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留东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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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贪便宜村妇入彀 探消息英雌发标(1)

话说加藤春子母女见了黄文汉,真如小孩见了保母一般,登时笑逐颜开的鞠躬行礼。黄文汉排开大众,领着苏仲武上前,还了个礼,替苏仲武介绍道:“这位苏先生,是我一个至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来我们日本多年了。我因为仰慕他的学问人品,喜常和他一块儿行走。这次博览会,夫人多远的来看,也得多一个伴儿,热闹热闹,所以特替夫人介绍。”加藤春子听了,即转身向苏仲武行礼。梅子灼灼的翻着双眼睛,望了苏仲武。黄文汉恐她说出什么来,忙侧着身子,一边引路,一边说道:“我预备了马车在前面,且请暂到舍下休息一会儿。”

说着,回头招呼赤帽儿,驮了行李,跟着出了停车场。马夫将行李放好,四人一同坐上,马夫鞭着马,向前奔走。黄文汉向春子说道:“舍间的房屋虽不宽敞,然有两间空着的房间。我的意思,与其去住那贤愚混杂的旅馆,不如委屈些儿,就在舍下住一晌的便当。”春子听了,笑着沉吟道:“在府上骚扰,怎么使得?”随掉转脸向梅子说道:“你说是么?劳中村先生这样的关照,我心里早觉得不安。若再到他府上去住,不更过意不去吗?”黄文汉笑道:“快不要这般说,同是在东京做客的人,有什么彼此可分。我的家在群马,这里也是寄寓。像夫人这般客气起来,我招待的就更为难了。”日本人的脾气,和中国人不同。中国人遇有人款待他十分殷渥的,心中必存着些感激的念头,稍稍自好的人,必不肯多受人的好处。日本普通一般人的脾气,却是不同。你没有好处给他,他不和你多来往,恐怕你沾光了他的去。所以日本家庭亲戚朋友往来的极少。近年来,几家富贵人家略略学了些西洋文化,一年之中,也开一两次园游会、茶话会,买点儿糖食果品,给人家尝尝。在他们日本人看起来,就算是极疏财仗义的了。你若多给他点好处,他心中虽也是一般的感激,却是再而三、三而四的还要来叨扰。

所以寻遍了日本全国,也寻不出个稍稍自好的人来。这话怎么讲呢?日本人受人家的好处,你越是不和他计较,他越以为得了便宜,从不肯十分推让。这种脾气,或者就是他日本立国的根本,也未可知。然这都与本书不关紧要,不必多说。

且说春子心中巴不得住在黄文汉家里,一则免得旅居寂寞;二则东京人地生疏,难得有黄文汉这般的一个向导,朝夕相近;三则旅馆里费用到底得多使耗些。有这三般好处,安得不算便宜。当下听了黄文汉的话,想再推辞两句,苦想不出妥当的话来,便仍望着梅子笑道:“这样叨扰中村先生,你说使得么?”梅子道:“他定要教我们去,有什么使不得?”春子笑向黄文汉道:“中村先生,你看她说话,还全是和小孩子一样。若给旁人听了,真要笑话呢。”黄文汉笑道:“小姐说的一些儿不错,怎么笑话?必要和夫人一般的客气才好吗?”苏仲武见黄文汉和春子的情形甚为亲热,暗自佩服黄文汉有手腕,只不知他还设了个什么圈套,要她们去住。

马车如飞也似的,不一刻到了青山一丁目,在一家有铁栏杆的门口停了车。黄文汉立起身来道:“到了。”说着,让春子母女下车。苏仲武跳下来,看那铁栏杆侧边石柱上,嵌着一块六寸长的铜牌子,上面分明刻着“中村助藏”四个字,心中吃了一惊道:“难道他真请出个中村助藏来了吗?这房子势派不小,住的人是谁?为何肯借给人设骗局?真教人索解不得。”苏仲武一个人心中纳闷,只见黄文汉叫马夫驮了行李,向春子母女道:“这就是舍下,请进罢!”春子二人进了门,黄文汉向里面喊道:“客来了,还不出来迎接怎的。”一声才出,只听得里面有如小鸟一般的声音答道:“来了。”随着格门开去,一个二十多岁的日本女子迎了出来。黄文汉笑向春子道:“这便是敝内圆子,笨拙得很。我平日不敢使她见客,怕她见笑大方。”春子见圆子装扮得玉天仙一样,举止也很有大家风范,哪敢怠慢,连忙见礼,梅子也见了礼,一同进屋。有个十七八岁的下女,也收拾得十分整齐清洁,拦着门叩头,高声叫:“请进!”黄文汉对下女道:“快将夫人小姐的行李接进来,好生收在客房里,不要乱翻动了,将来夫人不好清理。”下女诺诺连声的应着“是”,自去料理。圆子引春子母女到客厅,宾主复对行了礼。圆子双手捧了个淡青缩缅绣花蒲团,送给春子坐。春子谢了又谢,才跪下半边。复捧了一个送给梅子,梅子便不客气,老老实实的坐了,不住的用眼瞅苏仲武,好像有什么话要和苏仲武说似的。苏仲武不敢招揽,对她使眼色,教她不要说话。梅子赌气掉过脸,望着壁上挂的风景照片。黄文汉暗地好笑。圆子折身出去,端了盘茶进来。黄文汉看壁上的钟已五点四十分了,叫圆子到面前说道:“去教他们招呼厨房,晚餐不用弄,打个电话到精养轩,叫他赶快送几份西餐来便了。”黄文汉知道春子母女必不会点菜,不肯使她们着急,随便说了几样极普通的菜。圆子一一点头答应着去了。黄文汉便和春子谈起话来,所说无非是博览会开场如何热闹,兼着苏仲武为人如何高尚,学问如何精进。苏仲武自己也夹在里面吹述了些历史。春子听了,自然是满心的恭敬,恨不得立刻表示出亲热苏仲武的态度来。不一会,西菜来了。下女搬出张黑漆条几来,放在客厅中间,将西菜一份一份的摆上,放好了汤匙刀叉。黄文汉起身笑道:“仓卒不成个款待,请随便用些儿罢!”春子母女也立起身来。圆子进来,将黄文汉的蒲团安在主席,春子的安在右手第一位,梅子的左手第一位,苏仲武的安在黄文汉对面,自己便在梅子下手立着。黄文汉请大家入席,圆子斟上酒,大家饮宴起来。上了几套菜,黄文汉问春子道:“梅子小姐曾进过什么学校?想必已从中学校毕业了?”春子叹了口气道:“从中学校毕了业倒好了,在爱知县小学校还没毕业。只是这也只怪得我,她父亲没一日不说,女孩儿不能不使她进学堂。如今的时代,女子没有知识,莫想得个好人家。我那时也是一时之气,说我的女儿偏不想对好人家。好人家的男子,哪有个一心一意守着自己女人的?倒不如嫁一个做小生意的人,还落得个心无二用。她父亲赌气不说了,我也就因循下来。”黄文汉故意惊诧道:“夫人不用见怪,我的意思,夫人这般用心,实在差误了。现在二十世纪的女子,莫说无知识不能对好人家,便对了好人家,自己不知道要强还好,若是个要强的性格儿,应酬言动一点儿不能出众,自己也要急坏了。并且如今的男子,只要是个中等之家,哪有不从大学毕业的?大凡人的心理都差不多,世界上没有有知识的女子罢了,既尽多有知识的女子,哪个还肯落人的褒贬,去娶那毫无知识的哩。女子容貌恶劣的,便嫁个下等人没什么可惜,像梅子小姐又生得这般齐整,若将来嫁一个不相当的人,岂不冤屈死了吗?夫人因一时之气,误了小姐终身大事,真不能不说夫人错了念头。只是这话不应该我说,因为夫人没把我当外人,料想夫人不会多心见怪,才敢妄参末议。”春子道:“承先生的好意,肯这般亲切的说,我心里正不知道如何的感激,怎说多心见怪的话?她今年已是十六岁了,小学还不曾毕业,东京恐怕没有合她的年龄程度的学校。”黄文汉笑道:“哪怕没有!只要夫人知道小姐的光阴虚度了可惜,肯送她进学堂时,随小姐的意,要进什么学校,我都能设法。不是我在夫人前夸口,东京的男女学校的校长,我不认识的也就有限了。程度虽有点不合,没甚要紧,别的科学都容易,只英文要紧点儿,赶快发奋读一个月,大约也差不多了。”春子道:“好可是好,只是东京太没有可靠的亲眷,我又不能长住在东京,女孩儿家,着她一个人在此地,有些放心不下似的。”黄文汉不做声。说着话,菜已上完,大家散坐。圆子帮着下女将条几并杯盘收了出去,各人吸烟用茶。黄文汉不再谈梅子入学之事,只闲谈了些不关紧要的话,便对圆子道:“你小心陪着夫人、小姐,我且同苏先生出外访个朋友。若夫人疲了要睡,你便铺好床,请夫人安息便了。”

圆子笑道:“你出外,早些儿回来。夫人、小姐我自伺候,你放心便了。”黄文汉点点头,和苏仲武起身。春子向苏仲武道:“苏先生今晚不来了吗?”苏仲武不及答应,黄文汉代答道:“苏先生府上隔此地太远,今晚还须去访个朋友,恐怕不能再来了。明早请他早点来,同陪夫人去看博览会。他虽是中国人,我和他却是知己。东京的中国人多,和我相识的也不少,我就只和他说得来。”黄文汉说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像他这样的学问人品性情,据我看来,世界上大约也没有和他说不来的人。即如今日大半日工夫,夫人听他说了几句话?他从来只是如此,不轻言漫语的。更有一层使人敬重,他二十三岁的人,家中又是个大资本家,他从不肯和人三瓦两舍的胡走。这样少年老成的人,尤是不可多得。”春子也点头道:“真是难得。”苏仲武对春子行了个礼,说:“明早再来奉看。”又对梅子行了个礼,同黄文汉出了客厅。圆子送了出来,黄文汉附着她的耳说了几句,携着苏仲武的手,从容向青山一丁目的停车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