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少年丞相世外客(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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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家三口

我走进一间比其他房间小了十几平米的雅房,这里本是上庸城守某个最宠爱小妾的闺房,从房中可以看到城外镜湖的景象,冬暖夏凉,最是舒适。在我看来,这间房远离众妻妾的视线,倒更像是金屋藏娇的所在。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现在……咳……也正让其发挥着这样的功用。门虚掩着,不用推开就能感受到屋内压抑沉闷的气氛,守在门口的婢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见到我眼中骤然亮起欣喜求救的光芒,一闪一闪地,极是生动。

我推开门,干脆利落地挥手道:“都出去吧。”

人呼拉拉走了个干净,一个个连半分留恋也没有。我不禁暗自感叹,怎么说也是一绝顶美男,用得着避如蛇蝎吗?一转身对上那双黑嗔嗔的比以前蔚蓝眼眸更深邃妍丽的眼睛,立时便觉得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了。

坐在床沿的男子二十五岁上下,穿着薄薄的寝衣,乖顺地低着头。他有一头柔软顺滑的黑发,微微凌乱地披散在背上,借着窗外的日光看去,就像抖开来的上好丝缎,黑亮轻软。他有一张略显清癯瘦削的脸,精致绝伦的五官完美地组合在毫无瑕疵的白皙肌肤上,让人有种他不该属于人间的错觉。最惹人注目的是微有些湿润的漆黑双眸,密长的睫毛微颤便能溢出灿烂的流光。最出色的却是鼻梁,高挺而流畅,弧度完美得让人惊叹。

原本,要坦然面对这种绝美男子悲伤孤寂的脸,就不是常人能承受的事。更何况,还有房中他不自觉释放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也难怪那些侍女会惊慌失措,想要逃离了。

我叹了口气走前几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柔声道:“肚子饿不饿?我命人给你准备一些点心好吗?”

身边的男子仍低垂着头,长长的黑发略有些凌乱,我伸手理了理,感觉到他背脊微微僵硬,忍不住暗叹:这小子,又要跟我赌气了。

伸手取过整齐叠放在床边的衣服:“刚起来容易受凉,乖,把衣服穿上。”一边觉得自己快成唠叨的奶妈了,一边还是很无奈地抓起他的手穿进衣袖中。

他仍是绷着张脸,但总算是乖乖地任我给他穿上中衣。又拿了把木梳把他的头发梳顺,用不会揪扯到他头发的黑色细绳简单扎在身后,才替他穿上宽松的外衣。

头发一扎起,他的整张脸便露了出来,此刻已经没有了刚刚的阴郁,但仍是绷得紧紧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就是不看我一眼。

我忍不住好笑地戳了戳他光滑白皙的面颊,问道:“怎么了?一起来就跟我生气。”

他抬起头幽幽地看着我,这种表情连我都几乎招架不住了。那如羽毛般能拨动人心弦的声音才响起:“宇,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愣了一下,挪了下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来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别过头,像是努力在忍着什么:“他们说,飞飞是个累赘,会连累宇,必须抛弃……然后宇说……好。”

我一惊,几乎有些愤怒了:“是谁在你面前乱说话?”

他似是被我的怒气吓了一跳,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你这样说的……我梦见了。”

我足足发了十秒呆,才在他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道:“笨蛋,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你梦见我不要你了,那就说明,我不会不要你。”

原本正捂着额头皱眉的他猛地抬起头来,虽然勉励在保持着冷淡的模样,但还是掩不住眼中的欣喜:“真的?”

“真的。”我笑着摸了摸他被我打红的额头,“宇永远都不会不要飞飞的。”

他仿佛这才放下心来,向我展露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宇,我饿了。”

我真是败给他了,从来不觉得宇飞小时候会是个这么难缠的主,还是投身在柳岑枫身上才变异出了如此古怪的性格?是的,你没听错,他,就是柳岑枫。

那日坠崖后,亦寒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我救到陆地上就跟着昏迷了。等他身体自动修整后醒过来,却发现河滩上居然多了一具尸体……额,身体,那就是昏迷的柳岑枫。

匆匆找了当地最好的医生来医治,我和亦寒伤的虽重,至少没有生命危险。柳岑枫却是被诊断昏迷原因不明,生死悬于一线。后来,金耀火翎婚礼结束,我们带着昏睡的柳岑枫一起返回金耀国,让云颜医治。

云颜的医术自然不是普通医生能比拟的,只是随便一看,便说他曾中过多种毒,虽然都解了,却没有彻底清除,丝丝缕缕的余毒残留在体内,一点点侵入心脉,原本绝活不过一年。但坠崖的冲力和瀑布的击打,打散了他体内的真气,竟把原本郁结在胸的毒素也打散了一部分,扩散到全身各处,尤其头部,这才会昏迷不醒。

云颜满口答应了会救他,却反让我头皮一阵发麻。其实只要你亲眼见过云颜看柳岑枫时的表情,就知道我不是夸张了。果不其然,与我舒适悠然的养伤生活比起来,昏迷中的柳岑枫过得,根本就是非人的生活。

云颜毫无顾忌地把不知道不确定效果的药统统往他嘴里喂,权当他是试药的活死人。其惨烈情况,从第一天看到的是白皮肤的柳岑枫,第二天就变成黑皮肤,第三天索性变成紫色皮肤的柳岑枫,就可见一般。

到了治疗后期,云颜的用毒解毒之术突飞猛进,柳岑枫的皮肤不仅不会变色,反而越来越晶莹剔透。只不过会常常被戳成一只刺猬,或贴成一个橡皮人。

于是,三个月后,被药物滋润得比原来更美了三分的柳岑枫终于第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的时候,阳光正好,他躺在躺椅上,而我正坐在他身边戳他毫无瑕疵的皮肤,所以好死不死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

他是那么安静地,用漆黑的双眸看着我。我啊地惊叫了一声,他也只是微微颤了颤睫毛。云颜和亦寒匆匆敢来,本想把他带到药室去,他却死活拽着我的衣袖不放。不吵不闹,不哭不叫,只是用幽幽的深深的黑亮眼睛看着我,拽着我衣袖的手紧到青筋暴起,让人不忍强行把他拖开。

云颜说,他是坠崖时撞到了头,又被毒素刺激到神经,所以失忆了。最可怕的还不是普通的失忆,而是“返魂”式失忆。也就是说包括他的智力,人生经历以及生活能力都退化到了某个近似婴儿的阶段。

他不会说话,不会穿衣,不会洗澡,只会安安静静乖顺地坐着或站着。除了在我身边,只要一有生人接近,他的浑身就会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恐怕是身为柳岑枫时的本能。虽然不一定有什么伤害,但绝对不是好受的,胆小一点的人当场便会吓出一身冷汗,连云颜也没兴趣再去整他。于是乎,这个重担就理所当然的落在了我身上,而我残酷又匪夷所思的奶妈生涯也开始了。

我教他说话,教他认字,教他各种生活常识。我说:“我叫……临宇,你叫宇飞。”他拽着我的衣袖,犹豫地吐出一个“宇”字,嗓音还是跟从前一样好听。我开心地揉着他的脑袋笑,他略带羞涩地低下头,默默念着“宇”字,像是要把它刻在心里一样认真。

其实我的本意是想教他自己名字的,谁知他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我宇,为了区别,我只好叫他飞飞。

飞飞的学习能力很强,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学会了沟通说话,毛笔写出来的字比云颜都端正许多。他很喜欢看书,这点不知道是不是受我影响,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端一杯亦寒泡的茶(话说我们一家的品茶口味都被亦寒养刁了),一看就是一下午。只是,他看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看过的绝不肯看第二遍,这里又不像现代书籍泛滥,以至于现在我都找不出什么书可以让他消磨时间。

唯有一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成长,就是生人勿近。只要我一不在身边,就幽幽静静地绷着俊脸不说话不吃饭也不睡觉,面无表情地散发他沉重的压力。害我连跑来风吟行军打仗,也不得不把他带在身边。不过也幸好他不爱出去不爱玩闹,就算整天呆在房间里也没关系,这两年我才能在风吟隐藏住柳岑枫这么个身份尴尬的人。

我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虽然身边的人是个比我高出快一个头的帅哥,可是却莫名地有种升级为伟大母亲的错觉:“生完气知道饿了?点心早就准备好了,洗完脸再去吃。”

他点点头,黑眼睛湿漉漉地晶亮,就像一只小鹿,腮帮子微微鼓着,这是他在我面前常会有的表情。洗完脸,侍女低着头送了点心进来,又安静地退出去。飞飞身边的侍女都是从修罗暗营直接挑选出来的,有一定的武功却不会露了痕迹,知道什么时候该发话,什么时候该闭紧嘴巴。

门推了开来,进来的是已经换好衣服亦寒和一脸困倦的玲珑。我看着玲珑道:“玲珑,去好好睡一觉就启程回洛南吧。”

“真的?”玲珑满脸惊喜地看着我,“我……不用再照顾少爷了?”

“咳咳……”我瞥了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飞飞一眼,笑道,“是,小姑奶奶,你解放了。可以回云颜身边去了。”

玲珑脸上红了红,挺了挺胸:“其实照顾他也没什么,我只是太想念夫人了。”

我点头,了然笑意在唇边扩散,直到她脸涨的通红了,才放她离去。其实,这也怪不得玲珑,我公务太忙,根本没时间照顾飞飞。让玲珑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天天照顾一个绝世大美男的饮食起居而不起“邪念”,又要每天承受他散发的低气压,确实谈不上什么好日子。

玲珑走后,亦寒就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极是顺手又熟练地拿起茶壶茶杯泡了三杯茶。第一杯理所当然地被飞飞端了去,品了一口,估计是太久没饮了很怀念,味道又相当满意,于是对着亦寒展露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亦寒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浑身的气劲很放松,甚至都有几分柔和,就像少小离家的游子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的惬意和珍惜。他又把第二杯递给我。

我一口饮尽,温温暖暖的清香在唇齿间扩散,仿佛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洗涤。看看身边同在饮茶,神色不一的亦寒和飞飞,我忽然有些好笑,怎么会有种一家三口的错觉?虽然女扮男装的妈妈,冷言冷语的爸爸和年纪最长的孩子,是那样不伦不类的搭配。

我笑笑道:“亦寒,若是有一天再也喝不到你泡得茶了,我和飞飞一定会像毒瘾发作般难受。”

亦寒连一句也不问我毒瘾是什么,只是很漠然地,毫不犹豫地说:“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的手抖了一下,幸好没有松开杯子,心底空落落的,难受的我发冷。咫尺天涯,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咫尺天涯啊!

我又开始咳嗽了,他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拍抚我的背,寻找云颜准备好的药丸。我猜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所以飞飞才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亦寒却是低着头,紧紧握住双拳,一语不发。

咳得久了,连声音也有些沙哑,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我没事。亦寒,传讯给秦归,让他加强城防,摆出要和我们生死决战的样子。总之,绝不能让人怀疑他和我们的关系。”

亦寒应了声是,随后扶起我柔声道:“公子,去休息一下吧。”

我点点头,见飞飞还是那么紧张地幽幽地望着我,忍不住理了理他的衣襟道:“我没事的,不要担心。”

他很认真地点头,然后重复我的话:“宇没事的。”

他那样用力地点头,倾尽一切地相信,苍白的脸,幽黑的眼眸,认真地让人心疼。我轻轻抱了抱他,转身走出了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