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雷雨过后，雷达显示屏上，带十字框的白色小圆点乌央乌央地多了起来。
从99米高的塔台望出去，天边竟起了火烧云，将傍晚的天空烧得一片通红。不时有飞机从火烧云中驮着烈焰昂扬而来，仅从目视来看，那些银色的小亮点就好像突然出现在天幕一样。只有从雷达显示屏上知道，其实它们早就有备而来。
毫无疑问，比起进近的小黑屋、区调的格子间，塔台的风景是最漂亮的。在巨大的、平整的、繁忙的现代化机场，塔台是唯一的制高点。
26岁的三级见习管制员梁玉龙坐在席位上，眼神有些游离不定。
既是见习管制员，又是三级管制员，这在全国都是独一无二的。
说他是三级管制员，因为他已在管制员行业上工作多年，通过了各种考试；
说他是见习管制员，因为他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塔台管制员工作还没有转正。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从昆明机场调动到北京机场来的缘故。
管制员异地调动工作，意味着一切都得重新开始。空中管制员这个职业有着它的特殊性，不论你在某个机场干到什么级别，如果换到另外一个机场，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从头开始的意思，就是跟那些刚刚大学毕业被招聘进单位的新人一样，得重新上模拟机训练、考试执照签注，得重新熟悉机场的地形、地貌、代码、频率工作程序等等。因为每个机场的地形、地貌、坐标、海拔、跑道等数据都不一样，所以换了一个机场，就必须得从头再来。正因如此，全国空管系统内部，很少有跳槽的。即使是流动，也是从空管局转到航空公司的多，像梁玉龙这样，空管员异地调动，在全国都非常罕见。
毫无疑问，梁玉龙是一个例外。
只有梁玉龙自己知道，这种异地调动背后的原因。
火烧云，已不知不觉地退了下去。天幕上出现一片藏青色，紧接着，藏青色越来越浓，直到被黑夜吞没。
现在是晚高峰，加上雷雨天气导致的积压，跑道异常繁忙。
“北京塔台你好，CCA101，36R盲降。” CCA101机组在无线电频率呼叫。
静默。
机组提高嗓门，再次呼叫：
“北京塔台你好，CCA101，36R盲降。”
梁玉龙这才猛然从游离的神态中回到现实，在0.01秒的时间内，调整呼吸，手握话筒，语气坚定，与刚才游离不定的状态判若两人：
“CCA101，北京塔台，你好，修正海压1012，继续进近，36R。”
机组复诵：
“继续进近，36R，CCA101。”
梁玉龙手持望远镜，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只能透过跑道上的灯光进行观察。无论是目视，还是摄像头反馈回来的监控视频，都显示跑道上一切正常，具备降落条件。
梁玉龙：
“CCA101，地面风2米/秒，可以落地，36R。”
机组复诵：
“可以落地，36R，CCA101。”
见正在落地的CCA101一切正常，梁玉龙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管辖的另外一条跑道36L。
36L跑道上，一架HU737正准备起飞，目的地大连。HU737机组向梁玉龙报告，请求使用36L跑道起飞。
梁玉龙当然知道，按照正常程序，HU737应该使用36R跑道起飞，但此时36L跑道离HU737最近，可以缩短大约5公里的地面滑行距离，可以节省时间。
梁玉龙看了看雷达显示屏，落地的飞机较多，但起飞的飞机较少，飞行量不大，为了提高运行效率，梁玉龙决定让HU737使用36L跑道。
梁玉龙：
“CZ337进跑道等待，36L。”
机组复诵：
“进跑道等待，36L，CZ337。”
梁玉龙目视观察36L跑道上CZ337进跑道，一切正常。
梁玉龙：
“CZ337，地面风3米/秒，36L，可以起飞。”
机组复诵：
“可以起飞，36L，CZ337。”
CZ337机组复诵的话音还没落，突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复飞啦复飞啦！塔台，CCA101，我复飞了！”
事发突然，加上叫喊的声音带着紧张、急迫，管制室内，每一个坐着的管制员都“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朝36R跑道看。
浓重的夜色下，CCA10的着陆灯正在不停闪烁，灯光中，飞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保持巨大的攻角，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昂扬着向空中拉升。
刚才明明一直正常着陆的CCA101，为何突然复飞了？
那一刻，梁玉龙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空了似的，要不是急忙伸出手臂支撑着桌面，他一定会瘫倒在地。汗水在那一刻涔涔而下，他只觉得后脊背阵阵发凉，心跳在刹那之间急速飙升。
还没弄明白CCA101为什么复飞，陡然之间，另外一个更加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是：CZ337刚刚从36L跑道起飞，即将右转穿越36R跑道的复飞航迹线，而本该已落地CCA101正在复飞，这两架飞机正在机场的北侧向一起汇聚飞行……
梁玉龙几乎不敢往下想，刚放单的他，下周就可以参加塔台执照考试了，只有经过考试，他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管制员。
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出现了如此重大的失误。
他强忍住内心的慌乱，飞速地扫看了一眼地面监视雷达显示器，看到一架航班正在由东侧塔台指挥进入01号跑道，那应该是马上要起飞的飞机。他在脑海里计算着两架飞机的距离、速度、高度、航向……的同时，抄起内部通信电话冲东边塔台的管制员喊道：
“我有一个复飞右转的，你那边先不要起飞！”然后果断地发出指令：
“CCA101，复飞，右转航向090，上升到修正海压2100米保持。”
机组应答：
“复飞，右转航向090，上升到修正海压2100米保持，CCA101。”
“CZ337，停止右转，保持现在航向上升高度到1800米，注意观察，右侧有复飞的747！”
“明白保持航向，注意观察。”CZ337回复道。
轰鸣声，耳畔除了飞机引擎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再也没了其他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