忧虑的。他忧虑的时间长了以后,他就会生出埋怨的心。这种埋怨,有时候是对亲人的,有时候可能是对社会的。他总会觉得这个社会对他不公平。他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对我不公平。但是我告诉你,曾巩这个人非常地特殊。他二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没有考中。没有考中他就要回家去。临走之前,欧阳修写了一篇文章为他送行。欧阳修在这封信里怎么说的呢?欧阳修说,曾巩还有当时很多其他的年轻人来参加科举考试都没有考中。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国家的考试院也罢或者考试委员会也罢,他们手中掌握着标准。凡是符合标准的就能录取,凡是不符合标准的就不录取。对那些特别优秀的人才,只要他们在考试当中略有疏忽离这个标准有一点差距,这样再优秀的人也会被刷下去。欧阳修就很沉痛地说,如果我们还能碰见一个有点儿良心的考官,他也只能说,哎呀,没考中实在是太可惜了,我知道你很优秀,你应该考中,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们考试也有考试的标准,没办法了,你只好下一年再来吧。对于一般的老百姓来讲他们也不会去埋怨这个考试的主管部门。因为什么呢?大家心里都有一个概念,那考试总是要有标准的。你考不上了,那就是你命不好,那就是你自己努力得还不够。可是对欧阳修来讲他认为事情并不是这样,
有司所操,果良法邪?
——欧阳修《送曾巩秀才序》
难道说我们考试的标准就一定是科学的吗?难道不能对它进行改革吗?欧阳修这样说因为这篇文章是写给曾巩看的。曾巩这么穷,这么劳顿,这么疲倦,家里边的责任这么大,没有考中,他就要灰溜溜地回去。欧阳修是个长者,他欣赏曾巩的才华,他为他感到惋惜,他写篇文章送他回去,当然是要为他在道义上辨一辨。这么优秀的人你们不录取,你们就抓住那个标准不放,难道这个标准不可以改吗?但是欧阳修下面讲那个话那就非常感人了。他说什么呢?
然曾生不非同进,不罪有司。告予以归,思广其学而坚其守。
——欧阳修《送曾巩秀才序》
曾巩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说。他没有攻击说那些考中的,他们不如我,他们的水平跟我比很差。你还记得韩愈吗?韩愈当然也不容易,考了四次最后才考中,可是他每次考不中都很急,然后就拼命地说,考试净考这种文章,我看了,那文章写得没有我的好,然后再不录取,就给人宰相就写信,一个月里恨不得能写几封。曾巩没有,曾巩没有去埋怨,没有去嘲讽和诋毁那些考中的人。他也没有怎么样呢?去对那个考试的主管部门大放厥词。没有。曾巩告诉我说,我回去了,我回去以后增进我的学问,我会再来考的。
为什么我们说曾巩的文章写得很醇厚很纯正呢?这当然一方面是来源于儒学的那种深厚的底蕴,儒家思想的纯正和醇厚。但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在做学问之前,在学习之前,他的心应该是端正的。心如果是端正的,什么样的知识放到他的心上,那个知识都会放出光彩。一个人的心要是歪了,学的东西越多越糟糕。曾巩家里很穷,自己担负着抚养这么多弟妹的责任,还要参加科举考试,还没有考中。欧阳修这么地赏识他为他感到惋惜,但他居然没有一句埋怨的话。我回去“广其学而坚其守”,我会坚持我的操守,做个端正的人;我会增进我的学问,更加地博学。我相信我还会考中。欧阳修说,我见到曾巩“初骇其文 又壮其志”。最开始为他的文章而感到惊讶,真是一代之奇才。后来听到他这番话“又壮其志”,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不可多得的有壮志的年轻人。所以一个人挫折和失败都是常有的事,关键是遇到挫折和失败之后,不要首先从社会和他人身上找问题。首先从自己的身上找问题,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但这本身是一种健康的态度。如果你用健康的眼光健康的心灵去看社会的话,你自己就是一个健康的人。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用这种健康的心态和眼光来看社会。这个社会和我们的人群就会是健康的。而曾巩就是这样一个人。
画外音:
由于家境贫寒,曾巩始终无法在欧阳修的身边聆听教诲。而无论欧阳修在朝廷中怎样起起伏伏、几起几落,曾巩始终视欧阳修为最尊敬的师长。两个人的师生之谊贯穿了他们的一生,终生不悔,成为文坛的一段佳话。对于第一次科举考试的失败,欧阳修以如沐春风的关怀安慰了曾巩,而曾巩此时荣辱不惊的心态也着实让欧阳修大为赞赏。那么,曾巩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科举失败的呢?
康震:
大家可能就会觉得很奇怪,这个人这么苦这么累这么操持家务,还要参加高考。才华卓著,天下人都公认的,又考不中,考不中连半句怨言没有。你光说欧阳修是怎么说的,我们很想知道,他本人是怎么想这个问题的。他走的时候,给欧阳修也写了一篇文章。给欧阳修的文章里怎么说的呢?
重念巩无似,见弃于有司。环视其中所有,颇识涯分。故报罢之初,释然不自动,岂好大哉!诚其材资召取之如此故也。
——曾巩《上欧阳学士第二书》
说我考完以后,没被录取。我认真地想了想,反思了一下,我考虑了一下我考试的情况,我想了想我的这个学问的分量。我觉得我还欠点火候。所以考试成绩一下来我没被录取,我很释然,我很放松,这绝对不是故作姿态说大话,而是我自己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
你注意,他不但能养家,他不但有壮志,而且头脑非常地冷静和清醒。曾巩为什么能如此释然呢?第一,他对自己很了解;第二,他对于整个科举考试的方向也很了解。我们都知道,他跟苏轼考中的那一年,是谁做知贡举,谁做主考官啊?欧阳修。欧阳修做了主考官的时候对天下的文风有了一个整体的改革。那就是说,凡是写那种空洞无物的骈体文的,我概不录取。凡是言之有物的散体文,我才录取。但是你不要认为,这是他在营私舞弊。因为我们说了,他所有的考试卷子谁是谁,他都不知道。所以对曾巩来讲,只要我的学问是好的,我的文章是好的。我坚信这个社会迟早都会接纳我。你知道,这种乐观和这种释然这种自信是来源于理性的一个判断,并不是在这儿故意放出狂话来或者说一些大话说我没事,我怎么样。不是的。
接下来他说什么呢?他说我在回家的路上我就看到很多流离失所的人,有很多遭了灾害搬家的人,他们的生活特别苦。我就想,我的父亲、我的祖辈是做过官的,所以我自己可以不像他们一样流离失所,我可以不去服兵役,我可以不去服徭役,我可以不去被抓壮丁。所以他说,我虽然生活很苦,我虽然家境不好。但比起我在路上看到的这些老百姓来说,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告诉大家,你可能很困难或者有时候你会面临绝境,但是你永远都要想到在这个社会上,是有比你幸福的人,但也有比你要悲惨的人。这一个人他的心态怎样才能保证健康呢?这个健康的心态来源于比较。你没有比较,你就永远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而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那是非常可怕的。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你设计的,是为大家设计的。
所以曾巩,在二十四岁的时候,他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说他是很幸运的,虽然科举考试没有录取我,但是,我得到了像欧阳修这样的长者的赏识。最重要的是,像欧阳修这样的长者他看到了我的才华,他想要发掘我的才华,他给别人揄扬我,他在别人的面前称赞我。我虽然没有考中科举,但是我的才华已经被大家所熟悉,被大家所认识。这对我来讲已经是最大的收获。
所以你看到,他跟欧阳修的书信,一来一往,你就注意到这两个人的思想,这两个人的人格。对于曾巩来讲,当然能考中科举,那是最好的。我既能得到制度的承认,又能得到圣贤的承认,这对我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但是最核心的是在哪儿呢?对于曾巩来讲,最为核心的是我的学问、我的思想、我的人格、我的品行要得到社会的认同。只要这个得到社会的认同,哪怕暂时的我因为体制的原因而不能被这个社会所接纳,但是,我的价值已经得到了一部分的实现。所以我们说一个人究竟应该怎么来看待自己这是非常重要的。我相信,像曾巩这样的家世的人应该也有很多。但是能够像曾巩这样来看待社会、看待自己、看待价值,也许并不是那么多。所以我们经常讲一句话艰难玉成,实际上这个玉还不只是艰难就能成的,而是在艰难的过程当中,你如何能够保持自己一个健康的心态,如何能保证自己一个端正的心态。健康的、端正的心态加上你非常丰厚的学养和知识,这也许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画外音:
离开京城之后,曾巩继续一边照顾家里的生活,一边努力增进自己的学识。三十五岁时,蓄势待发的曾巩再次向科举考试发起了冲击。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这次的结果与上一次如出一辙。他和一同参加考试的大哥双双名落孙山。回到家乡后,失意无比的兄弟俩又被同乡人冷嘲热讽了一番。那么面对两次的科举落败,曾巩又是如何迎难而上的呢?
康震:
三十五岁的时候,(曾巩)跟他大哥再考,又没有中。没有中本来就很痛苦,也许是因为他家里太穷了,所以人家就看不起,他家乡的人还嘲笑他。也许就是一种世俗的心理吧,都这么穷了,饭都吃不饱,一大家子人,一堆穷人,成天还要想着成龙变凤,考什么考啊。当地人就给他们哥俩儿编了一个歌谣:
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有似檐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
——明·陈邦瞻 《宋人轶事汇编》
当时科举考试,宋代的科举考试有几次变化,有一阵子是三年开一科,有时候是隔一年开一科,还有的是什么呢,每年开一科。他们这次参加的时候,是三年开一科。说每三年开一科,曾家这俩秀才都要被落杀一回,就跟那门檐底下的燕子似的。飞去的时候是两只,回来的时候是一双。
大家要知道,舆论可以鼓舞人,但是舆论也可以把一个人的雄心抹杀掉。我们常说人言可畏。你仔细想想像曾巩所接触到的刚才我说的本地的知州,不是为他买了田地;那位杜衍,退休的老宰相出资帮他安葬了他的父亲;还有这位欧阳修,后来是他的老师,鼓励他,帮助他;还有他后来碰见的王安石,也算是他的同道的好朋友。这些人都不是他的本乡人。这些人都是属于什么呢?属于在当时有知识、有文化、有见识、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对于曾巩这个宅在家几十年的人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境界。他之所以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宅在家里刻苦的攻读,并且养家,始终不丢弃理想,就是因为在那个世界里有一群人,始终能够让他保持着一种昂扬的精神,能够不坠青云之志。他们给他鼓舞,给他力量,给他精神的支持,必要的时候,给他物质上的支撑。但是,所有这些,也许有时候就会毁于一个小人对他的一次嘲笑。特别是在乡里的时候,周围的人,他们才没有什么欧阳修的境界,他们才没有什么杜衍的热心,他们才不会给你什么田地。也许那个知州给了他们家田地之后还会引起别人说闲话呢。我前面不是曾经讲过吗?王安石称赞曾巩“孝敬父亲”称赞曾巩、赞美曾巩说曾巩的才华很高。他就是死了,他也是班固和杨雄。说这话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当时有人诋毁和诽谤他。为什么诋毁和诽谤他呢?原因我们不确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对他这种行为是很嫉恨的。我不能跟你一个水平,但是以我的水平可以把你的水平降得跟我一样,这个我有能力,这就是小人的能力。但是,曾巩不为所动。
南丰不以介意,力教诸弟不怠——明·陈邦瞻 《宋人轶事汇编》
我们不要听他们讲,就像但丁说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所以我觉得,我们讲了这么多。先说曾巩的家境很特殊很艰难,后来又说他自己在艰难的困境当中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坚持自己的操守,又说到有很多杰出的人鼓励他帮助他。实际上我感觉,曾巩反而变成了一个幸运的人。为什么这样讲呢?生活是很艰难是很苦,但是在磨练他。有这么多优秀的人发现他帮助他,证明他是一块美玉,是一块黄金,这样的美玉和黄金迟早有一天会绽放出他的光彩,会展现他的品质。所以对于他这样一个有才华、有能力、有学识的人来讲,有这样的生活磨砺他,有这么多人在鼓励他,还有这些小人在嘲弄他,都只能让他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坚持自己的操守。
我想,虽然他从十八岁到三十九岁真的在家待了二十一年,宅了二十一年,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沉沦的宅男。他宅得很有力量,他的这个宅是被动的,但是他的这个宅却对曾巩来讲是在积蓄力量。他就像一个拳头一样攥得很紧,等到积蓄了足够的力量的时候他果断地出击,就会在文坛上释放出他的光彩,就会展现出他的力量。我想,这也是我们今天认识曾巩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所在。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