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的早逝,给了福临真正做皇帝的机会。他可以摆脱控制与掣肘,真正实施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想法,建立自己的权威。
但是,皇帝不是好做的,在这个汉人占绝大多数的国家一个满人要做皇帝,则是一件更为困难的事。
征服留下了深重的伤口,战争尚且此起彼伏,满人与汉人在利益与情感上尖锐对立,少年天子何去何从?
§§§第一节 亲政
1.多尔衮的身后结局
早在顺治刚即位的时候,豪格就曾扬言多尔衮身体不好,恐怕难终摄政之事。他或者是发泄自己的不满,也有可能多尔衮的健康状况真的有问题。
顺治四年底,接替济尔哈朗为辅政王的多铎,率领王公大臣们上奏皇帝,请求免去多尔衮的跪拜之礼,理由是他日理万机、十分劳累,并且患有风疾。
后来,文武百官陆续开始到摄政王府去面请裁决政务,理由也说是多尔衮身体不好。
在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多尔衮鞍马劳顿,应是伤痛不少。作为摄政王,总理国政,事务繁杂劳累,还要和各色人等勾心斗角,对健康也不无伤害。
顺治六年三月十八日,多尔衮的有力助手、他的同胞弟豫亲王多铎因患天花而病死,时年36岁。十二月二十八日,多尔衮的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又亡故了。
亲人的接连亡故,对多尔衮的打击很大,尤其是多铎的死,在他精神上造成了很大的创伤。多年以来,多铎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不管他做什么,多铎都是站在他这边的。现在,多铎死了,他又该上哪里找一个这样的人呢?
他心中的天人交战从未止息。他对皇太极的恩怨纠葛,对豪格的切齿痛恨,两次与皇位失之交臂的遗憾,对君臣名分的顾忌,对帝国肩负的责任,定鼎中原对大清帝国毋庸置疑的丰功伟绩,或许,还有一份对孝庄皇太后的秘密情感,一切的一切无不交相煎迫,使他心中充满了焦虑和愤恨不平。要不要做皇帝?要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进退得失,左右为难,全是难以承受的煎熬。
他曾在许多场合维护福临的尊严。有一次,济尔哈朗等人商议,要将对摄政王的礼仪提高到诸王之上。多尔衮说:“在皇上面前不敢违礼,其他可以像你们商量的那样办。”第二天上朝时,诸王公大臣们在朝门口跪着迎接多尔衮,多尔衮马上命令调头回去,并责问他们何故如此。史料中,不止一次记载着多尔衮“待皇帝长大后,就要归政给皇帝”的谈话。
多尔衮召集王公大臣开会,对他们说:“现在大家只知道取媚于我,很少尊敬皇上。我岂能容忍这样?当年,皇太极死时,大家跪着请我继大位,我誓死不从.遂推举了现在的皇上。那个时候,我尚且不肯做这样的事情,今天难道能够容忍你们不敬皇上面来给我拍马屁吗?从今以后,凡是忠于皇上的,我就会爱他用他,否则,虽然给我献媚,我也绝不宽恕。”
另一方面,郁愤不甘郁胸中,使多尔衮的一些举措暴戾跋扈,也得罪了不少亲贵。比如,对豪格和济尔哈朗的处置,不但失去了人心,也让皇帝心生戒惧,对他十分不满。据说,当福临听到豪格的死讯之后,福临的反应极度狂乱,几近疯狂,将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鞭打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某次多尔衮卧病时,还曾对他的心腹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以我为皇帝,以现今的小皇上为皇储,我哪里会得病呢?”
他不能对福临彻底狠下心来,也不愿在他面前当一个俯首帖耳的臣子;他做不到毫无顾忌地起兵称帝,也不能放下心中的渴望。
顺治七年七月初十日,多尔衮病了一场,顺治皇帝没有去看望。多尔衮心生不满,抱怨皇帝无情,待固山贝子锡翰等人把他的病况奏报皇帝,顺治亲临摄政王府探病以后,又说锡翰等人擅请临幸,治了他们的罪,锡翰降为镇国公,冷僧机、鳌拜等的差事都被黜罚。
各种矛盾与煎熬,折腾着多尔衮的身心。
他无法做出决断,唯以声色自遣。
据说,多尔衮酷嗜烟草,每日烟袋不离口;酷爱狩猎,饲养了三千多只各种名犬,还有不知数目的良马与猎鹰。当时,一位外国传教士目睹过多尔衮出猎时的壮观景象。在他的笔下,多尔衮一次出动的大型猎鹰就有一千多只。
多尔衮此人还颇为好色,在嫡福晋去世不到一个月的顺治七年正月,他又将他的政敌肃亲王豪格之妻、他的嫡福晋之堂妹娶过府来。
与此同时,还派人去朝鲜选美女。
朝鲜国王在和王室有关系的女孩子里,挑选出一位,千里迢迢地送了过来。多尔衮知道后,命令“速行进送”。并且自己还以打猎为名,出山海关前去迎接,在宁远以东的连山地方,接到了新娘子。多尔衮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一看,发现新娘子不够美貌,多尔衮恼火至极,当场便把朝鲜送亲使者痛斥了一顿。说是“公主不美,侍女丑陋,足见你们国家没有诚意”。然后,立即下令把那可怜的女孩子遣送回去。并恫吓人家的使者说:“如果选来漂亮的,以前的嫌疑都可以烟消云散。不然,你就是来解释十次,也没用。”
朝鲜国王只好再次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征选美女。后来,终于选出若干。结果,就在送往北京的半路上,接到了多尔衮的死讯。
至此,他的正式妻妾已达十人之多:
嫡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青巴图鲁桑噶尔寨台吉之女;
继福晋,佟佳氏尚书孟噶图之女;
三娶福晋,扎尔莽博尔济吉特氏根杜尔台吉之女;
四娶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拉布希西台吉之女;
五娶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索诺穆台吉之女;
六娶福晋,朝鲜李氏金林郡公李开音之女;
媵妾,察哈尔公齐特氏布延图台吉之女;
媵妾,博尔济吉特氏杜思噶尔卓农台吉之女;
媵妾,济尔莫特氏帮图武之女;
媵妾,李氏李世绪之女。
算上他夺得的豪格嫡福晋,足有十一人之多。
此外,没有名分的妾室姬人恐怕还有不少。
有诸多妻妾,却生不出一男半女。无奈之下,多尔衮只得从拥有八子九女的亲弟弟多铎家过继来一个儿子——多铎的第五子多尔博。
这样的放纵,只能加速使他越来越衰弱,戗害他的元气,甚至送掉他的性命。
多尔衮不喜欢北京潮湿闷热的夏天,准备在清凉的喀喇城修建一座夏宫避暑。为此,他不顾百姓死活、不顾国家的严重财政危机,下令在河北、山西、浙江、山东、江南、河南、湖广、江西、陕西九个省份,除正常赋税外,加派地丁白银二百四十九万两。一时间,举国哗然。
多尔衮的心态在长久的矛盾煎熬之下,已经有些失控了。
这些行为,简直就是最后的疯狂。
公元1650年即大清顺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戌时,也就是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多尔衮猝死于喀喇城,其治所在今天的河北省承德附近。时年39岁。从他患有“风疾”,并伴有眩晕的症状看,他的病和哥哥皇太极很像,也有可能和高血压有关。
多尔衮死了,死得或许十分不甘,也或许觉得如释重负。
七年之前,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福临即皇帝位的时候,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一起,当众发誓要秉公辅佐皇帝,若“妄自尊大,漠视兄弟,不从众议,每事行私,以恩仇为轻重,则天诛地灭,令短折而死”。
不知道临死的时候,多尔衮有没有想起当年的誓词。三十九岁英年早逝,果然是“短折而死”而了,是他违誓才遭到上天惩罚吗?
不管怎么说,对大清,多尔衮是有大功的,对福临,他也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克制。
他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没有设置完美的程序。
多尔衮的死,对福临来说,就像一下子移开了一块压在身上的大石头。他终于可以走出阴影、走到阳光下了。
假设一下,如果多尔衮能活到皇太极的年龄,顺治帝的心理、性格与情感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会糟到什么地步?
或许,福临真是有上天福佑的。现在,他要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了。他要自己拿主意的第一桩大事,就是处理多尔衮的身后之事。
他没有把自己内心的轻松与欣喜摆在脸上。十二月十七日,多尔衮的灵柩运回北京。十三岁的福临立刻诏命臣民易服举丧,亲自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缟服出迎到东直门外五里。他在多尔衮灵柩前连跪三次,酹酒祭奠,痛哭失声,表现得至为悲痛。
次日下诏赞颂多尔衮的丰功伟绩,十二月二十五日,顺治发布哀诏,追怀其功德:“昔太宗文皇帝升遐之时,诸王群臣拥戴皇父摄政王。我皇父摄政王坚持推让,扶立朕躬。又平定中原,混一天下,至德丰功,千古无两。不幸于顺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戌时以疾上宾,朕心摧痛,率土衔哀,中外丧仪,合依帝礼。”接着,又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追封其元妃为“义皇后”,夫妇一同升榭太庙祭享,视同一位真正的皇帝,极具哀荣。
他的这些姿态,无疑对稳定和消除因摄政王骤死而引起的朝政动荡、人心疑虑大有好处。在追尊多尔衮的同时,福临却不动声色地派亲信大臣大学士刚林等到摄政王府,将多尔衮生前擅自取走的皇帝印信兵符,连同赏功册,全部收回大内贮存。
就在发布哀诏的第二天,顺治便开始安排议政王大臣会议集体讨论英亲王阿济格的罪行。最后,声称他在多尔衮死后,意图发动政变,将萁幽禁。随后,据说这个凶猛而粗野的战将在狱中藏刀、纵火、闹事,遂被处死。
顺治八年正月十二日,多尔衮死后一个月零三天,裥临在太和殿举行亲政大典,接受诸王群臣朝贺,接掌帝国军政大权,并颁恩诏大赦天下。这—天,他距离满十三周岁还差十八天。他在庆贺典礼中表现出的自尊自信和才能胸襟,给所有的人以深刻印象。参加典礼的朝鲜使臣向他们的国主报告说:“清主年今十四,而坐殿上指挥诸将,旁若无人。”
顺治帝借亲政之机大封了一批年轻的亲王、郡王和一批新的议政大臣,有了足够的支持者,站稳了脚跟。
一个月后,曾经最得多尔衮信任的议政大臣苏克萨哈出面控告多尔衮。他说,多尔衮死后,他的侍女吴尔库尼告诉他的亲信人员,要将王爷生前准备好的八卦黄袍、大东珠、黑狐褂等皇帝才能穿用的服饰等放进棺材。这样的举动,意味着多尔衮“显有悖逆”、“逆谋果真”,于是诸王大臣群起攻击,称多尔衮专擅,有谋逆之心。
二月十五日,也就是福临亲政一个月零三天,朝廷宣布多尔衮有十大罪状,削其爵号,撤其庙享,黜其宗室,籍其财产,没其府第,毁其陵墓,继子多尔博归宗。
多尔衮或真或假的罪行被长篇大论地公之于世。一大批官员凌迟处死的凌迟处死,撤职查办的撤职查办,抄家流放的抄家流放。
二月二十一日,追论睿亲王多尔衮罪状,诏书称:“逆谋果真,神人共愤,谨告太庙社稷,将伊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布告天下,成使闻知。”
耶稣会士卫匡国在《鞑靼战记》中记载:多尔衮死后被“毁挖坟墓,掘出尸体,用棍子打,以鞭子抽,砍掉脑袋,暴尸示众”。
福临尽情发泄他曾经在多尔衮身上感受到的压力。在他看来,他的皇位是父亲皇太极传给他的,当初在沈阳清官大政殿里命将出征,是他授给多尔衮奉命大将军印,是他向多尔衮亲口下谕说:因朕年幼,特令摄政王代统大军,往定中原。因此,多尔衮的仗是在他领导下打的,打下来的,自然是他的天下。多尔衮有功劳,可以封赏,这封赏得出于天子的恩赐,皇帝不给的,多尔衮不能伸手要,更不能自己动手抢,否则,就是标准的大不敬,是目无君上,是无人臣礼,是专横跋扈、专权擅政。
按照当时的观念,福临的这种想法,并无错误。
而多尔衮,盖世功劳,却落得一生骂名。
有人说,他错就错在没有当皇帝,直接把福临拎下来,恐怕谁都会闭嘴。
或许是吧。
五年之后,御史彭长庚、给事中许尔安为多尔衮鸣不平,认为皇太极创业于沈阳,而今定鼎天下,将士都有功劳,但多尔衮之功为冠,要求为他平反昭雪。这两位勇敢的官员不但没有能够让大家学会尊重事实,他们自己反而被判处死刑,最后,皇帝下令将他们流放到了宁古塔。
直到一百二十多年后的乾隆四十三年,福临的曾孙乾隆皇帝本人才为多尔衮平了反,恢复王爵,追谥为“忠”,配享太庙,并命多尔博一支再次过继,承袭其爵世袭罔替,成为清初的八个铁帽子王之一。乾隆皇帝专门发布诏谕,肯定多尔衮统兵入关、平定天下的功劳,“抚定疆陲,一切创制规模皆所经画。寻即迎世祖车驾入都,定国开基,成一统之业,厥功最著”,并称每览《实录》中所载其言行,“未尝不为之坠泪,则王之立心行事,实能笃忠荩、感厚恩,深明君臣大义,尤为史册所罕觏”,断然否定了多尔衮有谋逆之心,“实为宵小奸谋,构成冤狱”。因此,下令将多尔衮复还睿亲王封号,并追谥为“忠”,补人玉牒,仍令多尔博一支承嗣。
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福临,清除了多尔衮和他的党羽,基本解决了满洲内部的激烈冲突,满带着报复的快意与挣脱束缚的轻松感,重新掌握了上三旗,踌躇满志地,要亲自治理他的国家了。
2.难愈之伤: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摆在福临面前的大清国,是一个十分棘乎的局面。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满人与汉人之间的尖锐矛盾,以及未曾平定的各地战火。
入关之初,多尔衮以“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为号召,招揽人心,一时间缓和了汉族人民的对抗心理,从而迅速平定天下。但是,当时的满洲的军队习惯了对汉人的屠杀掳掠,短时间内尚可强令约束,时间一长,便又故态复萌,在征服过程中八旗军队杀人无数、令人发指,极大程度地伤害了汉族人民的感情。
当初太祖努尔哈赤对辽东汉人采取的基本国策,或者说,他的核心治国理念,就是“诛戮汉人,抚养满洲”。
天命六年(公元1621年)二月,努尔哈赤刚进入辽阳,便纵兵大杀在辽商贾五万人,甚至按籍查对,凡状貌可疑的一律戮尽。同年七月,为改建辽阳新城,又将汉民强行驱赶到城北。次年和第三年,又不断把汉民逐出家园。在这过程中,更杀了许多不愿迁出的穷苦百姓。这就是当时辽东人民所说的“头年杀富户,二年杀穷鬼”。
天命八年(公元1623年),夏州一万八千汉民密谋逃往明军驻地,努尔哈赤闻讯,立即派大贝勒代善统兵三万,杀尽该地男丁,使辽南地区出现了“赭地数百里,辽人不复耕”的凄惨景象。
后金进入辽沈地区以后,不分青红皂白,成千成万地屠杀手无寸铁的汉人,努尔哈赤更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嗜血好杀、荼毒生灵、灭绝人性的凶恶形象。
努尔哈赤和他的满洲八旗,带着强烈的原始野性,这原始的野性带给他顽强而蓬勃的生命力,同时,它更接近于兽性,很多时候表现出来的,是野蛮和残酷。
他对汉人要么进行种族灭绝式的大屠杀,要么以暴力将其胁迫为奴,残暴至极。整个满洲八旗,就是一个对汉人进行屠杀掳掠的巨型军事集团。他们不种地,不生产,只以从汉人那里抢劫为生。对满洲人而言,这样的残暴几乎是天性,不会引起心理上任何的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