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住!”那一刻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吓得拿着油灯向后逃似的退了一步。
火苗因为他的动作而晃动起来,整个屋子都好像跟着晃动,光线和阴影来回游移。那女子也被他的吼声吓住了,定定的站在原地。
李铎也觉得尴尬,手里拿着灯胡乱解释说:“我有婚约了。”
十岁的时候家里就给定下了一户人家,比他小两岁的女孩,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女子抬了眼睛看他,一瞬不瞬,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看见昏黄的火光下,那女子的眼睛里浮出闪亮的泪光,无声无息的从脸颊上划下来,留下两道晶莹的痕迹。
泪水不停的不停的流下来,她哭声也愈来愈大,仿佛是一种释放,似乎已经积压了太多太多在这一瞬间,她无法抑制,像个小孩子一样真正的痛哭失声。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筋疲力竭忽然就昏倒在地上。
很久之后,他看着她凤冠霞披的出嫁,才清楚她今日的泪水是因为耻辱,投怀送抱尚且被拒绝的耻辱。可他,总是无法阻止她的眼泪。“嫂子!”几个水兵齐齐的开口叫人,迎面过来的女子似乎是有点不习惯,只是含笑点头算作打招呼。
笑容浅浅,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李铎才登上甲板就看见这样的一幕。第一日醒来的时候,那女子就只丢下一句:“我叫安澜”。三天过去,船上的水兵们因为他的缘故,对这个安澜格外的客气。她也很温和的样子,可是,那样好看的笑容,却从来没有对着他展现过。
即使他常常觉得,那样的笑容也只不过是个敷衍而已。
李铎看得有些怔住,却不妨她也看过来,四目相接,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甲板上的那几个水兵看见他也上来,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神态都不自然,便丝毫不隐讳的一齐笑了起来。几个人拥到李铎面前,搭着李铎肩膀笑得诡异:“李铎!平日里跟个爷们似的,刀枪里拼出来的。怎么到了媳妇面前就变了啊?”
李铎本来不觉得什么,等他们“媳妇”两字一出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令他有点僵在原地,本就不算黑的脸上一下子就红了。
几个水兵更是乐了,取笑了半晌,才极有眼色的都到别的地方巡视去了。
李铎这才看见安澜一直看着他,目光定定的有些审视,全不像在别人面前的模样。发现李铎正在看他,她才回过头去眺望海面。
海风把她乌黑的头发吹散,她的裙裾也猎猎的向后扬起,空气中是清新而潮湿的海水的味道,深蓝色的海洋和澄碧的天空都在她身后,有白色的海鸟飞过,这个场景好像一幅不真实的画卷。
李铎走到她旁边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而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只是一片汪洋,没什么能吸引人关注的地方。
“我在看中州。”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澜偏头很仔细的看他一眼,开口一字字的吐出,而后又转过头接着看那海天交接之处。
“中州么?近日都顺风,大概五天就能到了。”话越到后面,就说的越慢,似乎有丝不舍在其中。
“嗯。”她应声,看向中州的目光愈发的执著,过一会儿,在李铎以为该离开的时候忽然又开口冒出一句:“你刚才是脸红了么?”
“嗯?”李铎反应不及,待到明白过来脸又红了一片。
安澜看着他的反应,没丝毫语气低低的自语般的说了一句:“从未见过男子也会脸红。”而后看着他的眼睛平淡的开口:“很多人喜欢我,所以,你不要喜欢上我。”
李铎想要反驳,但是却无从开口。她从没有用爱字,若是说喜欢的话,他的确是喜欢她的。
安澜看着他的神色,见他没有说话,眼睛反而是黯了下去,狠狠瞪一眼他转身就走,分明就是蕴了怒气。留李铎一个人一脸茫然的呆在原地。
女人心,海底针。李铎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楚了这句话。后来的三天里,李铎又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女人生气的时间有多长。
虽然安澜从来没有说生气之类的话,也都并不太理会他,但是,这次他明显感觉得到她目光中除了冷淡还有着好像第一天在甲板上看见她时一样的愤怒,好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在众人面前,她都掩饰的很好。连孟凌泽昨日都来找他,郑重的跟他说:“兄弟,虽然她漂亮,但是也不能娶的。要有分寸。”
中州的男子,若是跟异族女子在一起与理不合。
他根本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么多,而且也觉得不可能,所以轻松的回答孟凌泽说:“大哥你想的多了。不可能的。”转过头就看见安澜立在不远的地方,再看孟凌泽的脸孔,立刻知道他是被孟凌泽的给陷害了。
孟凌泽担心他用情太多,就故意要他跟她分得清楚。
安澜只是向着他们微微的笑了一下欠身算作行礼,没有丝毫介怀的样子。以后再看他的目光中就连愤怒都消失不见了,宁静的让他不知为何有点害怕。
要不要尝试着道歉看看,虽然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正乱七八糟的想着,几个水兵压着一小群奴隶从他面前走过,到甲板上来透透风。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恶狠狠的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他也没有多想,却看见安澜走了过来。
安澜走到那中年妇人面前,有些倔强的抬着头,那中年妇人想也不想就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上去。
“啪”的一声,手劲大到安澜站立不住的向后退了两步。
第二个巴掌又举起,还没落下便被李铎大步上前握住了胳膊,看管的士兵也上来制住妇人。
李铎回头看着安澜的脸上迅速的浮现出红色的印记,连忙去看有没有大碍。有几分苍白的皮肤映的那红肿的印记格外的醒目,安澜却依然直直的站立着,好像只是一个雕塑,没有灵魂,也感觉不到痛。
他连忙拉了安澜回到房间里,在她的脸上细细的涂药,清凉的药膏从他的指尖一丝丝的敷到她的皮肤上,红肿淡了一些,但李铎仍然觉得触目惊心,更加小心的涂抹,像是害怕她忽然就碎了,消失在他的眼前。
终归是他不好,竟然没能护住她,让她受伤。
安澜只是很平静的任他上着药,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他,甚至不曾有丝毫游移。
这种感觉总是很奇怪。并不是不喜欢和安澜相处,只是到了她面前就觉得很别扭似的,有点不像是平日里的自己,好像总有东西卡在心口,放不开。
“你刚才着急了么?”烛光跳动,安澜开口轻轻的问道,语气还是那样的平淡,好像是在问着与己无关的事情:“为什么呢?”
“着急是应该的。”李铎觉得她的目光和平时不大一样,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却又好像是在释放,也放下药瓶一字字的认真答道。
“很少有人会关心我……”安澜的声音又轻了许多,吐字却很清晰,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眼睛看向别处:“大哥算是一个,刚才打我的嬷嬷也应该算是一个了。别人都总是讨厌我的。”
烛光里摇曳的脸孔上,笑容尽是苦涩。
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异族纵然是条件艰苦些,但也有骨肉亲情,苦的恐怕就只有她这样的混血,被人欺负着长大,又沦落到了这里。
李铎定定的看着她,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拨动了,生出些连他自己也不能懂得的感觉来,细细长长。
“明天就该到中州了。”话说到这里,声音是低沉的,安澜的目光黯淡的如同黑夜,看向李铎,黑漆漆的眸子里有亮光在闪烁。
明天到了中州,就该要分别了。李铎心里那细长的丝线忽然就揪痛了他,不自觉地闭了眼睛,短短的时间又睁开,右手却不可抑制的紧紧地握住。
“到了中州,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安澜的声音变得有些尖细,一瞬不瞬的看着李铎,似乎是想要看透他的灵魂,顿了半晌,却忽然站起身来,转身向着门口的方向走去:“罢了!我们本就应该这样才对。”。
下一刻,她的胳膊却被李铎握住,力气大到让她觉得有些疼痛,乌黑的头发在光线里划出一个好看的半圆,她整个人被拽进他的怀抱里,用力的抱住。
“别走。”李铎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那一瞬间知道自己不能让她走,就像是童年里一旦放手就再也找不回的玻璃珠子,一旦放手,就再不会回来。他手上的力气一分分的收紧,似乎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喃喃低语:“我喜欢你,所以别走。”
眼泪从她的脸颊上划过,她静静的任他抱着,泪水肆虐而下。
安澜抬了头去看他,看着他的脸在烛光下被剪切出的好看的轮廓,看他正看向自己的眼眸,双臂用力的环住他,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那个笑容却让李铎有一种幻觉,觉得那个笑容里面根本没有任何有关幸福开心的东西,满满的都是绝望。
然而还来不及让他多想,她便抬了脚尖,双手拉着他的衣襟令他弯下腰来,羽毛样的唇瓣落下他的唇上。
那样的甜美而生涩。
有关那个笑容的一切都顿时消失在脑海里,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时空仿佛破碎在那一刻,时间停止不再流动。好像是有火花点燃的声音,噼啪的燃烧下去,愈演愈烈,燃烧了整个天际,绚烂的绽放开来。一片苍茫之中,只有她,充斥了所有的思绪。
谁先倒在床上也不得而知,彼此都忘记了身外的一切,眼睛都只看得到对方。
安澜,安澜,安澜,脑海中所有的都变作了她的名字。
那个时候,他以为绝望只是幻觉,却不知道,在遇见他之后,她从来都只有绝望,就连希望,都只是因为绝望的找不到出口。安澜的侧脸很好看。即使眼睛里空荡荡的也依然是极其吸引人的样子。
李铎翻身拥住她,她才好像回过神一样侧过头看向李铎。
“我们不如成亲吧?”李铎只是笑:“明日到了中州,我们成亲。到时候我申请调到陆上去。我一个月薪俸有五钱银子,这些年也攒了些,足够我们成亲用了。”
中州对水兵条件一向优渥,再加上贩卖奴隶的收入,真的算是很好的了。
“成……亲?”安澜有些愣了。
“你不用想太多。”李铎笑得愈发,伸手去转过安澜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声音里也有笑意:“我本来就孑然一身,没什么亲人,也不用交待什么。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别人怎么看不重要的。”
中州人和异族混血身份相差太大,总是会被人瞧不起。但他看来,就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安澜的眼泪冲出眼眶,细嫩的双手用力的握着被子,用力的绞在一起,绞到手上的骨节有点凸兀,似是要把被子都拧碎了才好,脸上就又笑,像是梦境般的喃喃自语:“你让我怎么才可以放开你?”
“不用放开。”李铎依旧是笑的,语气中有着坚定的意味,似是誓言:“就算你能,我也不可能放开你。”
安澜将脸埋在李铎的怀里,泪水不停的落下来,无声无息。中州最富庶的海港城池——蓝溯
清晨空气里潮湿清新的味道很是好闻,平日里人山人海货卖不止的街上,今天被清洗的干干净净,人员一概的休市,两侧的酒楼店面也都各自擦亮招牌,粉刷一新。
虽然还是一大早,但路两边拉起的彩缎后已经挤的人山人海。每隔几步就有手持兵器的金甲士兵威风凛凛的站岗。中间还间插着寻常的差役维持秩序。
“李铎!你给我回来,你往哪儿去?”卸了胄甲穿着便服的孟凌泽,在街道上忍不住冲着前面不停走着的人吼道。
众人都忙着看热闹,倒也没什么人理会他们。
孟凌泽前面走着的正是李铎,却已经不是几日前那个英挺的水兵小伙子。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疲惫不堪,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也落拓得不成样子。
孟凌泽无奈的重重叹一口气,快跑两步跟上,一把拽住李铎。
旁边过去几个妙龄的姑娘,看见这一幕,没一个人注意到孟凌泽,眼睛都没打弯的看到李铎身上去了。
孟凌泽更是抑郁不已,怎么这小子都成了这副样子,这张脸还是这么招女人缘呢?但看见李铎一副痛苦的表情,就又自责起来。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好,那么多弟兄争着抢着要,怎么偏偏把那个女人推给李铎了。给谁都也不会成了现在这烂境况。
这几日,连他每次想起到了中州那天的场面,都会觉得不真实。更别说李铎了。
几个人正在甲板上站着,先是听说月前皇帝驾崩,如今新帝已经登基,转眼就看见大批的士兵登上船来,在前面引路的却是主管水师的赵参将。他们连忙上前去行礼,却又看见后面来的人竟然是大将军苏林。
大将军后面是一顶不大不小的肩舆,肩舆上的人更是叫他们呆住——国主赵王睿。
蓝溯地处天朝的边缘,是个封国,赵王睿竟然亲自前来,到他们这一艘最普通不过的船上,实在叫人诧异。想也不想的,一大片人一起跪地。
然后的一幕更叫他们好像是挨了一闷棍一样,几个妇人进了船舱,半晌之后,安澜满头珠翠、身穿罗绮,仪态万方的出来,那微抬着的脸庞竟然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氛围来。
除了国主赵王睿,所有人都跪下去。平日里威武的大将军苏林拜倒在地,朗声道:“恭迎公主千岁!”
公主?孟凌泽愣的不是一点。再看身边的李铎,更是怔着,似是被雷劈中了般呆滞。反应过来的时候,李铎忽然又要站起身去,被他用力的抱住摁倒在地,才硬是没捅出大娄子来。
周围的人都被响动惊扰,但也都低头跪在地上,没看见这一幕。
好在李铎挣扎了几下之后,也就再没动作,只是看着隔了重重匍匐在地的人群后面的那个人,目光仍是不可置信却也有了绝望的神色。
“诸位不必拘礼。”那众人中间亭亭玉立的身影缓缓开口,沉静端庄,真正一派公主的气派,好像面前跪着的不过是一群蝼蚁,更是连眼光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就转而向国主赵王侧身行礼:“王叔。”
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一点当初刚被打捞上船时候那弱不禁风,娇柔可人的样子,好像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孟凌泽小时候曾听闻过皇上众多姬妾中有一个是异族的公主,可是蓝溯离国都遥远,他们这种小民也就只知道这么多而已,全然不知道有皇帝也有个混血的公主。更不曾想到那公主怎么会到自己的船上来。
“这船上的有功之臣,王叔代为封赏吧?待我回京见过皇上,再向皇上禀明王叔的功劳。”最后,就只听见那样一句施施然的话,公主乘了早已备好的轿子离开。
再后来的消息,就将李铎本就复杂的心境彻底打碎的什么都不剩了——公主大婚。
难道是个劫数?或者该去算算命了。
孟凌泽正想着,就听见人群发出极大的欢呼声,然后才听见喜乐的声音从路的另一头传过来。李铎猛地挣开他的钳制,向人群里挤了过去。
“李铎!”孟凌泽赶忙去追,但偏偏人群太挤,任他如何尽力都和李铎差了那么几步。
喜乐的声音越来越大,人群从刚开始的欢呼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整齐威仪的仪仗,震耳欲聋的喜乐,高头白马脖颈上系着硕大的扎成花朵的样子的丝绸,马上那人华服锦袍,一脸自得。
再后面就是十六人的轿子,穷奢极欲的典范,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轿子,倒比较像是一张巨大的床榻,四面笼了层红绡,随着轿夫整齐的步子晃动。
端坐在轿内的女子妙曼的身姿透过红绡,划出一个动人的剪影。
李铎的步子便再也迈不出去,呆呆的立在原地,目光定在那顶红轿子上,眼底蓦的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恨不得看穿那层红绡,又不愿不敢看穿,宁可还不知道,一辈子不知道。
轿内的女子却伸手撩开了右手边的红绡,露出半个脸孔来——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似乎是含着水般明澈,嘴角轻轻的向上翘起,既显出新婚的甜蜜也不失高雅。目光恰到好处的扫过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