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话音看去,少年果然左手小指缺了一节。
众赌徒先是一震,旋即狂喜:此人必是“九指神骰”,输给他不仅不丢人,反而光彩!
“疤拉眼”颤抖问道:“尊客贵姓?你,当真是……”
少年从容答道:“鄙人剧孟。”
众闲汉纳头便拜,高声喊道:“啊也!原来是“神骰”前辈到了,我等有眼无珠,多有冒犯,恕罪则个!”
他们前踞后恭,口不择言,不免有些滑稽,招来围观人们的哄笑。他们不以为忤,反认真道:“你等不知,‘九指神骰’年纪虽少,赌技绝高。赌场上,但比赌技,不论长幼。哪个赌技高,便是道上前辈。在他面前,称一声晚辈,已是高抬自己了!”
众人见他等如此虔诚,倒不好再取笑,都看向剧孟,瞧他如何区处。剧孟非但没有托大,反起身搀扶:“诸位快快请起,后生晚辈,怎生受众位如此抬爱?”
众闲汉只得起来,躬身洗耳听他说话。
剧孟有心规劝几句,便道:“樗蒲之戏,原为消遣娱乐,切莫为了些许钱财,伤了和气。当初古人设赌,原为陶冶性情。‘老子化胡,始有樗蒲’,何为化胡?就是教化胡人。又说“尧造围棋,以教丹朱”。当初尧的儿子丹朱,不务正业,尧便设围棋,陶冶他的性子。可惜后人竟将此术引入歧途。因此,赌品有三……”
众闲汉一迭声答应,并问:“何谓赌品有三?”
剧孟见说得入港,继续道:“赌之上品,但求赌之乐趣,不在乎输赢;此种境界,可谓超然之赌。至于中品,以赌逐利,虽锱铢必较,但堂堂正正,遵守赌规,不失为诚实之赌。最下品者,可叫害人之赌,玩腥作弊,骗人钱财,以致陷人倾家荡产,无异于图财害命呀!”
说到这里,剧孟很是气愤。众闲汉脸上讪讪地。但这一席话,鞭僻入里,令人不得不服,一齐道:“谨尊教诲。”至此,方才的一片戾气,化为了祥和。
众闲汉又让他传授绝技。剧孟笑道:“哪有甚么‘秘技’?”
他故意停顿片刻,众闲汉不免露出失望;剧孟这才笑一笑道:“若说不二法门,唯‘用心’二字。倘若连吃饭睡觉,你都想着它,无时不练,不断揣摩矢的轻重、声音、翻滚、弹跳的区别,默记于心,烂熟于手,你就能随心所欲,要卢便卢,要雉便雉!”
“真的么?”
“看见了罢?”剧孟见他们不信,伸出缺了小指的左手,晃了晃道:“三年前,在洛阳金市*银钩赌坊,因技不如人,手气太坏,把随身金银输光,一时输急眼,押上手指代替赌资,结果又输了。没二话,把半截小指切下来,从此留下了残疾。但它也激励在下,发愤苦练,三年已有小成……”
这一段轶闻,江湖上早有流传;众闲汉也听说过,但今日由当事者说出,仍令人惊心动魄,只觉剧孟刚烈守信,够得上“赌痴”。大道至简,令人开窍!
那位自酌老者听了,不住捋着胡须颔首,心道:“看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有大侠之风,绝非一般赌徒可比,日后必能领一代游侠风骚!”那对中年夫妇,也露佳许之色,但他们不愿多事,匆匆用完饭,便招呼着黑狗,回房去了。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樵鼓声声。天色不早,剧孟打个哈欠便要去睡。众闲汉哪里肯依?便强拉了他,一同回统房去歇息。所谓统房,就是一大草棚,地上铺了厚厚的鸡毛和稻草,也不用被褥,大家挤在一块、埋在里面,又松软又暖和,可睡二三十人。
却说进屋后,有人把屋角的油灯剔亮。请剧孟上坐,要为他洗尘接风。众闲汉取来早备的酒肉,两坛村酿,一大包荷叶卤菜,还有从厨房偷来的一叠粗碗。也不用竹著,一同抓食。正是义气相投,千杯不醉。一时酒罄,又闲话一回,才胡乱挤在一块睡了。
剧孟劳累一日,又多喝了酒,倒头便睡着了;不知甚么时候,口渴难耐。睁眼看时,正是夜半时分,院内沉寂无声,远处偶有犬吠。屋角油灯半明半灭;旁边的尿桶,散着熏人的臭气;众闲汉放屁、吧哒嘴,鼾声如雷。
剧孟起身找到水罐,捧起喝了一气,这才稍稍去了火气。正要再睡,忽听隔壁有说话声。草坯房舍原不隔音,仿佛是一男一女,带着南越口音,不时飘了过来:“不么,我偏要一块去!”是女子的声音。
“噤声些,”男人压低了声音,“明日勾当甚是危险,我带着黑虎尽够了。”
剧孟立刻一凛,心道:“他们要去做甚?”连忙光着身子往墙壁凑了凑,想听得更真切些。那男女低低的声音,又传过来:“远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能独活么?我同去,多少能帮你些。”
“我担心咱们孩子,虽说在外公和朋友家,尽可放心;但万一我俩失手,孩子就是孤儿了。”然后女的低泣,男的婉劝,声音愈来愈小……
剧孟心想:此事恁古怪。想再听端底,隔壁却无声息了。一时困魔上来,重又躺下睡了。他万万沒想到,本来与自己毫不相干,竟因偶遇任侠,为了一个承诺,一生一世都没有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