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康震评说唐宋八大家:欧阳修曾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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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非常七加一

【曾巩】

画外音:

曾巩字子固,江西南丰人,我国北宋时期著名的散文家,生于公元1019年,1083年病逝于江苏南京,终年六十五岁。曾巩的散文成就很高,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北宋古文运动的重要骨干。可遗憾的是,尽管曾巩得到文坛宗师欧阳修的极力推崇,但他却是“唐宋八大家”中最令我们当代人感到陌生的一位。为什么这其中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呢?

康震:

上一集我们说,也许欧阳修最喜欢的弟子不是苏轼,而首先是曾巩,但是说句实在话,在“唐宋八大家”里边我们最不熟悉的,也最容易忘记的,或者说在背八大家的时候最容易想不起来的人就是这个曾巩。也就是说在这个“唐宋八大家”当中曾巩给我们的感觉,有点“七加一”的感觉,就是先把前边那七个人背过了,到末末了再捎上一个,“七加一”。我这一说,大家就有这个很突出的感觉。应该说,其他那七大家除了散文的成就之外,多多少少还有别的渠道或者别的一些什么原因,能够让我们记得起来。比方说韩愈,韩愈我们知道,散文的名篇是《师说》,但是韩愈的诗也写得很好,他的《早春》诗,

说“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你只要这首诗你会背,也能想起他来。柳宗元,《捕蛇者说》、《黔之驴》,这的确是他的散文名篇,可是他的《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你会背这个也能记得起来。欧阳修我们刚刚讲过的《醉翁亭记》是他最著名的篇章,可是他词也写得很好,“庭院深深深几许”、“乱红飞过秋千去”这都是他词里边的名句,你只要知道欧阳修是一个著名的词家,也能想得起来。苏轼那就不用说了。苏辙呢,有点困难,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诗、好的词和我们熟悉的散文,但是这不要紧,他的哥哥可以帮他,因为“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底下小序写得明白,这就是写给我弟弟的,“兼怀子由”,你只要记得这首词,你就知道他有个弟弟叫苏子由,他名字叫苏辙,这就记起来了。苏洵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因为跟他的小儿子一样,他也没什么特别让我们印象深刻的作品,那也没事,你要会背《三字经》就可以,《三字经》里边说了,“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苏老泉那是他的号,一说苏老泉想起来,这人二十七岁才开始读书,那是苏洵。所以说这几个人都有别的渠道。还有王安石,王安石你就是什么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你只要记住一条,他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改革家,最大的改革家,再者说人家《伤仲永》历来的中学课本都是选的,还有那最著名的那首诗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

你看,除了散文都有自己的绝活,怎么都能想得起来。就这曾巩实在是难办,他也没有什么让我们印象深刻的诗;也没有什么让我们觉得特别优美的词;也没有让我们感觉到有一种传诵千古的散文;也没有个什么有名的兄弟给自己帮衬一下,那爸爸可能也没什么名气;也没有什么改革家;也没有“春风又绿江南岸”,几边都不靠着。你要说他有什么政绩呢?我们好像就没关心过他做过什么官。你要说他的个性是怎样的?我们似乎也不太关心这个人的生活,不关心和不了解他的情趣。你要说他写过什么有名的诗词,我跟你说,很多人都认为他就没这个专长。为什么这么说呢?同时代的人里边,秦观曾经评价他说什么呢?秦观说曾巩写文章妙绝古今,写文章那古今第一把,写得好,可是这个人不擅长写什么呢?有韵之文。就是他不擅长写诗和词这样的韵文。

“曾子固文章绝妙古今,而有韵者辄不工”——宋·赵与时《宾退录》

当时有一个怪人叫刘渊才,这人说话很奇怪,奇怪在哪儿呢?他跟别人说,我平生有五大憾事,就是有五件事情非常遗憾。别人就问他,说是什么呀?你说啊。这老刘就闭着眼睛不吭声,过了好久才说,我不说,我说了你们会笑话我,会小看我。在我看来这五件事情都很重大,但是你们会笑话我,所以我不说。人家说,说说说,不笑话你,都尊重你,你说。那人说那我说了?说吧。说这五大憾事,第一,恨鲥鱼的刺太多。第二,恨金橘味道太酸。第三,恨这个莼菜菜性过冷。第四,恨这个海棠花不够香。第五,恨著名的散文家曾巩不会写诗。这大家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你看,我说你们会小看我吧?大家心说哎哟喂,我的老天爷,您恨的就这五件“重大”的事件啊?您也太碎了,能不能恨点有价值的?哎,但是这给我们提供一个信息,这个人虽然说话有点不靠谱,但他希望曾巩如果会写诗或者诗写得好,在他心目当中曾巩的形象就怎么样?更加完美了。

画外音:

曾巩流传至今的诗作有四百多首,虽然与苏轼、欧阳修这样的诗词大家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大多也都写得比较质朴、雄浑超逸、寓意深刻。对于曾巩的文学成就,他同时代的人更有发言权,那么,欧阳修、苏轼这些曾巩的同代人是如何评价曾巩的呢?

康震:

可是不管你怎么说,我们就感觉到这个人太没名气了,而且我们还有一种很过分的感觉,就是怎么会把他选到八大家里头呢?别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些理由,他有什么理由呢?这个呀,我们说人家反正给选进去了,人家选进去了说明人家当时选的时候,茅坤选他是有理由的,而且对他的评价肯定比我们现在,就这会儿对他的评价要高。那我们就很奇怪,怎么我们隔了这几百年,难道我们对他的评价的差距就能差几百年吗?你要认识这一点那就得从头开始说起,从哪个头上说起呢?得看当时曾巩的时代,他们的人对曾巩的评价是什么样的。

第一个人就是欧阳修,因为前面我们说了嘛,好像曾巩应该是欧阳修最喜欢的学生。欧阳修第一次见到曾巩,对他的评价就非常高,而且在一篇文章里边他怎么评价曾巩呢?他说,

“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学。初谓独轩然,百鸟而一鹗”

——欧阳修《送杨辟秀才》

我一看见他,他就像那个在一群鸟当中的雄鹰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展翅高飞。他给别人夸耀说什么呢?

“过吾门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曾巩《上欧阳学士第二书》

在我的门下人太多了,成百上千的人向我求教,我是天下文宗,要来向我求教、要想投到我门下的人很多。我们上次讲了,欧阳修也挺挑剔的,有的人他也看不上,但是我最喜欢的,独独最喜欢的就是谁呢?就是这个曾巩。他对曾巩太偏爱了,我们原来讲过,人家苏轼本来文章写得挺好的,就那考试卷完全是第一名的水平,他非得觉得只要是写得这么好的肯定是曾巩写的,最后给弄了个第二名,为了避嫌嘛。所以这就说明什么呢?他对曾巩特别地偏爱,而且他对曾巩的水平是坚信不疑。还有一件事,那前面是苏轼本来写得好,给了个第二,这回是王安石,有人请王安石给他们家写家谱,王安石写好了以后,那家人就把家谱送给欧阳修再审阅一下。大家听明白了吧?这个是谁写的呢?王安石写的。欧阳修一看,开始觉得怀疑,因为上边没有署名,怀疑是不是王安石写的?后来觉得写得这么好,这不太可能是他写的,他怎么可能比曾巩还写得好?这肯定是曾巩写的。你说这就没救了,明明是人家苏轼写的,后来也是人家王安石写的,他只要是看见写得好的,那就是曾巩,但这翻过来说明什么?说明曾巩的水平,文章的水平高不高?非常高。你想,欧阳修是干什么的,欧阳修自己写文章还要鉴别别人的文章,他还要带领一个时代的文章,那是当代文宗,他眼光错不了,这是欧阳修。

王安石对曾巩也是倍加推崇。有一阵子有人诽谤曾巩,说这曾巩人品不好,曾巩怎么样这个那个。王安石替他辩护,就写了一首诗,在这诗里边有这么几句,说什么呢?说

“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借令不幸贱且死,后日犹为班与扬。”

——王安石《赠曾子固》

说什么意思啊?说我告诉你,曾巩的文章没人能跟他比,他就好比天上的星斗,就好像陆地上的江海一样。后来他用了一个很极端的比方,说如果这人将来死了,那也是班固和扬雄。这个说法有点别扭,因为人家没死,你非得把他比成死了以后怎么样,但实际上是为了提高他的这样的一个地位,就是说如果你们现在诽谤他,他如果真的他死了,他就是死了,他也不是个一般的人,他会像班固和扬雄一样流传千古。王安石是什么人啊,王安石后来做了宰相,而且王安石的文章和诗词在北宋也是领袖群伦,不是一般的人。他很推崇的人,水平肯定也错不了。

还有苏轼,苏轼比曾巩小十几岁,可是他们俩是同年的进士,算是欧阳修底下的、都是同学。苏轼对他也倍加推崇,怎么叫做倍加推崇呢?有一年苏轼的老乡,两个书生写了一些文章想要找人求教,苏轼专门为这个给曾巩写封信,推荐这两个书生去拜见他,而且后来苏轼还专门请曾巩为自己的伯父写墓志铭。我跟你说苏轼那更甭提了,眼界高着呢,他能邀请你给他的家里的伯父写墓志铭,那对你的文章是极大的肯定,而且苏轼后来在一首诗里头也特别地写道

“醉翁门下士,杂沓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

——苏轼《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

这么说吧,欧阳修门下有水平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我就觉得这曾巩水平最高,他这花儿一绽开,其他的花都很难看,就这么个比方。

所以就说什么呢?你看咱用不着再多举例子了,这是最有代表性的,而且也是八大家里边的同事,是不是?你看,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当然苏辙也有评价我们就不提了,都是当时的大腕儿,这些大腕儿非常赏识的人,这帮人犯不着拍曾巩的马屁,那就说明曾巩水平确实高。

画外音:

曾巩是欧阳修最为欣赏的弟子,当时的文坛对曾巩的评价又是如此之高,但是欧阳修最终却将领袖文坛的重任交给了苏轼,并没有交付给曾巩,这又是为什么呢?同样是欧阳修的得意门生,苏轼与曾巩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同?曾巩的文章究竟有着怎样的特点呢?

康震:

我告诉大家,曾巩的文章固然写得好,但是曾巩的文章是有一个什么样的特点呢?曾巩的文章,第一是固守原始的儒学的那个理,也就是说在曾巩的文章里边,他所阐述的儒学的道理那都要保证它绝对地纯净,对佛教、对道教,他是完全排斥的,他保持儒学的纯净性。这点跟苏轼一样不一样?那肯定不一样,苏轼是出入于儒、道和佛教之间的,他既通儒又通佛又通道。这是第一点。第二,曾巩的文章跟苏轼还有个不一样的地方,他的文章主要是重实用。曾巩写的史论比较多,写的议论文比较多,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曾巩的文章里边他要讲道理,这个道理是什么呢,非常地端正,非常地纯净,一点都不搀渣子。但我们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太干净了营养成分就缺失了。这个文章议论得太多了,它就不是那么生动了,所以有人评价曾巩的文章,叫什么呢,叫“典雅有余,精彩不足;庄重有余,活泼不足;思想有余,趣味不足。”可这些你翻过来再看苏轼,那什么都有,他也能典雅;他也能庄重;他也能活泼;他也能有趣味。他也有思想;他也有文学;他也有精彩。而且比起苏轼来讲,那当然他没有苏轼那样浩瀚的思想,没有那样广博的学识,没有那样一种非常通达的人格,所以综合起来看,你要对曾巩有一个认识,就是为什么像欧阳修这一批人这么样地对他有高的评价,其实也有他的道理,就是他在这一群人当中他是有特色的,他的特色就是他阐发的道理很端正,他写文章非常地规范,他的文章的布局那也是非常地合乎一般散文家的这样一种审美的标准,这种标准叫什么呢?就是非常地端正;非常地典雅;非常地庄重;非常地富有深度,但它可能就不是那么生动了。在这样一种情形底下,那写得精彩的、写得活泼的、写得通达的,自然最有可能执牛耳成为文坛的宗主。当然这里边还有别的原因,苏轼本人他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也很大。

讲到这儿大家就最有可能会问的一个问题是,你说了半天,我们就想看曾巩的文章到底写得怎么样?它精彩在哪儿?它好在哪儿或者不好在哪儿?我们想见识见识,你是骡子是马你得拉出来溜溜。我用很短的时间给大家讲他的一篇文章,叫《墨池记》,这是曾巩最有名的一篇文章了,我在这儿隆重地给大家推出《墨池记》。虽然就我这么隆重地推,很多人还是不知道,但今天推了以后,肯定很多人就知道了。他写了一个什么内容呢?说起来也很简单,文章很短,说在他们江西的临川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池子叫墨池,相传是王羲之当年在这洗笔的地方,就这么个事,他去了看见有一个墨池,他就问,说想当初王羲之跟张芝学书法,据说在这池子里头洗笔把池水都洗黑了,这是真的吗?想当年王羲之做官做不成了,就在山水之间徜徉游览,曾经来到这儿休息过吗?

“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

——曾巩《墨池记》

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日臻完善,可见他的书法不是自然天成的,而是经过刻苦的练习才达到这个水准的。后世不及他的人,那么多写书法的都不如他的人,那是为什么呀?那是因为没有他练得好。可见学习要用功,不可以不用功。再引申,进修你的思想道德也得用功。他说,这墨池边上建了一所学校,这学校的领导想要勉励学生好好学习,就在上边题了很大的字,叫“晋王右军墨池”,然后告诉曾巩说您来写一篇记,他就想说,曾巩在文章里边说当年这王羲之书法写得好,这只不过是一技之长,他们这么重视有一技之长的人,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能流传千古、代代相传,更何况先王以前的思想家,以前的儒学的思想、儒学的道德那更应该广为流传。

你看,本来是写墨池的,由墨池引申到说王羲之的书法不是天生的,是苦练的,由苦练又过渡到苦练道德,由苦练道德又过渡到以往的仁人志士的思想也应该像王羲之的书法一样源远流长。他就是这么写的,大家现在明白了吧?我讲的是比较生动,大家听得是比较沉闷,我看出来了,为什么呢?我刚才说了,这是曾巩文章的特点,它很端正、它很规范。这个文章要是欧阳修来写,那可能就不一样了,他就像写那个《醉翁亭记》一样,环墨池皆山也,然后他会以一个学问家的态度来辨证,这个墨池到底是真的是假的,由此生发出议论,或者由墨池周围的景物生发出议论,您说是不是?如果是苏轼写那就更好了,为什么呢?苏轼会从王羲之那些逸闻趣事里头选些特别好玩儿的,然后一下给它引申出去,再由墨池从古到今的演变、兴废存亡来抒发人生的感慨。可是我告诉你,这样写是挺好,但是它不纯正。因为你要讲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就是一个标准,这个很不生动、很僵硬,但是规矩它就是这样,规矩是不能生动的,一生动它的边界就很模糊,这就是曾巩的文章的难处。他要把道理讲得很准、很端正,这样就难免在面目上看上去表情就不是那么生动,就不是特别讨人喜欢。你看刚才如果苏轼和欧阳修那么写,那是不是大家就皆大欢喜啊?但这在传统的儒家看来这就叫道理不够纯正、不够醇厚,人家曾巩醇厚。我告诉你,这是曾巩文章对后代的最大的意义就在这儿,它思想内容可能有时候慢慢地变得比较陈旧了,可它这种章法你还得学。

画外音:

曾巩为文自然纯朴而不着意追求文采,在八大家中,他的性情不太张扬,个性也不太鲜明,但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地位。到了南宋时代,著名哲学家朱熹高度评价曾巩的文章,认为曾巩是一个独具特色的文学家,他读曾巩的文集手不释卷。可是,曾巩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名气和形象会在南宋末年以后迅速抬升,一些人甚至把他捧上了天,认为他是可以和孔孟、程朱相比的大哲学家,那么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康震:

曾巩的名气和形象发生了本质的变化是在南宋的时候,在南宋什么时候呢?南宋的时候,他有个老乡叫陈宗礼,这个人也是他们(江西南丰)本地人,后来做到了参知政事副宰相,他对于曾巩是特别地推崇,推崇到什么程度呢?他就说,苏轼苏辙兄弟他们写的文章是奇,奇怪的奇,非常奇。曾巩的文章是非常正,端正的正。那么这文章写得奇就好比是天马行空,就好比是天上的云龙,恍惚变态不正常。可是对曾巩来说,他的文章正,它正在哪儿呢?就好比黄金和美玉一样,就好像每天人都要盖被子、都要吃饭,一天都不能没有,也就是说曾巩的文章对我们大家来讲,就好像每天吃的粮食,每天盖的被子一样,是非常必须的,而且从他这儿开始,他发生了一什么变化呢?他认为曾巩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家,曾巩还是个理学家,这就符合了当时人那种想法,就认为理学家的地位要比文学家要高,不光是文学家,这还不满足,如果是个理学家、是个哲学家,这地位就更高。他为什么要抬高曾巩的地位呢?因为他跟曾巩是同乡,他要抬高他这位乡前辈的地位,所以当时就在曾巩的故乡开始给曾巩修祠堂,开始把曾巩的地位哄抬得很高。

等到了元代的时候,当地的一位学者叫刘壎,他说的话更过分,他认为曾巩的地位高到什么程度,曾巩上承孟子下开程朱理学。你注意啊,我们前边讲曾巩的时候可没讲这个,曾巩就是一个在北宋时期很有自己特色的文学家,但是经过这个陈宗礼的拔高,首先认为他是理学家。到了元代的时候,他们这同乡里头的刘壎又进一步地认为曾巩的地位更高,他上承孟子下开程朱理学,他是大理学家。

我告诉大家,曾巩的地位的提高,跟曾巩所在的这个南丰地区当地的一些学者,在古代的时候对曾巩的推崇,对曾巩的揄扬是有很大的作用的。那么这样一来,我们说曾巩的形象就在发生一个很大的变化,他们当地的学者认为,如果说孔子是日月,那么曾巩就是天上的星斗,他的阳光是从孔子那儿来的,对他抬得非常非常高了。我们说朱熹还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理学家,只是当作一个很有特点的、跟自己的创作的理念比较相近的文学家,可是,到了南宋的时候,到了元代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当地的官员也愿意这样做,南丰地区当地的人也愿意这样做,他们都把曾巩的地位给神化了,曾巩由最开始北宋的一个文学家开始变成了一个理学家。我告诉你,这就埋下了曾巩以后在人们的心目当中形象不良的一个伏笔,他慢慢地离文学家的位置越来越远,变成一个理学家。他的面目也开始由开始的生动和形象变得越来越抽象,甚至远离了人间。

画外音:

明代中期,一个叫茅坤的散文家提倡人们学习唐宋古文,于是在编纂《唐宋八大家文钞》时将曾巩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并称,让曾巩的名字列入了中国古代最优秀的文学家行列,从此流传后世几百年不衰。可是,我们当代人为什么对曾巩知之甚少?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呢?

康震:

到了明代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文学流派叫唐宋派,这唐宋派里头有一个代表的人物就是茅坤。在明代的时候,唐宋派这些文学流派的人包括茅坤在内,他们的主张是什么呢?他们认为写文章也罢、写诗也罢,不可以盲目地模仿古人。因为当时有一些派别认为什么呢?我们直接就学秦汉的文章,他认为这样是不合适的,要学就学离我们比较近的唐宋文章。为什么要学唐宋文章呢?因为唐宋的文章里有章法可循。在唐宋文章里头又特别注重要学宋代的文章,因为宋代的文章自然而且平易。在宋代的文章里头又尤其要学谁呢?要学曾巩的文章。大家说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曾巩的文章里头既有理又有法,既有儒家的道理又有文章的章法。当时人说什么?当时人说要想学司马迁的文,你就先得学班固的文;要想学班固的文,你就得先学欧阳修的文;要想学欧阳修的文,你就先得学曾巩的文,这就是循序渐进。

为什么非得循序渐进呢?我一说大家就明白了,苏轼的文章不好学,为什么呢?苏轼的文章,第一,没有章法。第二呢,它里边的东西比较多、比较复杂,有佛教的、有道教的、有儒学的,甚至还有阴阳学的,这不符合要求道理纯正的这种要求。苏洵的文章学的是战国的文章,纵横捭阖,这个也不好学。苏辙的文章过于文弱,这个也不好。王安石的文章过于斩钉截铁,这个也不好。欧阳修的文章倒是非常地平易,可是欧阳修的文章正所谓“六一风神”,他的文章特别地有情韵,那样一种摇曳多姿的状态还真不是你能学来的。归堆儿来看,就曾巩的文章里边既有儒学的纯正的理又有非常符合章法的那种规范,哎,你不学他你学谁呀?我跟你说,茅坤选这曾巩,还真是选得对,为什么呢?从明代他们学习写文章的这个角度来看,曾巩是最容易入手的一个人。

特别是到了清朝的时候对曾巩就更加推崇了,为什么?越到后边大家越来越发现,曾巩他不是个理学家,他就是一个文学家,但这个文学家是一个能够学习的文章家,我学了他之后我就能往前学,一步一步地学到前面去,所以我刚才一开始就说了,曾巩的重大的意义在这个地方。一直到清代有一个著名的文学流派叫桐城派,桐城派又把曾巩给供起来了,为什么呀?因为曾巩的文章符合桐城派的要求,桐城派写文章有什么要求?它讲究的是文统、治统和道统。道统是儒家的道统,文统是文章的传统,还有治统,就是封建统治阶层的治统。他把文统、道统和治统要统一起来,那么这个统一起来,既符合康熙时代的政治统治的要求,又符合了传统文章家的要求,谁最适合?曾巩。

所以你看啊,我们讲到这个曾巩,他是“七加一”来的,我们老是想不起来。我告诉你,这是你现在想不起来,我们现在想不起来。原来呀,我讲了这么长时间,人家就没有忘记过曾巩,从北宋时期,曾巩以他独特的文章的风格受到人们高度的评价,朱熹对他有高度的评价,等到了南宋,到了元朝,到了明朝的时候,为什么对他评价那么高呢?一方面是他家乡的地方对他推崇备至,把他硬给推到了理学家的位置。另外一方面,明代的时候这些文学流派要学习写文章,曾巩被认为是最方便入手的一个人,他就好像第一级台阶一样。到了清代的桐城派又由于政治的原因把他抬得很高。但是连曾巩自己都想不到,他倒霉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为什么?等到五四运动一起来,所有跟孔子有关的通通打倒,那么曾巩,你看这要再数起来那就是该着他被遗忘,他的文章里头是纯粹的儒的道理,他的文章是那么讲究章法,桐城派是那么地推崇他,“唐宋八大家”被入选的时候,茅坤这些明代的文学家认为要学习写儒家的文章就先从曾巩入手,那我要打倒儒学的文章我先从谁入手啊?那不也得从曾巩入手吗?再加上中国近代以来引入西方的文学观念,你注意啊,中国古代所谓散文跟我们现在所谓散文是有重大不同的,中国古代散文的这个范围特别大,有政论文、有议论文、有记叙文、有抒情文,总而言之,一切文章皆可称之为散文,但我们现在一般认为散文就是什么呢?出去春游啊,写个抒情的写景文,或者在家写点心理的感受啊,把这个叫散文。我们现在已经不可能把那种长篇大论的文章把它叫散文。所以,我们现在人再看曾巩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曾巩不是个文学家,但是在古代,在宋代、在明代、在清代,他不但是文学家,而且是大大的文学家。

费了这么大劲,为了说明他真的不是个“七加一”,就是因为中间经过了各个时代对曾巩的不同的评价,他们为什么会对曾巩有不同评价?因为他们对曾巩有不同的需要。你发现没有,所以曾巩真的很不容易,本来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一个文学家,但是一到后代呢,要么被推上天变成理学家,变成神,被送到祠堂里头供奉起来,要么把他打到十八层地狱,所以我们现在再看曾巩的时候应该什么呢?坐端正了,把心态放平和了。把那《墨池记》拿出来,再好好读一读,觉得这文章写得非常地祥和,写得非常地平静,写的道理都挺好。我们对这个善良的人应该保持足够的尊重,我不要求你狂热地崇拜他,但是你应该给予他应有的历史的尊重。要知道,他真的不是个“七加一”,他就是那个活生生的“唐宋八大家”里头应该有自己地位的那个曾巩。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