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叶小舟在整蛊“听松书堂”的那些可怜的学童的时候,“听松书堂”的先生李秀棠真的病倒无力上课了吗?其实不然。
李秀棠中等身材,其貌不扬,颌下一绺山羊须,脸上一团和气,素日里一副青衫书生打扮。今日却不同,改穿了一身黑衣布褂,头顶戴范阳帽,眼睛以下的部位用灰布巾兜绕着。他坐在镇东一座土地庙的转角台阶上,貌似倚着庙墙在打瞌睡,实际上两眼精光闪烁,正细心打量着庙门对面的一家客栈。
雪浪镇位于姑苏和无锡这两大江南富邑之间的交通要冲上,来往车旅繁忙。镇前一条通衢大道上车马如梭,商贾如云。“春颜客栈”正好位于道旁最繁闹的位置上,这家有六十年历史的老字号客栈在战火缤纷,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生存了下来,成了镇中唯一的大客栈。客栈高三层,飞檐碧瓦,雕梁画栋,颇有气派。栈边一根旗杆上高悬着“春颜客栈”的旗幡迎风飘展着。最底一层是酒店,此时生意正兴隆,客栈老板叶大舟站在门前迎送宾客,忙得不亦乐乎。
叶大舟是叶小舟的长兄,兄弟俩虽然仅差五岁,脾性却有天壤之别。这位身材敦实,相貌英俊的青年汉子年纪轻轻便担待起一家大客栈的所有生意事务,他为人稳重,颇讲江湖义气,在江南武林中小有名气。
李秀棠在叶大舟最繁忙的时候离开土地庙,他悄步溜到“春颜客栈”的楼后一棵白果树下,抬头向高高的楼廊上看去。客栈一楼为酒店,二楼和三楼西半侧为客房,三楼东半侧便是叶大舟夫妇及叶小舟住宿的地方。
此时客栈里生意正忙,叶小舟被他叫到“听松书房”去代课去了,叶大舟在一楼酒店里招呼客人,叶大舟之妻费白玉正在二楼客栈为退房客人结账,三楼东半侧便显得静悄悄的沓无人影。
李秀棠身体贴紧白果树粗而毛糙的树干,双腿用力,如壁虎般爬进茂密的树枝中去,隐住自己的身影。他悄无声息地爬到树干的最顶处,这里离三楼楼廊檐栏不远。他趁着两名住客搬着行李下楼,楼道中空无一人的空隙间,脚尖一点树枝,身形如猿猴般跃离白果树茂密的枝叶掩护,身体在空中翻了半个跟斗,在身形飞势将尽,即将下落的刹那间使出一招“白猿上树”,伸手搭住三楼檐栏边沿,然后腰间用力,身体倒翻而上,悄无声息地落在三楼廊道上。
李秀棠飞步移身来到东半侧楼廊中,他对这里的地形早已稔熟在心,这里共有四间大房。靠近楼梯的一间为叶大舟夫妇的起居室,第二间为书房,第三间是杂物间,第四间才是叶小舟的起居室。李秀棠的目的地在书房,他矮身滑移到书房门外,先侧耳静听,确定走廊上暂时不会有人走动后,这才细心打量起锁在门房上的那具黄铜锁。黄铜锁锁面上打着“童记”的烙印,一看就知道是建康制锁名家“童记锻坊”的产品。
“童记锻坊”出品的锁具素以品质高,防盗效果好而称著江湖,就连一流的江洋大盗碰上“童记锻坊”出产的锁具都要皱眉三重,咬牙切齿。李秀棠出身九华山道观,不擅盗贼行径,碰到这种高端锁具就更是无可奈何了。不过道人自有道人的一套行走江湖的方法,九华山道士更是以小法术称著江湖,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的,写满咒符的符贴往黄铜锁上一粘,左手食中二指并指竖在自己嘴唇边,右手食指指着黄色符贴,口中疾念一句:“急急如律令·开!”
右手食指上闪出一线银光射上符贴,符贴随即爆出一圈火花一闪而逝,黄铜锁“叮”地一声轻响,锁销松开。
李秀棠解锁推门,走进书房里。
书房里墨香弥漫,临门一张书桌上摆着一幅水墨涂鸦,墨迹尚新。房墙边上一排精致的红桃木陈列架上,宜兴紫砂、惠山泥人、景德镇瓷器、姑苏绣屏递次排列着,看上去这间书房的主人颇有儒雅气质。李秀棠深知叶小舟顽劣好动,绝没兴致来与书香作伴,那么,这间书房多半是叶大舟夫妇布置的了。
李秀棠沿着房间四壁仔细搜寻起来,他此行的目的是寻找一只百宝箱,此箱是“春颜客栈”的建造者,叶氏兄弟的曾祖母,昔年横行江湖的女大盗颜如春留下来的遗物,箱中收藏着一些当年颜如春夫妇行走江湖所收集的奇珍异宝。为了这只百宝箱,李秀棠已经是第四次暗中造访这家客栈了,叶大舟夫妇的起居室他查过,叶小舟的房间他也查过,旁边的杂物间也没放过,每次来暗查他都不敢久留,也不敢留下什么痕迹来,毕竟叶大舟夫妇的武功不容小觑,一旦被他们看出一丝不对的苗头来,自己的行动就暴露了。
书房东墙是桃木陈列架,西墙是一排矮书橱,书橱后端墙面上挂着几幅画卷,李秀棠先是检查了矮书橱一遍,没看出什么蹊跷。接着他踮起脚尖,伸手撩开几幅画卷,想看看画后的墙面是否有暗格,在靠西南墙角的一幅浅绛山水画背后,发现原本铺就青砖的墙面上钉着一方木板。
李秀棠心中一阵激动,看来这方木板后面必有蹊跷。他轻轻一耸跳上矮书橱,先把悬在墙上的山水画轴取下,然后眼睛凑近木板,寻思着木板后面是否会有机关。正当他把精力专注在木板上时,忽觉门口方向的窗户外有黑影闪动的迹象,他的心头马上飘过一道阴影,心中暗骂自己太过专注于查找百宝箱,而疏忽了对门外的警戒了。
李秀棠感觉不妙的同时,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名年方双十的年轻少妇,只见她柳眉倒竖,惊目圆睁,樱桃小口张成方形,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编贝,显然对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个景象还没有思想准备,被吓了一跳。
此女是刚嫁给叶大舟没几月的费白玉。
李秀棠的脸上蒙着布巾,黑衣打扮,一看便知是上门行窃的盗贼。费白玉毕竟出身武林世家,反应比一般妇道人家快上许多,在短暂的惊愣后,她娇喝一声,“大胆毛贼,竟敢白天上门行窃,找死!”,她裙裾一撩,右腿一踢,门边一张太师椅便轰然凌空飞起,流星赶月般撞向李秀棠。
李秀棠脚尖一点,翻身飘向天花板,身形几乎平贴在天花板上,那只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擦过他的肚皮飞撞上墙壁,“噼啪”一声粉身碎骨,木屑乱飞。
李秀棠翻身落地,还没喘过一口气,一只方砚和一方镇纸已经临空劈面飞来,他只好双腿平伸再演大劈叉,身体贴倒在地面上,方砚和镇纸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撞成粉齑。
险险躲过两波攻击后,李秀棠思忖着夺门逃跑,可是此门已被悍妇当道,想要出去,哪有那么容易的?只见费白玉右手操起书桌前的太师椅,左手抓起一支羊毫湖笔,柳眉倒竖着,口里“呀呀”尖叫着,身形如风般向他袭来。李秀棠只好展开本门小巧腾挪的身法,在书房里与这个疯虎般的泼妇周旋起来。
别看费白玉身材窈窕,面容娟秀,此时手举一张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左砸右斫,那情势便如罗刹再世,母大虫出笼,气势上便先自让李秀棠心虚了几分。虽然仗着本门身法惊险地躲过费白玉疯蘼般的狂攻,但身上多少也吃了一点痛楚。
费白玉出身扬州武林世家,费家的鸳鸯刀法“燕云刀法”数十年前便已独步武林,这路刀法以轻重两把相差悬殊的鸳鸯刀相辅相助,走演阴阳两仪刀势,重刀沉如山演阳势,轻刀薄如纸走阴路,阴阳轮回,刀法怪异,当年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栽倒在这路刀法之下。自从十年前“废刀令”颁布江湖后,费家为了保住家族命脉,只好弃刀不用,改用别的兵器。只是家传的“燕云刀法”却延续了下来。
费白玉此刻演绎的正是费家“燕云刀法”的套路,她右手握太师椅招行阳式,一把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被她舞得风卷残云,天惊地泣,太师椅所过之处碎屑乱飞,一屋家具非残即毁,满屋的工艺品成了爆破烟花。她左手所握的一支羊毫湖笔专走阴式,笔柄缤纷乱点,犹如雪花乱飘,水银泻地般专找李秀棠身上要穴筋脉招呼。
在如此阴阳交辅,一半狂澜一半飘雪的攻势下,李秀棠左支右绌,身形滴溜溜乱转,不敢与费白玉靠得太近。他的师门九华山“万象观”的武功也是以刀法称著,若是此刻手里有刀,还不至于被扁得这么狼狈。可是魔教天魔盟颁发“废刀令”后,派出魔头袭剿九华山,令他全派覆灭,只剩他和少数几名弟子逃得性命,从此隐姓埋名流浪江湖。一个视刀如命的人如今手中无刀,自然少了底气,赤手空拳的他又怎能与这板凳毛笔一起上的疯婆费白玉相抗衡。
费白玉正打得兴起,门边黑影一闪,叶大舟闻讯赶来了,他见屋内狼藉一片,自己辛苦收集的工艺品都成了一地粉齑,心痛不已地跳脚道:“玉妹,你快快给我住手,要扁人也得把他赶出屋再扁啊!哎哟我的亲娘呀,你看看我这些宝贝……”
费白玉毫不松懈地追打着李秀棠,口中却说:“老公,这贼头赖在屋里不肯出来,怎么赶也赶不出,没办法呀!索性抓住这贼厮,让他交出往日所盗的赃物赃款,说不定够你再买一屋新的。”
李秀棠一边四下里乱窜逃躲板凳,一边心中暗暗叫苦,明明是被堵在屋里的,却被这疯婆娘反诬一口。前几日曾听叶小舟私下里抱怨兄长新娶的大嫂有暴虐倾向,当时他还不相信如此纤纤玉秀的大美人,怎么可能呢?如今亲身体验后才知真有其事。他不敢开口申辩,生怕一出声,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仅仅一个费白玉便已让他捉襟见肘,疲于奔命,如今又多出一个叶大舟,想从门口逃跑就更无望了。这时他想到门对面的窗户,自忖着如果撞碎窗户跳出去,虽然从三楼落地会冒着摔断腿的危险,总比在这里被泼妇用板凳活活砸死好吧。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以身为弹“嘭”地撞碎窗户,身形陨石般向三楼下的地面上落去。他的身形以背向下,头朝上地仰身下落,眼见得费白玉追到窗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奋臂扔出手里的太师椅向他砸来,这张太师椅是被费白玉暗运内力砸出的,飞速比他身体下落的速度快上两倍,就算他能安全落地,也准被这张太师椅砸成重伤不可。李秀棠心中暗急,可是他身在空中,无力可使,眼见得太师椅离自己的鼻端越飞越近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护住自己脑袋,正在这时,猛见得一只青花碗斜刺里闪电飞来,迎身撞在太师椅上,碗和椅同时爆出两团热烈的乱屑,飞散四处。
李秀棠凌空一招“鲤鱼打挺”,落姿改成脚下头上“砰”然落地。他顾不上脚骨剧痛,转身便待往旁边巷子里逃,耳里却又听得楼上叶大舟一声清朗的大喝:“贼子哪里逃?”只见他两手凌空一扬,倏尔便见漫天的银色柳叶兜头向他飞来。
“糟了,漫天花雨柳叶飞!”李秀棠心底大震,这是叶大舟的家传绝学。只见十数片银晃晃的柳叶镖在他头顶的空中划着不同的弧线盘旋着飘然下落,这些飞镖飘飘冉冉地如雪花般,落速看似不快,可是无论自己身形变换到哪个方位,这些柳叶镖始终罩住他的身形,就象长了眼睛般准头一点都没偏。眼见得飞镖临头不远了,他咬紧牙倒身滚在地上团身使劲向前翻滚,耳听得身后“簌簌”声响,接着身体上多处刺痛,他知道,虽然躲开了一部分柳叶镖,还是有一部分射到他身上了。
李秀棠站起身来逃向一旁的一条深巷子里,脚腱上多处中镖,使他无法施展轻功上房逃窜,耳里听得身后叶大舟和费白玉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他心里一阵暗叹:没想到忍辱负重潜伏在雪浪镇里那么久,眼看着离自己的目标仅有一步之遥了,到头来却功败垂成。
这时叶大舟和费白玉已经追临他身后只隔咫尺之遥,眼看伸手可及即将揪住他的衣角了,忽见前方小巷横刺里飘出一道灰色的身影,那灰影发出一声“看打。”两枚银色弹丸迎头向他们两人飞来。
叶大舟手腕一翻,两支柳叶镖飘飞而出,正正地射上那两枚银色弹丸,却听“啪”地两声闷响,弹丸爆炸而开,两团青色浓烟迅速弥漫开来。“当心烟中有毒,玉妹快上房。”夫妇二人纵身跃上巷旁的屋檐上,眼底下的小巷里青烟弥漫,视线受阻。等到青烟稍散时,小巷中已经空无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