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狗脚下之路,乱草长又杂;江湖人脚下之路,荆棘多又密。
时光旷若星空,人生渺若烟尘,繁闹过后再回头,往往多寂寞。”
李秀棠是个多寂寞的人,自从长刀如雪、刀气如沐的日子远离他以后,他就不再快乐。他是个爱刀如命的家伙,虽然自身功夫并不算上乘,但只要一刀在手,灵魂便会升华,热血便会沸腾。
魔教天魔盟在江湖中颁布“废刀令”已经快有十年了,这十年里,大凡与刀沾上一点关系的门派或者名家高手多半偃旗息鼓了。有的门派是被天魔盟高手灭门剿杀,有的门派是慑于天魔盟的淫威而藏刀入鞘。李秀棠的师门九华山“万象观”当年就是因为对天魔盟颁布“废刀令”略有微词,招致全派覆灭的。
当年惨遭灭门的景象历历在目,李秀棠这些侥幸逃得性命的“万象观”弟子从此落魄江湖,日子过得如同丧家之犬。救李秀棠从叶氏夫妇眼底下逃脱的是一名灰袍老道士,也是一副面目沧桑、风尘仆仆的模样,他背着李秀棠逃离雪浪镇,来到镇外太湖边,钻进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左行右拐,不一会儿来到一艘小渔船边。
小渔船内的一对渔民夫妇见到灰袍老道士后,赶紧出舱迎接。灰袍老道士将李秀棠平放在舱板上,先拔出几支插在他身上的柳叶镖,再为他敷上金创药。李秀棠叹息一声说:“多谢三师叔的救命之恩,幸亏三师叔两度出手相助,先用碗砸飞太师椅,再从叶大舟的手底把我救出。”
灰袍老道士哼了一声说:“救命之恩谈不上,就算叶大舟夫妇抓住你,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不管怎么说,你好歹也是教过叶小舟两年书的人。”
“可是,如此一来我的身份就暴露了,以后再想接近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灰袍老道没接话,他走出船舱,两手伸到清澈的湖水里搓洗着。这老道是“万象观”的苦心真人,也是当年少数几个逃出那场灭门之祸的“万象观”道士之一,此后一直寄宿在姑苏玄妙观里修心养性,不问世事。
苦心真人洗完手后走回船舱内,见李秀棠龇牙咧齿的一副痛苦相,他叹了一口气说:“师侄,不是我说你。你看别的那些使刀名家,如今即使手里没刀,不是一样过日子。有谁象你这样满心执着于刀,一定要与天魔盟的‘废刀令’相抗呢?”
“这不仅仅是执着于刀的问题,”李秀棠把背靠在舱棚上,“这牵系到咱们‘万象观’的血仇,还有咱们那些死去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弟的仇,还有江湖上千千万万被天魔盟压迫的武林同道。”
“算了吧,人死不能复生,命运如此,复仇也不会让他们重生。”苦心真人摇摇手道:“如今天魔盟势力如日中天,气势高昂,连少林寺、全真教、五岳联盟等这几大武林门派都不得不避其锋芒。你连叶大舟夫妇这种角色都斗不过,更遑论与天魔盟斗了。一个人有骨气是一回事,是否审时度势又是另一回事了,希望师侄好自为之。”
“可是,”李秀棠还是坚持道:“师叔难道忘了咱们的开派祖师爷万象真人的那句谶言了吗?”
“住口,别再提起这句谶言,就是因为这句谶言,害得本派惨遭灭门之祸,害了江湖上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也正是这句谶言,直接导致了天魔盟颁布‘废刀令’。武林中人每每谈到这件事,不是抱怨天魔盟暴戾,而是抱怨咱们门派的老祖宗当时随兴而发的一句谶言,连带咱们这些‘万象观’弟子们都被怨恨上了。”他烦躁地蹙紧花白的眉毛,走出船舱,面对太湖,眺望着湖天交接处飘过的白云,手指捻着颌下长须,许久……
许久……
他轻轻吟哦道:“日月神剑出,五岳尽低头。百刀竞舸流,一刀定乾坤。”
坐在舱内的李秀棠也跟着重复了一句,“‘日月神剑出,五岳尽低头。百刀竞舸流,一刀定乾坤。’难道三师叔不相信这句老祖宗临死前留下的谶言吗?”
苦心真人回过头来,眼里一片空濛,他伸指弹开落在袍袖上的一点轻尘,漫声说道:“万象师伯当时吐出这句话时,都已经没剩几口气了,这种没经思维说出的话,真的会灵验?鬼才相信。”
“可是我相信,万象祖师爷是我们九华山百年一出的预言大师,他临死前吐出的话就是以后江湖运势的谶兆。”李秀棠吃力地站起身来,“天魔盟的两位大盟主也相信,为了防止后两句话应验,所以他们才会因此颁布‘废刀令’,严令禁止江湖中人用刀做武器,凡违此令者,当杀无赦。”
苦心真人苦笑一声,摇摇头,满腹怨怼地说:“天魔盟两大盟主正好使用的是‘红日千里’和‘寒山明月’这两大神剑,所以才会对号入座,把万象师伯临死前吐出的一句屁话当成谶兆了,这也只是一种巧合而已。万象师伯若果真有测鬼神的本事,难道就没事先测出本门会因他一句话而惨遭灭门之祸,他要早知道祸从口出这道理,当初就不应该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
李秀棠默然,他一时间驳不倒苦心真人的话,可是他还是很执着于自己的复仇信念,他认为只有找到万象师祖所吐谶言中所述的后两句“百刀竞舸流,一刀定乾坤”中的那些“刀”,就必定有克制日月神剑和天魔盟的办法。是故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江湖上走动,到处寻求能克制日月神剑的“刀”,直到五年前偶尔从一名退隐深山的刀法名家口中得知,五十年前,龙虎山异人九转子曾经锻造出“风雨雷电”四把神刀,分别赠给了自己的四个好友。据传这四把神刀具有神鬼泣,天地惊的骇人神效,可惜随着九转子那四名好友相继去世,四把神刀上的神效也随之被封印,从此再也没有现出江湖。
听到这个传闻之后,李秀棠的信念就更坚定了,他仿佛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而那四把神刀,肯定是能克制日月神剑的“刀”,而且名字都取得那么巧,叫“风雨雷电”。因着这个信念,他按图索骥,先后暗中造访了那四名神刀持有者的后人,并亲眼目睹到了其中的两把所谓的神刀,实际情况让他大失所望。那两把神刀如今已经破烂不堪,别说是平常刀具了,连最起码的刀的功能都发挥不出来,这种状态又怎么可能与“日月神剑”那两把神兵相抗衡呢?
但是李秀棠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他固执地认为:如果把封住四把神刀神效的封印给解开,这四把神刀定可重放光芒。一旦这四把神刀复出江湖,各路爱刀的英豪届时一定会随之响应,揭竿而起抵抗天魔盟的“废刀令”,到时,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抗天魔盟的热潮也将展开,这不正好应了谶言中的“百刀竞舸流”那句话了吗?至于最后一句“一刀定乾坤”如何应验,李秀棠还没细想过,但他认为,兴许这一刀就是四把神刀中的一个吧,所以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让这四把已经知道下落的神刀重放光芒。
可是,怎样才能解开这四把神刀上的封印呢?追本溯源,问题又重新回到锻造这四把神刀的主人,龙虎山异人九转子身上去了。九转子这个人物在他们道家是非常著名的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此人能将一件很平常的物品提炼成具有神仙一般效用的神物,在五十多年前是个百求而难得一见的一个奇人,据传此人在晚年交友不慎,认识了几个盗贼做朋友,从此热衷于鸡贼狗盗的行径,偶尔兴致所致,还根据自己往年提炼神品的经验著写了一部名为《九转真经》的符箓书籍。可是后来九转子神秘地从江湖中消失了,他的那一手化腐朽为神奇的神技没有流传后世,甚至连那部《九转真经》也随之消失无踪。
在李秀棠的意识里,解开四把神刀封印的方法也许就记录在那部《九转真经》里。可是如何才能找到这部真经呢?当年九转子究竟为何失踪的呢?
李秀棠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他非常尊重自己心中的执念,所以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是不会放弃的,他开始追着当年传说中的九转子的足迹查找他的最终下落。从一些老江湖口中,他得知九转子与当年的江洋大盗田歌、杏月儿夫妇关系非常好,而他最后一次在江湖中露面,也正好是出现在田歌的府上,在他离开田歌夫妇后,从此便下落不明,再也没在江湖上露面过了。
于是李秀棠暗中查访了有关于田歌和杏月儿夫妇的一些事迹,这对江洋大盗当年在江湖上一直很活跃,可是名声却不坏,劫富济贫,被人们称为义贼。他们曾经住在岳阳洞庭湖边,后来移居到富庶的江南无锡城,九转子最后一次露面,也是在无锡城。
九转子失踪前,在田歌那里倒底做了些什么呢?又遇上些什么了呢?这些事如今都已经无从考究。但执着的李秀棠还是查出一点蛛丝马迹了:田歌昔年有位同行,名为颜如春,曾是蜀中一带著名的女贼,早年曾与田歌一起联手犯过几桩案子,后来分道扬镳了,但她与田歌夫妇也算有点交情。田歌后来定居于无锡城,颜如春夫妇也于不久后定居在离无锡城不远的太湖边的一个小镇上,并开了一家“春颜客栈”。
李秀棠顺便查了一下颜如春的底细,一查才发现,颜如春曾开过多家客栈,但那绝非一般客栈,而是杀人越货的黑客栈。因着这个原因,李秀棠把疑点放在颜如春身上了,所以他追查到眼下这个雪浪镇,颜如春开的最后一家客栈就在这个镇里,并最终病故于此,没再离开过。
李秀棠找到一名从少年时代便在“春颜客栈”里当伙计,如今已经瘫痪在床的老人,从他口中,终于查到九转子的最终下落了。据那老人回忆说:九转子因为长得个子又矮又胖,肥头大耳酒糟鼻,相貌很特别,所以他对此人印象很深。当年这个九转子来到“春颜客栈”打尖时,与特爱搭讪的老板娘颜如春没说几句话,便聊得非常热络了,他记得当晚颜如春夫妇还特宴招待了九转子,宾主都喝得酩酊大醉,还是由他这个伙计扶着九转子回房休息的。可是隔日早上却发现九转子病倒在床榻上了,兴许是因为九转子年纪太大的缘故,虽然颜如春夫妇悉心照料,可是他还是没挺过三天,便一命呜呼了。
听到这里李秀棠心里连连冷笑,病故?颜如春开黑店的,要害人性命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这女贼一定是从好友田歌口中得知九转子的一些事情,觉得在他身上有油水好捞,这才暗下黑手害了九转子的性命。所谓的生病而亡,只不过是做个样子掩人耳目,不让这些住在当地的伙计出去乱说话而已。
最后临走前李秀棠又问了那老人一句:当年九转子病故后,他的行李是如何处理的?老人回答道:被颜如春夫妇收藏起来,以待找到老人的家人后转交。至于后来究竟如何,就不知道了。
李秀棠就是这个原因,于两年前在雪浪镇上定居了下来,并开了一家“听松书房”,明里是教书的落魄书生,实际上是想暗中接近“春颜客栈”,以期能查找出九转子的遗著《九转真经》的下落并将其据为己有。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开书房后所收的第一个学生,竟然就是颜如春的曾孙子,被叶大舟硬逼着来上课的叶小舟。原来叶氏兄弟的父母死得早,而叶大舟又忙于客栈生意,忽视了对弟弟的管教,以致于这个弟弟在镇里无法无天,到处闯祸,镇上每个人见到他都是低下头,缩着脖子走,背后对这个顽劣不冥的少年恨得咬牙切齿。无奈叶大舟武功高强,又有许多江湖朋友,镇民们得罪不起,所以不敢拿叶小舟怎么样。
叶大舟也知道自己弟弟的种种劣迹,怎奈自己生意忙,没那么多精力去盯着叶小舟,听说镇上新开了一家私塾,便把当时已经十四岁的叶小舟拜托给李秀棠来管教。收下这个学生后,李秀棠自己也吃足了苦头,他从没想到叶小舟的脑袋不算大,怎么就会冒出那么多的让人难以想象的刁钻古怪的鬼主意来,而且这些鬼主意不是隔三差五从他脑筋里冒出来,而是随时随地,一刻不停地往外冒,陪他读书简直比玩命还惊险。若放在往常,早就恼羞成怒一刀结果他性命了,只是如今想要接近“春颜客栈”并得到有关于《九转真经》的消息,还是得从叶小舟身上入手。是故李秀棠只好咬牙按捺下心中的羞忿,硬着头皮硬挺着,好歹算是挺过来两年了。这两年里不仅藉此接近了叶氏兄弟,而且还从叶小舟口中得知,颜如春夫妇死后遗留下来一只百宝箱,百宝箱中收藏着一些他们夫妇当年行走江湖所收集下来的一些旧物,如今那只百宝箱就由叶大舟保管着。
李秀棠有次问叶小舟百宝箱中有些什么?叶小舟回答说只看过一眼里面的东西,就是一些破书旧瓶子之类的东西,没什么值钱的,所以以后就不再对那只百宝箱感兴趣。
李秀棠此时已经确定,叶小舟口中的破书,就是《九转真经》。这时他开始暗中策划到“春颜客栈”偷取真经的计划,并把已经确知《九转真经》下落这个消息告诉给正寄居在姑苏玄妙观的三师叔苦心真人。原本想请出师叔与自己一起盗书的,哪知苦心真人多年闲散,复仇之心早已消失怡尽,不肯出山相助。
李秀棠只好自己下手,前此他已三次溜进叶氏兄弟的住处查探了,都没被他们兄弟发现。没想到这第四次却失手了,而且还险些被他们抓住。
李秀棠想了一会儿心思,忽然问舱外的苦心真人:“三师叔是怎么知道今日我要暗探客栈,而躲在暗处帮助我的?这件事我好像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这事算是凑巧。”苦心真人捋着胡须道:“本来我今日不过是来看看师侄过得怎么样的,路过镇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你所说的那家‘春颜客栈’。当时一时兴起,便到那家客栈旁边的一间茶房去坐坐,想顺便观察一下你说的那对叶氏兄弟倒底是怎样的人物。没想到刚喝一碗茶便碰到你这档子事情,所以才出手相救。”
李秀棠郁闷地拍着船板叹道:“可惜呀可惜,就差一步就找到真经了。如今被叶大舟夫妇发现,肯定会起警戒之心,以后再想接近《九转真经》,只怕更困难了。”
苦心真人回转头来,双目炯炯地盯视李秀棠,“你真的肯定《九转真经》一定在叶氏兄弟手里?”
“是的,我敢肯定。可是我现在一个人根本斗不过他们夫妇,还望师叔能助我一臂之力”
苦心真人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他:“既然你那么想得到那本真经,为何舍近求远,自己的学生不加利用,而行这种你本就不擅长的偷窃行径呢?”
李秀棠苦笑道:“我倒是想利用叶小舟的,可是这孩子是腐朽到骨子里的小魔头,对书啊学习啊什么的压根就不感兴趣。而且处处都跟别人对着干,你叫他往东,他偏偏往西,你叫他读书,他偏偏上茅坑。对这种孩子你敢抱什么指望吗?弄不好反倒把我此行的目的都给暴露了。”
苦心真人咧了咧嘴角冷笑道:“这种孩子就是因为顽劣,才更好加以利用。”
“师叔此话怎讲?”
“我看那叶大舟夫妇年纪都很轻,应该是新婚的吧?”
“是的,去年秋天刚刚成婚。”
“我看那年轻媳妇脾气暴躁,出手狠辣,这种嫂子碰上象叶小舟那样顽劣的小叔,你想想,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一种情景呢?”
“会……”李秀棠恍然,“难道师叔想利用他们叔嫂之间的矛盾?”
苦心真人捋着胡须,嘴角挂上一个诡谲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