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皇帝生涯的最后时光过得十分痛苦。
他的事业遭到了挫败,他的自尊与自信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措与绝望。
他心爱的孩子天亡了,他深爱的女子逝去了,他和自己的母亲之间,渐行渐远。
精神支柱一根接一根倒榻。
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
他逃到佛法中去,可是,佛祖能否收留这样一个万念俱灰的灵魂?
§§§第一节 帝业艰难
1.满汉之间
顺治是满洲人,却在思想上更倾向于汉族的文化;他治下的百姓汉人占绝大多数,却必须靠满洲军队的威慑力量来保证他的统治。在这样的夹缝里煎熬着,顺治皇帝每每陷入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中。
江山是满洲亲贵、八旗将士浴血奋战打下来的,他们抛头舍命,南征北战,为的就是自身和后代的荣华富贵;而维持异族统治、征服不甘受奴役的广大汉人,还得靠他们的威慑力量,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必须给他们特权来维系他们的效忠。
顺治是认同这一点的,即使在懂得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改变政策以后,他在本质上还是尽力维护满洲贵族利益、维持自己身为满洲皇帝的立场。
剃发易服引发了无数战事,可是顺治在这一点上毫不动摇。顺治十年 (公元1653年)二月,福临在接受朝贺时,见汉官冠服多不遵清制,便下令:“以后务必依照满式,不许异同,再有参差不合定式者,一概以违制定罪!”甚至各地唱戏的优人,为扮演妇女方便起见,原本特许不剃发的,顺治十年也接到“遵法速剃”的命令,并严格规定:“十日后仍不剃发者立斩!”
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春,朝廷中出了一件大事:备受顺治皇帝信用和礼敬的大学士陈名夏被处绞刑。陈名夏的罪状中,固然有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结党怀奸等内容,但使福临终于下决心处死他的主要原因,还在于陈名夏公然主张“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对清初的剃发令持否定态度。
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二月里,少詹事李呈祥上奏,请朝廷在部院各衙门裁去满官、专任汉人。当时的满人多因军功得官,恃功而骄,虽然大多数不懂汉语汉文,缺乏理事才干和经验,却掌握着部院各衙门的大印,实际上已经影响了国家机构的办事效率。福临看了李呈祥的条陈,很生气地对内院大学士们说:
“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入关之前,都是满臣赞理政务,并且多有进军行阵之劳,所以能得天宠,成就大业。那时候为政可曾咨询你们汉臣?如今,朕不分满汉,一体眷遇,你们汉臣为什么反生异志?要论道理.就应该首崇满洲才对!想是因为你们多是明朝之臣,故而有此妄言!”
八天以后,李呈祥被流放盛京,在流放李呈祥的次日,顺治皇帝亲自出马,面试学习满文的汉官——通过考试的仅有三人,全都升用;十多个不及格者,责令其继续学习等候再试;大多数全未通晓的一概降级!他用这样的行为,来向李呈祥们报复示威:你说我们满人不行?我叫你看看你们汉官更不行!
但是,骂归骂,罚归罚,满洲大臣们在政事上究竟有多大能耐,提高朝廷的办事效率,也是他的奋斗目标之一。所以,在李呈祥遭流放四天后,顺治帝又谕命六部:凡一部中有两名满尚书者,裁去一员,以免推诿误事。到了这年的六月,福临自己又提出:内三院是机密重地,事务殷繁,应当挑选贤能,所以每院增设汉大学士二员。一下子把内院大学士的名额由七名增至十四名,翌年更增加到十七名。其中除图海等两名满人之外,都是具有丰富统治经验和行政能力的汉人和汉军旗人。
顺治亲政的开头几年,在许多场合都说过满汉一体的话,也经常表达他对满汉关系的基本看法。他说:“历代帝王大多专门治理汉人,而朕要兼治满汉,必使各得其所、家给人足,方惬朕怀。早年间李自成陷燕京,你们汉官汉民受何等荼毒,是我们满洲将士入关,翦除大害,才给了你们安定。即使今日边隅贼寇遗孽残害百姓,也要靠满洲将士驱驰扫荡。满人既救汉人之难,汉人当体满人之心云云。”
很明显,此时顺治帝的满汉一体,是要把汉官汉民一体到满洲里去,要求汉官汉民拿满洲人当大救星,甘心做奴隶受统治。
他也十分提防满洲人会失了勇武之风,出猎之时,都不忘对诸臣说:“我朝以此定天下,朕每每出猎,就是为要练习骑射。虽然日理万机,也应不忘武事!”
顺治皇帝给了满洲人优厚的待遇,国家机构中首崇满洲,旗下军民终身享有钱粮,除了这些优厚待遇之外,清初为害峻烈的圈地法、投充法、逃人法这三大弊政,也是为维护满洲八旗特权利益而立的特别法令。
他明知圈地为害之烈,却还是直到顺治十年、该圈的地差不多也都圈够了之后,才下旨停止圈地,由圈地引起的投充也渐渐平息下来。而三大弊政中的逃人法,从宽还是从严,在朝廷的讨论中几起几落,始终不能解决。
清朝入关前,抢掠汉人为奴隶,作为私有财产的一部分。入关后,土地被圈占的汉民多有带着土地财产投到旗下为奴的,即为投充,他们也是满洲八旗军民的私有财产。奴隶们不堪忍受主人的虐待而逃亡者,就被称为逃人。收留逃人的,被称为窝主。窝主窝藏逃人,就等于抢夺了满洲八旗军民的家产,直接损害了他们的切身利益,那是绝不能容许的。因此从关外到关内,处理逃人,立法最严,这也是满洲各旗向国家、向皇家要求的最重要的保障。
福临亲政后,逃人问题仍然很严重。代表满洲亲贵利益的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议出更严厉的法令:窝主被断给逃人之主为奴,窝主两邻(因不举报)流徙,捕得逃人在途中复逃,则解差也流徙。顺治帝认为过严,命再议;结果仍以原议上交皇帝。福临必须依靠八旗定天下,不能违国俗、拂众情,只得批准。
顺治十二年(公元1655年)二月,兵科给事中李裀上书皇帝,认为逃人现象有“七可痛心”,建议国家改变一味的严刑峻法。他说得精辟而恳切,充满了忧国忧民的一片赤诚。
他说的那些道理,顺治皇帝其实也明了于心。他读了那么多儒家典籍,当然知道天下人都是皇帝的子民,满洲权贵的利益与国家的利益是互相抵触的。但是,面对满洲亲贵们,他却不能堂而皇之地把这些话说出来。
经过满清诸王贝勒讨论,认为李裀虽然是监察官员,应该允许他发表意见,他所说的一切,按照法律也无罪,但他说的“七可痛心”却情由可恶,因此,应该处死。顺治帝不准,命再议。又议得杖责四十、流徙宁古塔。顺治帝命免杖,安置在离关内近一点的尚阳堡。
身为皇帝的福临,只能用这样曲折的方式来保护他朝廷中的一个中下级官员。而他这点有限的保护并没能起到多大作用,李裀第二年就死在尚阳堡。不知得到李裀的死讯,皇帝又作何感想?
而就在同时,议政王大臣们进一步加强了逃人法,将其修改为:窝主处绞刑,家产尽行籍没;窝主邻居十家流徙,有关官员分别处分。这样一来,每有一个逃人,就会有一个窝主被绞死,一干官员受严惩,许多无辜百姓被牵连、家破人亡。
福临不再退让。顺治十三年六月,他为此向八旗军民官兵发了一道专门的谕旨:“朕念满洲官民人等攻战勤劳,佐成大业,其家役使之人,皆获自艰辛,加以抚养,义无可去之理;乃十余年间背逃日众,隐匿尤多,故特立严法示惩。以一人之逃而株连数家;以无知之奴仆而累及官吏,皆念尔等数十年之劳苦,万不得已而设,非朕本怀也。尔等当思家人何以轻去,必非无因。果能平日周其衣食、节其劳苦,无任意困辱、无非刑拷打,彼自感恩效力,岂有思逃之理?尔能容彼之身,彼自能体尔之心;若专恃严法,全不体恤,逃者日众,何益之有?朕为万国主,犯法诸人,孰非天生民、朝廷赤子?今后宜体朕意,使奴仆充盈,安享富贵。”
顺治十四年二月,福临修改逃人法,免了窝主的死罪。顺治十五年五月,针对有奸人借逃人敲诈百姓的情形,福临又下了一道谕旨:“年来逃人未止,小民牵连被害者多,闻有奸徒假冒逃人,诈害百姓,将殷室之家指为窝主,挟诈不已,告到督捕衙门,冒主认领,指诡作真,种种诈伪,重为民害。如有旗下奸宄横行,许督抚逮捕,并本主从重治罪!”
这道谕旨激起了剧烈的反响,满洲人是享有特权的,即使犯法,也不由地方官处理,而今规定各省督抚居然可以对旗下人逮捕、治罪,自然激起了八旗亲贵们的不满。
他们的不满远不止这一项。
在关外的皇太极时代,六部初建,都是由亲王掌管的。当时亲王们都是手中握有军权的旗主,实际上处在能与皇帝相抗衡的特殊地位上;而六部是国家机构,有实权自然就有实利,亲王兼管六部,不仅有面子有好处,更分去了皇帝对政府的控制权。到了多尔衮执政时期,为了集中权力,他废除了亲王兼管六部的旧制,使六部直接听命于他。福临亲政时,为了争取满洲亲贵们对自己的支持,以便清除多尔衮的势力,所以又恢复了亲王兼管六部的旧制。但这毕竟是权宜之计,福临也要集中权力到自己手中。再说,由文化素质不高、缺乏从政经验而又功高权重的亲王们管理六部,各种弊病日益显露,已阻碍了六部作为政府部门去发挥它们的职能,在朝廷政局基本稳定的顺治九年,福临便又停止了亲王郡王兼理六部。手里的权力被夺走,亲贵们怎能不心生不满?
而且,有鉴于多尔衮摄政专擅的教训,福临竭力把宗室诸王排除在政府之外。他给他们优厚的待遇,使他们养尊处优,满足他们俸禄、仪从、府第等地位上和生活上的高要求,就是不给他们实权。只有需要领兵出征时,才封之为大将军,给以相应的权限,出征归来一交印,仍然不过是随班朝贺的亲贵而已。这些宗室们本来功高权重,福临一无犬功,二来年幼,居然这样把他们排除在政府之外,又怎能不感到恼怒?
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是入关前军事合议制时期留下的祖制,它有权对皇帝的决定提出不同意见。福临常常因这个会议的掣肘和束缚感到不满,却不敢轻易裁撤,只是设法按照自己的需求对参与议政的人选进行了调整,以减少他推行新政的阻力。即使如此,议政王贝勒大臣们也感到皇帝削弱了他们应有的权力。
福临在国家制度和机构建革中的汉化政策,也引起满洲大臣们的愤怒。在他们看来,这天下是满洲八旗打下来的,就应该属于满洲,他们这些从龙之臣就应该享受一切权力和利益,就应该把持政府的所有要害部门。内阁、翰林院等机构的建立,使那些他们瞧不起的被征服者竟然从他们手中夺走了大权,又怎么能够甘心?
顺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福临下令撤掉各省守催钱粮的满官,并停止派遣满官榷关。这两种官的品位虽然不高,却是极好的肥缺。可以想见,这些满洲贵族和官吏眼看着财源滚滚从自己手中溜走的时候,他们怎能不愤怒?
福临禁圈地、宽逃人法,更是实实在在地直接损害了八旗军民的利益。土地奴隶是他们的私有财产,增加圈地、增加奴仆也是他们增加收入的主要渠道。皇帝一条禁令,堵死了他们这条生财之道,又怎能不怨声载道呢?
那么,汉人满意了吗?
当然不。
被“蛮夷”征服,被迫剃掉半边头发,梳一条丑陋无比的辫子,被满人当成下等人,这种生活,谁会感到满意?何况,在满洲征服中原的时候,血流成河、伏尸如山,这样的仇恨又怎么是皇帝稍微放松他们颈上的枷锁就会消失的?
但是,汉化是必须进行的,若继续原来的政策,元朝便是前车之鉴。然而,这样的变革必须小心谨慎,维持平衡,才能保持大局的稳定和人心的稳定。必须花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让满族与汉族真正在利益与习俗上达成和解。
福临却并不是一个足够理智、耐心的人。他年纪太轻,性格高傲任性,缺少必要的弹性与妥协精神。面对这样的艰难局面,他的变革太快、太急也太猛烈了,他脱离开他的基础,朝前跑得太远。
本来南明未灭的时候,满洲亲贵还能暂时忽略对皇帝的不满,齐心合力,共同对抗外敌。当顺治十六年南明灭亡之后,满洲亲贵们心中的郁愤便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
就在种情势之下,顺治遇到了一场大危机,这次危机,来自南明的延平郡王郑成功。
2.延平郡王郑成功
郑成功是著名的民族英雄,早在顺治四年(公元1647年)正月,郑成功即自南粤募兵返回福建安平,会故臣将吏设明太祖帝位,矢盟恢复大明江山。他自称“招讨大将军罪臣”,设官分领各军,闽中旧将“多归心”,势力日渐强大。永历称帝后,郑成功又奉永历年号,先后被封为威远侯、延平侯。自顺治四年至七年(1647-1650年),他率领海上义军,连破福建的同安、海澄、漳浦、泉州及闽南沿海一带地方,进据金门、厦门,东南沿海沿江的局势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大波动。
顺治七年(公元1650年)七月,郑成功在厦门建立抗清基地。并将他在厦门设立“六官”分理庶政,遣官在各地征集粮饷和兵器,分其军为左、右、前、后、中五军,自领中军。此后,金、厦地区的社会秩序相对安定,社会经济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年初,郑成功率军团勤王,欲图解救被清军围攻的广州,三月即攻下惠州。清军乘此机会偷袭厦门,掠走了郑成功的父亲,并将郑氏父子积蓄的金银珠宝和米粟数十万斛尽数掠走,等到郑成功回时,清军早已撤走。郑成功大怒,引刀断发,发誓报仇。于是,重修炮台,大练兵甲,赏罚无私,兵势雄起,增至六万余人。他率军先后连取海澄、漳浦等地,大败浙闽总督陈锦、提督杨名高、总兵王帮俊。
顺治九年四月,郑成功进攻闽南军事重镇漳州,陈锦出征,被其家奴刺杀,将首级献与了郑成功。一时,抗清义军不断壮大,势力扩大到广东的潮州、潮阳、惠来、揭阳一带。
顺治九年七月四日,孔有德在广西省会桂林遭到大西军重重围困,被迫自尽。顺治九年八月十八日遣使谕尼堪等人说:“闻贼入广西,于七月初四日攻陷桂林府,定南王孔有德自尽。向命王等剿灭湖南贼寇,平定贵州,今毋往贵州,仍从湖南进取宝庆,其西安府调发满洲兵将,及提督总兵柯永盛官军.同续顺公留于宝庆,王领大兵入广西,相机搜剿贼孽,其余一应事宜,俱照前敕遵行。”同一天顺治又谕尚可喜、耿继茂:“览王奏疏,尽悉孔有德身殁,朕甚悼切,故遣和硕敬谨亲王尼堪为定远大将军,率精锐兵将,星速启行,不久即至广西,王等其勿前进,徜敌入广东,王等务计万全,以待大兵,毋得轻动。”九月,顺治又遣军统领阿尔津为定南将军,同固山额真马喇希往征广东,相机剿除入侵广东之敌军。尼堪出征前,顺治赐敕书写道:“王膺兹命,一切机宜,与诸将同心协谋而行,毋谓自知,不听人言,毋谓兵强,轻视逆寇。”可令顺治没有意料到的是,出征不久,就传来尼堪轻敌中伏、兵败被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