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也没有。她的目光扫过他的时候,没有一丝的停留。好像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任何牵扯,彼此只是末路,他只是她足下的万千百姓。
分明是同一个人,别人认不出,他却知道。即使是感觉天差地别,她依然是她,一颦一笑都印在他心里的她。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不知道是谁先喊起来,满街的人争相跪倒下去。
公主?真的就是公主。本来他还想过许多种可能,但现在,坐在喜轿上的那个人已经将他所有的想法击碎。如果她不是公主,就不会在那里,如果她是公主,那么,他们之间又算作什么?
算作什么呢?一场笑话?一个月有五钱银子月俸的笑话。他曾经想要娶她,跟她说一个月有五钱银子俸禄。现在想来,岂不就是个笑话。
李铎还是呆呆的立着,被赶上的孟凌泽一把压下去,一起匍匐在地。
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刺耳的喜乐,刺的人心里都会滴下血来,疼得难以自持。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境该有多好,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天亮了的梦境,可是无论多少次努力的闭眼再睁开,都无法挣脱出去,疼痛都那样真实的不肯离去。短短十几日,遇见了一个人,便坠入了醒不来的梦里。
明明已经喝了很多酒,喝的连路都走不动,只是东倒西歪的,可是心里还是那样的清醒,无论怎样都忘不掉今天早晨那顶大红喜轿里露出的那双眼睛。那个人的笑脸,那个人的倔强,那个人的眼泪,甚至那个人满头珠翠的高傲的模样,都在脑海里一遍遍的出现。
思念一个人,果然和喝酒没有关系。
如果忘了,会舍不得,可是,不忘的时候,又太痛。
月色已经挪上半天,路上行人几乎没有,刚才还一直跟着自己的孟凌泽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也不在意,只是一手拿着酒壶,抬头往口里灌酒。
这个时候才发现,酒壶里已经没有酒了。
心下一片凄凉的味道,扔了酒壶继续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只是不停的走着而已。七拐八拐的走到一条巷子就再也走不动了,脚下一软,随意的滩倒在地上。
眼前,好像就看见了她向他走过来,眉头敛着,俯身下来看着他,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撩开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像是夜里降临人间的仙子,永远都那样美好,那样令人心颤。
又是一个梦境。
他嘴角噙上一丝笑,眼里却是恨意,竭尽全力的向着幻影一推,低吼一声:“滚!”
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夫婿是大将军之子,跟她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她堂堂公主之尊,洞房花烛夜怎么也不可能跑到这里来看他这个无名小卒。
用力太大,自己也倒在地上。倒下的一刻,他就后悔了。
他舍不得。就算是幻影也好,好过什么都没有。哪怕只是个幻影,恐怕也是他最后一次能看见她了吧?她不日就要启程回京城去了。从此以后,天涯各一方。
再也看不见她倔强灵动的眼眸,看不见她唇角偶尔露出的笑意。就是这个笑容,他真的宁可放弃掉生命也想要留住。
“别……走”他喃喃的低语出口,声音是说不出的倦怠。
“我,不走……我不走,再也不走……你说好不好?”等了很久,才听见夹杂着哽咽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响起,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总是不真实。
可是,他抬头去看,分明可以看见她就在面前,俯下身子在他面前,夜色里愈发白皙的皮肤,眼睛里都是泪水,哭得有些抽噎,脸上却是笑着的样子。
李铎伸手去触上她的脸颊,她的脸孔那样的真实,泪水愈发肆虐,一滴滴从脸颊划下来沾湿他的手。他试着去擦拭,却怎样都无法停止眼泪的下落。她只是不停的不停的哭,默默的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他模糊中觉得这像是个梦,只有手里她柔软的肌肤告诉他不是,这不是梦,她真的站在他面前,真的在哭。是不是个梦,他都已经不想要理会,只要可以看着她,可以触的到她,就好了,真的就好了,其他都可以不计较。
“你知道么?遇见你之前,我是不哭的。”她伸手抱住李铎,用尽力气的抱住,下巴在他的肩膀上,半晌,才带着哭音说到。
“我知道。我问了很多人,终于知道。”他也极力的用力圈住她,不管是不是幻觉,是不是那个骗了他的人,他都再也不想放手。
公主大婚,一时间蓝溯关于公主的消息就多了起来,他知道了不少。自小和皇子们一起出入朝堂,十二岁参与朝政,见解独到,先帝曾经指着这个带有异族血统的女儿说:“若为男子,吾定将天下予之。”
十五岁,便自愿前往异族,为天朝安抚边疆。
他所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女子。
“我是公主,所以什么都要考虑国家社稷,我应该要好好的成婚。他是皇太后的侄儿,家族手握兵权,是必须要好好拉拢的外戚。”
“我父皇驾崩,我赶回天朝船只却被人动了手脚,很多人都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只好不曝露身份,却不料到遇见了你。”
“所幸我二哥顺利继位,他跟我一向交好,若是还未弱冠的四弟继位,我恐怕刚到天朝就死无葬身之地。”
“身为皇室,自然要担负的更多。可是,这一次,我放不开你。”
……
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抬头看着他,眼底是无法言喻的复杂,声音微微颤抖:“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你选择我,便再也挣脱不了。”
李铎就在她的面前,这一刻,笑了起来,眼里只是笑的:“我说过的,我不可能放开你。”
哪怕真的是个诅咒,哪怕前面还有更多未知的命运在等着,即使生命会瞬间终结,可是这一刻拥着她的感觉是美好的。好像是拥有了全部的东西,一下子心里被堆的满满,什么都不想管。理智告诉他说应该要放手,对方不仅是个公主,更是已经嫁作他人妇,可是,他的手却再也不能放开。
可能是一种贪恋,这一刻她在他怀中的感觉太过美好,让他舍不得。
他可以搂她在怀里,可以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这就好了,别的一切都可以忘记。
“李铎……”她的头蜷在在他怀里,好像一只乖觉需要人保护的小猫,喃喃的声音传入他的耳畔:“如果我只是我,这一刻足矣。”
只要有对方就可以了,只要有对方。桃花悄然的染红了树梢,杨柳莫莫,远看也是一片淡绿。
京城的春天就这样来了,丝毫不为人间的诸事所改动,照样带来温暖和煦的阳光和拂面不寒的春风。
一朵桃花被春风吹着,从枝头落下,飘飘荡荡的在空中打了个卷,还没能落地,就径直撞进廊檐下立着的青衫人的怀里去了。
身姿卓绝,全身上下都有一种与旁人不同的意味,于万人之中也可以一眼望到的人物,只是那眉目之间却像是锁着什么,眼底似明似灭的变幻。那人伸手从胸襟处拿下那朵从空而降的桃花,放在眼前仔细的看着。
娇嫩的粉红,无限柔媚,叫人怜惜。
花开花落,却已是四个年头了。
第四度在这个京城外最负盛名的万安寺看见这样的桃花。每到春日,万安寺内外上千株的桃花便疯了样的盛开,一边开着,一边铺了满地。
时间怎么就这样子流走了呢?仿佛是一瞬,却又好像已经过了许久。
从最初的皇上亲自下旨招他进京封赏,到后来平步青云的升入朝堂,当上了将军,这一切,都似乎是个梦境。
人人自危,支持皇上的老臣和太后一方的外戚彼此牵制,谁也多动不了对方。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坚定不移的站在皇上这一边,手握京畿要地,即使太后一方用多少好处来收买或者威胁都不曾动心。
并不仅仅是因为提拔之恩,更多的是因为她,从来都是站在当今圣上,也就是她的大皇兄身边,不曾有丝毫的动摇。
她曾告诉他说,她的皇兄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真心的照拂过她,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弃之不顾。说的时候,她的眉头轻轻的皱起来。他便知道,她曾经的日子并不是寻常人所想象的皇家贵胄的舒畅。
一个异族混血的孩子,在那个后宫之中,总是难于立足。直到后来越发出众才引得先皇侧目,对她另眼相待。
他常常可以看到她,或是在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或是在节庆皇上的赐宴。甚至有的时候,她的马车会从他面前缓缓而过,于是,他会仿若不经意的看一眼那马车,心里便有难以言喻的痛,好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从心上穿了过去——他们不能被任何人抓住任何把柄,否则,不仅身家性命,乃至朝堂国家都可能会出现混乱。
这个,他知道。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她刻意假装冷漠,他都配合的很好。可是,她在那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被特许赐座。她高昂的下巴,举止言谈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的高不可攀的贵气,却让他不知所以。
她的夫婿,皇太后的亲侄子,却是真正立过军功上过沙场的人。五年前边境犯乱,敌众我寡,曾力劝留守,组织攻防,坚守月余,直至中州大军来援。文采风流更是卓绝,文作颇有古风,常得千家争唱。
每每看到她和驸马一同出现,被旁人奉作一对璧人,他的手便会不由自已的在袖下一遍遍的握紧。有鲜红的血从他的心上一点一滴的滑落,晕湿了每个角落,渐渐的淹没,让他喘不过气来。好像是溺在了河水里的人,一点点的沉下去,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水面模糊。除去立场的不合,他们的确是般配的。
只有每年春日,她惯例到万安寺进香,皇上下旨说担心她的安全特命他这个将军前来保护。整整七日,一年里却也只有七日,她才是他所爱的那个女子,会抱着他微笑颤抖的女子。
她首先是天朝威仪尊贵的公主,其次是驸马贤良淑德的妻子,最后,才是全心全意爱他的女子。
四年,就是这样的四年。桃花败了又开,人却再也回不去。
有的时候,他也不免觉得绝望,可是,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了。因为拥着她的那一刻的甜美,他从来都舍不得放弃。
“李将军,公主到了大堂拜佛,派小的过来请将军把守好后堂,顺便请将军过去请示。”一个侍从样的人匆匆到他面前行礼,头低着,声音平稳的没有语气。
“知道了。”他沉沉应声道。说话间,一阵风吹过,那朵停在他手心的桃花被风吹着,落到地上,隐入不见了。
侍从得了他的话,便再拜一下离开。他看着那已将满园地面铺满的桃花,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无法放下丝毫。落红满地,自有一种难言的凄楚。究竟会如何终结呢?心下一动,便索性不再去想,豁然转身向着佛堂的方向去了。
身后落英遍地,春光融融,又几朵桃花悠然坠地。侍卫层层的把守,金甲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李将军。”迎面几个内侍见到他都上前行礼,他只是点头算作答礼,脚下的步子不停,径直迈入大殿。
硕大的镀金佛像闪耀着光芒,佛祖脸上慈悲的笑容让人有种被洗涤的透彻。她就跪在佛前,虔诚的跪拜,眼睛微微闭着。
“公主诚心侍佛,定会安康长乐。”一旁不乏阿谀奉承之徒,乘机献媚。
公主没有答话,依旧是跪着,十指合拢。一旁的侍女铃儿便出来,朗声道:“进香耽误了诸位的时间,公主深觉不合,诸位可以各自下去了。这里一切有皇宫侍卫负责,自是不必劳烦各位为公主担心。”
一时间,诸人散去。铃儿出门相送。
佛殿上空旷而安静,香炉的白烟冉冉升起。
她就在他的眼前,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站在她身后,看她在佛前许愿,默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你在祈求什么?”
眼前的人儿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美目带着流水般的生机,在他看来竟像是让整个沉寂的空间有了勃勃的活着的味道,好像有清泉从四肢百骸中流过,让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嘴角带上了笑意:“不是祈求。我叩谢上天。”
“如果不是你,当初在船上我也会委身给别人,以图自保。可是,上天让我遇见的人是你。”她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明灿如花,站起身来。
他于是走过去拥住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乌黑的头发有几丝散落在他的耳边,这一刻,又令他觉得是个梦境般不真实,手臂又收紧,感到她的确实在他的怀里,才觉得放下心来。
就是这样的感觉,知道她确实在他怀里的感觉,令他怎样也放不开。
“我叩谢,却也会恨。”她低低的开口,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抓住的肩膀的手忽的不自制的用力起来,用力的握着,声音里有太多复杂的心绪:“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遇见我,是你的劫数。我们不能并肩站在众人面前,只能够在众人膜拜的佛祖面前紧紧拥抱。这个就是我们,为什么这个会是我们?”
他抬起头开看着眼前那座金光闪闪的大佛,看着大佛脸上普度众生的笑容,无法开口回答任何一句话。
为什么会这样?可能真的是天意。遇见了一个人,然后改变了所有的生活轨迹,过着从未想过的生活。为了一刻,宁可放弃所有。小小的院落,只有桃花的花瓣铺天盖地而来,娇艳的粉色堆了满地。
李铎从床上推了床头的窗户向外看去,日头已经渐近午时,可是他却没有一点想要起身的意思。
他身旁的女子还在睡着,墨似的头发散落一片,衬的皮肤愈发的雪白,睫毛有微微的颤动,嘴唇颜色有些淡,比窗外的桃花淡了许多,极浅的粉色。李铎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用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觉得清醒了一点。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像一幅画。和她在一起,他总会不自觉地以为好像是在梦中。
此刻心里真的有一种被充满的感觉,就像是有东西在心里无限的放大,就要冲破出来。可是,一会儿之后,一切就又会回到原状,心里就会又一次只剩下巨大的空洞。他觉得这一刻的幸福,好像是偷来的宝贝,即使再怎样珍惜,也不可能留在身边一生一世。总是会被分开。他从天下人那里偷来的幸福,短却上瘾一样不能放开。
昨日一起去看桃花,就在那小小的院落里看,却也不觉得难过,只觉得桃花美的非常,心情极好,一起并肩携手坐在廊檐下的时候,几乎觉得就已经是一生。她笑着讲话,他也笑着听,他可以看见她脸上浅浅的酒窝。真好,是真的好。
可好的时光总是那么快的过去,就如同现在这一刻。
等到起身穿戴停当,公主的贴身婢女铃儿来送了午饭,日头都已经有些偏西了。
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大开口,都默默的,连饭菜也吃的很少。已经过了六日了,这顿饭之后,就又该变作陌路,她回到朝堂之上,回到自己的夫婿身边,再次这样在一起,又得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饭后,他又站在廊檐下,这次桃花更加繁盛,却再没有撞进怀里的。
“李铎……”她从远处走过来,踏着满地桃花,绕到他身后围住他的腰际,脸上的神色欲碎,却没有再多说话。
身后有她的体温传过来,然而他知道,片刻之后,就又该分离。
越是在一起,就越是想永远的在一起,仿佛是罂粟花的汁液,叫人欲罢不能。
“我们,以后会不会并肩站在太阳下?”李铎抬头去看空中正高悬的太阳,微微的眯了眼睛,一字一句的问出这句话。太阳的光线灼灼的刺目,让他觉得眼睛似乎有些疼,一种并不熟悉的液体渗了出来,有些湿了眼眶。
七尺男儿说出这样的话,连自己都有些吃惊,可是就这样说出来了。
围在他腰间的手臂陡然一紧,而后,更加用力的圈住他。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有温热的液体弄湿了他的衣衫,透进他的皮肤里去。
李铎长长的叹一口气,眉宇间笼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神色,终于开口说:“以后,不再见面。”
语气中,有斩钉截铁般坚定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