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双双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听到隆隆的战鼓声,心里有什么咯噔了一下,她猛地坐起身来。因为动作太快、太猛,眼前一阵花白,耳边也充斥着嗡嗡声。
一个白衣的侍女匆匆赶来,站在床前向她行礼:“宫主,要起身吗?”
木双双用纤纤青葱玉指揉着犯疼的额头道:“外面发生何事了?”
那白衣侍女微蹙起了眉,用很厌恶的口吻说:“还不是那个金耀丞相,不敢跟我们硬碰硬就只会使这种偷袭的卑鄙手段,打不过就跑,算什么名将啊!”
木双双为这孩子气的评价发笑,却只是一瞬,面容变得凝肃无比,清脆柔和的嗓音带着几分淡淡的忧虑:“春儿,你莫忘了建业城守王陨是怎么败的,秦洛又岂是可小觑之辈。”
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天才蒙蒙亮的窗外,木双双道:“他小小一个袭扰之计,就已将我军整得人困马乏,若是……唉!那些偷袭之人定然不是金耀兵将,而是只效忠于他的精英之士,所以才如此锐不可当。”
春儿也叹了口气,宫主已经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是半个月,还是一个月?她真的算不清了。都是那个可恶的秦洛害的,从一个月前,两军决战于上庸、房陵边界开始,就时不时地叫一群霄小之辈来骚扰己方营地。宫主也曾想回敬回去,可是风吟的突袭兵远不及他们精锐,好几次都被那秦洛歼灭后,宫主也就不再与之硬碰了。
可是,宫主如此呕心沥血地为这个国家操劳,七日前,却换来了当今皇上,宫主未来夫婿一道委婉责备,甚至规劝她回紫都的诏书,竟气得宫主当场吐血。
春儿抿了抿唇,怜惜地看向宫主憔悴的如花玉容:“宫主,天色还早,再眯一会吧。那种偷袭,秋姐姐和莫将军他们能应付的。”
木双双摇头站起身来,脚步竟有些踉跄,她连忙运气贯通全身经脉,这才头脑清醒过来:“醒都醒了,哪还睡得着,还是去看看才能放心。”
春儿将温热的洗脸水端到她面前,木双双伸手自己接过手巾,正要放下去,却忽然怔怔地看着水面一动不动,淡淡的酸楚涌上了心头。
那是一张多么苍白而又憔悴的脸啊?原本剪水秋瞳般的眼眸,如今深深凹陷了下去。面色带着灰白,颜色暗淡的唇裂出了好几条血丝,明明才不过二十出头,女子最娇艳的年纪,却仿佛在一个月里忽然成了凋零的枯枝。
从小她就好胜不肯服输,为了帮上父亲的忙,宁愿成为女神侍者,别人嘻戏玩闹的童年,她却在冰冷孤寂的神殿中度过;为了证明女子并不比男儿差,宁愿离开父母,离开家国,去那遥远的无极山接受最残酷的训练;为了成为下一代的星魂,宁愿顶着太子妃的名头终身不嫁,辅佐卓清那个敦厚有余霸气不足的太子成就霸业。
那么多的宁愿,那么多的舍弃,才成就了今日落霞宫宫主的她,巾帼不让须眉的她!秦洛的年少有为,神鬼莫测,她是很清楚的,否则又岂配得上那人的辅佐,但她从未惧怕过。
让死囚自杀的阴影没有击垮她,同杨潜十六万大军的缠斗没有击垮她,与秦洛的生死对决没有击垮她,甚至连日连夜防不慎防的偷袭都没有击垮她,可是,她荆红元帅木双双,却被卓清的一道圣旨击垮了。
卓清从小与她一起长大,木双双虽不爱他,却当他如亲哥哥一般的尊敬,卓清也曾发誓会永远疼爱她,信任她。可是,那张黄色的名贵绢帛上,每一字每一句熟悉的笔迹她是绝不会认错的,那艳红浓郁的玉玺印章,也是她绝不会认错的。
“……双儿手握十四万精兵,又据房陵天险,应尽快驱逐强虏,还我山河。岂可因念及旧情,任秦洛小儿来去自如?……双儿外出作战已逾三月,朝中众臣议论纷纷,人心思背,此实非朕本意。双儿不如卸下兵甲,尽早归来,以释人言。朕日夜盼之。“
木双双不是愚蠢之人,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卓清委婉语气背后隐藏的深意,竟是责备她因儿女私情对秦洛一军容情,以致久战不决。那等同于在骂她通敌叛国,让她如何能忍受得了?
木双双净过脸,缓步走到窗前看着朝阳下绵延百里的大好河山,眼中的伤痛慢慢变为决绝。她绝不可以这样回朝,否则存在了百余年的风吟过,她的家乡,就要成为过去,成为历史。她的子民将变为人下人,她效忠的皇上将任人随意侮辱践踏,她的父亲可能会以死殉国,她怎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万历七百六十八年七月四日巳时,烈日高高挂在空中,天气热的骇人。距离前一次对阵十天后的今日,金耀和风吟再度于房陵上庸交界处的栖凤峡谷展开决战。
一身艳红紧身战服的木双双立在峡谷右侧的望月高坡上,凝视下方战场。木双双很少穿绿色以外的衣服,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为了那总是一身青衣的冷漠男子,也可能是因名字带木而养成的奇怪习惯。
绿衣的她优雅缥缈,梦幻如九天仙女。然而,红色战服的她却忽然多了份独特的魅力,只见那暗红的披风飞舞在空中,只见那鲜艳的发带随意束起青丝在空中摇曳,略显苍白的脸上却有双炯炯有神,决绝坚毅的漂亮眼眸,仿佛什么也不能动摇她。
那种飒爽英姿,那种绝代风华,让所有仰望的士兵,无论身属金耀还是风吟,都忍不住赞叹这容颜绝丽的一代名将。
在望月高坡的对面,是观日坡。在风吟,拥有东望月西观日双坡的栖凤峡谷是有名的盛景之一,如今,这名胜却即将成为万人践踏,烽烟滚滚的战场。
在观日坡上坐着一个仪容秀雅,丰姿绰约的蓝衣少年,他的顶上竖着个外形粗糙的阳伞,显是仓促完成的。微微打着盹,又会忽然清醒过来询问是否开始了的少年,有着一张比木双双更为秀雅温和的脸,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还有嘴角那淡淡微不可察的笑容。明明是那么懒散的姿势躺在椅子上,手上还握着扇子不雅地扇着,却出奇地美好宁和如一幅画,让人不自觉便呆望了他,忘却时光,忘却炎热。
木双双手中红色醒目的锦旗朝着天空高高举起,打着瞌睡的少年被身边青衣男子推了下猛地清醒过来,连忙坐直身子,就在此时,红旗挥下,震天的鼓声响了起来。
首先对决的是步兵,双方都有些小心翼翼地对战着,木双双不时打出旗形变更战阵。
试探期过后,木双双的眼眸忽然一变,挥旗的力度明显变得迅速而有力。片刻后,风吟的两万步兵慢慢列出一个三角形,以西侧为茅尖,猝不及防地向对方中心地带一阵猛攻。
原本阵型完好的金耀军顿时一阵慌乱,战鼓的节奏缓了缓便被风吟的盖过了,中间被硬生生撕出一条裂缝,向两边撤退的士兵却又被三角形阵营两侧的风吟兵围堵,眼看就要阵脚大乱。
观日坡上因烈日高照再度昏昏欲睡的少年被刚刚在摇旗指挥的惶急将领推醒,他揉了揉眼睛,仔细望向烟尘四起的战场,秀丽的眉微微蹙起,片刻后,拉低了那将领一阵耳语。
木双双凝视着远方几乎与自己等高的观日坡上蓝色长衫的少年。身为主帅,在战场上却穿这样朴素书生气的衣服,身为主帅居然怕晒得还要打起阳伞,身为主帅却连指挥都交给旁人,自己竟在一旁乘凉,甚至还有那人不时递茶给他。
就是这样一个不称职的主帅,就是这样一个其实当年她有几分轻视的少年,却让她一筹莫展,并且不断有莫名的不安从体内滋长。
为何那些士兵丝毫不介意他们的主帅是这样一个孱弱又爱偷懒的少年,为何他一起身旁边的人就一脸担忧的模样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为何……清冷淡漠如他也肯为了这个少年做那纡尊降贵如仆人之事?
想不通啊……木双双摇着头,想不通他胸中的锦绣,想不通他这般拖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更想不通有时他望着自己时歉然又暗含深意的笑容,因为想不通……所以她忽然感到害怕,也许……自己真的会败在此人手上,也许会是根本没预料过的惨败也说不定。
只是片刻的走神,战场上的局势竟又变了。近万的骑兵从对面分两翼驰入战场,带起滚滚硝烟,竟让她一时看不清楚战况。待弥漫的硝烟退去,金耀的两万步兵已安全地扯出了攻坚阵,穿玄色金边统一盔甲的金耀轻骑军一字排开在己方步兵面前,他们色调暗淡的服装,沉稳的脸色,在从七天前就有些憔悴焦躁的木双双眼中,反倒成了一种挑衅。
木双双嘴角凝起了一丝冷笑,暗道:秦洛,你也太小瞧风吟,小瞧我木双双了。嫣红锦旗举起挥出各种动作,刹那间原本成三角形的步兵阵营慢慢发生了变化,在迅速的移动中,一个菱形显露在烈日底下。
旗语再变,菱形阵营忽然从中间列出一条缝,眨眼间同样装备精良精神炯炯的风吟骑兵自后而上,稳稳立在步兵中央。此时的阵形仍是菱形,却仿佛忽然在中间添了一条显眼的分割线。自上而下看去,自是比金耀的阵形要锐利的多。
原本睡眼惺忪的蓝衣少年一下子清醒过来,如天空般蔚蓝的眼眸灼灼望着那峡谷中的敌方军队:“合而可攻,分而可击;前可攻坚,后可互援……哈!实在有趣。”
话音仆落,少年忽然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行状慵懒,眼中却闪着兴奋认真的神采。他眼望着前方那一抹耀眼的鲜红,头也不回地对身后青衣男子说道:“像这样的对手,即便是要用计,也必先堂堂正正地胜她一回,才会心里畅快。亦寒,你说是吗?”
因为少年不会看见,所以青衣男子用近似贪婪地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带着几许哀伤的黑眸悄然闪过一抹暗绿,温柔的神光仿佛要将他融化。然而那种如水的温柔,入骨的悲伤却在出口时统统化作了一片清冷:“公子随自己的心愿行事便是了,属下会保护好公子。”
木双双忽然眼前一亮,原本准备举起的锦旗缓缓放了下来,她目注着那在青衣男子陪同下缓缓走到战鼓边指挥场的蓝衣少年,心里一边想着:他终于愿意和自己真正对决一场了;一边却暗道:这个少年,如此在山风中行走,包裹在长衫中的身躯,看上去竟是比自己更纤细孱弱。
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木双双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少年蔚蓝如海,温润如溪,又清宁如雨后天空的双眸,心头忍不住颤了颤。刚刚才褪去的那种不安和恐慌,又涌了上来。为何有种感觉,两年前的他还是个稚嫩的有迹可寻的天才少年,如今的他却是脱去了所有耀眼的光环,闲散地,淡然地融化在天地自然间,让人完全琢磨不透。
少年一站上指挥场,原本或急或缓节奏分明的战鼓忽然隆隆响了三下,所有金耀士兵都抬起头,他们知道连续三声拖长的重鼓,是主帅变更的指示。不约而同的,他们眼中映入了那蓝衣少年纤瘦的身影,在青衣男子的搀扶下,衣袂飘飘地立在高处。
木双双惊奇地发现,下一刻,所有金耀将士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一种狂热凝重又充满自信的眼神,仿佛真的……只要有那少年在,他们就不可能落败一般。
木双双冲着远方的少年微微一笑,对方也回报她温和赞赏的笑容,刹那间有种惺惺相惜的暖流在心间充斥,更有种鏖战沙场的豪情,让木双双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陌路相逢成知己,今年沙场见此心。能与这样的对手,尽力一战,生死一决,哪怕结局是死也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