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仲武一个人走到停车场,上了电车,心想:今日负了胡女士的约,以后怎好和她见面?她一张嘴又会说,又不饶人,没有差错,她还要寻出些破绽来说,况我明明的错了,能逃得过她的责备吗?待不再和她见面罢,又实在舍不得她待我的情义。没得法,趁今晚硬着头皮去领罪便了。电车到了神保町,苏仲武跳了下来,望三畸町走。走不多远,瞥眼见胡女士正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对面走来。苏仲武看那男子,衣服虽不十分阔绰,气概却甚是轩昂,倒很像个军人样子。胡女士和他并排着走,情形异常亲热。苏仲武见了,不觉心中冒火,恨不得将那男子一拳打死。瞑着眼立在一旁,想等胡女士走近身的时候,给她一个脸色。哪晓得胡女士和那男子,只顾一边走着一边说笑,眼睛并不向侧边一望,径挨身走过去了。苏仲武更气得一佛出世,咬牙切齿的跟在后面窥探。见他二人走进一家中国料理店里去了,苏仲武懒得跟进去,赌气归家睡去了。次日早起用了点心,便跑到甲子馆来。一则谢罪,二则想质问胡女士,昨晚同走的是什么人?何以这般亲热?苏仲武自以为理直气壮的,到了甲子馆,问了问:“胡先生在家么?”即脱了靴子,想往里走。下女跑出来拦住道:“胡先生还没起来,不要进去。”苏仲武仗着自己与胡女士有关系,对下女笑道:“没起来,要什么紧,我又不是外人。”下女见阻拦不住,只得罢了。苏仲武跑到胡女士房门口,听得里面有笑声,吓得倒退了一步,忍不住,故意咳了声嗽。不见胡女士出来,里面仍是说笑不止。苏仲武立脚不住,掉转身往外就走,下女跟在后面,嘻嘻的笑。苏仲武叹了口冷气,穿了靴子,跑到玉名馆来找黄文汉。下女说黄文汉昨日搬了,苏仲武这一惊不小,忙问搬往哪里去了。下女说:“不知道。他并没留地名在这里。”苏仲武恨道:“我和他同乡,又是几年的老交情,他也骗起我来了吗?二百块钱事小,只是未免欺人过甚!唉,这也只怪我自己不小心,他本多久就说要归国,短了盘缠。他这种人平日无所不为,什么事他干不出!他不是骗了我的钱,逃回国去了,是到哪里去了?搬家岂有不告诉我地名之理?前日要钱时的情形本就不对,我自己不小心,上了当,还有什么话说。他此刻已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了。”苏仲武一个人恨了一会,忽转念道:黄文汉平日虽然无聊,却不曾见他干过什么拐骗的事。他的朋友多,又是公费,便短少的盘缠,哪里不好设法,怎的便骗起我二百块钱来?以后不见人了吗?他不是个糊涂人,未必肯这般害自己。且到他处去打听打听他的下落,看是怎样。想着,便去访了几个同乡,都说没有遇着。苏仲武无法,只得归家,心中断定黄文汉是逃跑了,懊悔无及。一个人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过了一日。次日也懒得出外打听,灰心到了极处。忽自己宽慰自己道:他既骗了钱,鸿飞冥冥的去了,我尽在这里着急怎的?我便短二三百块钱,也是有限。此刻又不靠这钱使用。
不过梅子的事,成了画饼,心中有些不甘。然事已无可奈何,非他负我,也还是我负他。想必是我和他二人,姻缘簿上没有名字,所以用尽心力,还不能如愿。前日王甫察叫的那梅太郎,尚不讨人厌。我与其一个人在家中纳闷,何不去丸和馆,将她叫来开开心?
计算已定,挨到下午四点钟,坐电车又到了涩谷。跨进丸和馆,便见时子喜孜孜的出来迎接。苏仲武上楼,那妇人已跟了上来,打着哈哈道:“我的卦又占灵了。我说时子既这般想念苏先生,苏先生必也有一点儿记挂着这里。昨日没来,今日是定要来的。今日先生果然来了,不是我的卦又占灵了吗?”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送蒲团给苏仲武坐。时子已捧了杯茶上来,殷勤送到苏仲武面前,笑着低头小声说道:“苏先生为什么昨日不来?我在门口望了几次呢。今早我妈说你定要来的,所以我早在门口张望。恰好望得你来了。”妇人在旁笑道:“苏先生哪是你望得来的,他自己记挂着你罢了。他若不记挂着你,哪怕你整日整夜的立在门口盼望。他又没约你,怎知道你会望他呢。”苏仲武心中虽明知道她们是信口开河的笼络客人,只是也乐得有人当面恭维,凑凑自己的兴,当下也笑答道:“我昨日本就想来的,因来了几个朋友,说话耽搁了,才迟到今日。有这样的好地方、好人物,我心中恨不得整日守在这里。我看那梅太郎确是生得不错,今日想将她叫来,再细细的看看。”
时子听了,面上登时现出不快的样子。妇人笑道:“你不怕王先生知道了吃醋吗?”苏仲武道:“一个相好的艺妓,也值得吃醋?他又没包住梅太郎。梅太郎哪一日不应客人几十个局?哪一日没有客人陪着她睡?这醋从哪儿吃起哩!”妇人道:“虽是这般说,朋友到底和旁人不同。他知道了,还要怪我呢。”时子连忙点头道:“是吗,王先生的脾气不好,和梅子又亲热到极处,将来知道了,只怕连我都要怪上呢。”苏仲武笑道:“你们都说的是哪里的话!他便要吃醋,也只能怪我,与你们开料理店的有什么关系?真是烧窑的不怪,怪起卖炭的来了吗?你们不用这般过虑,快去叫来。王先生要吃醋,你们只说我强着要叫的便了。”妇人听了,望着时子。时子望着苏仲武,半晌叹道:“原来也是为梅太郎来的。”
苏仲武见了时子那种可怜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又想:倘若王甫察果真吃起醋来,也是不好。我和他是初交,他待我又不错,不可因这些事破了情面。况且我原没有嫖艺妓的心,不过偶然寻开心跑到这里来,何必为我一夜的快乐,弄得大家不高兴?时子虽然不美,爱我的心思,算是很真切。敷衍她一会,散散闷也罢了。便笑着向妇人道:“你们既这样的怕得罪了王先生,我又何必过拂你们的意思?便不叫来也罢了。我因为前日在王先生跟前,不便细看,想叫来细玩细玩,看到底和王先生说的差不差,并没有想嫖她的心思。其实我并不是为她来的。”因望着时子笑道:“王先生要我照顾你,你又待我亲切,我为何平白的又去照顾别人哩?”妇人笑得拍手道:“苏先生这话才不错呢。时子因为你答应照顾她,欢喜得什么似的。
你若要去照顾别人,可不要把她气死了吗?”苏仲武笑道:“慢着,你这话太说早了。王先生不是说等时子当了艺妓的时候,才要我照顾的吗?此刻并没当艺妓,叫我照顾什么?”时子笑道:“我和艺妓哪一些儿不同?艺妓不过会唱、会弹三弦,我此刻唱也学会了,三弦也学会了,哪一点不如艺妓?”苏仲武道:“虽是如此,心理上总觉得有些分别似的。这也不必说了,且去热酒,弄几样菜来。”妇人答应着,向隔壁房里拿了张菜单来。苏仲武问时子欢喜吃什么,时子笑道:“你吃菜,问我欢喜做什么?”苏仲武道:“大家吃,须得大家欢喜才好。”
时子不肯说,苏仲武道:“日本料理,我也不知道哪样好吃,随便拣好的弄几样来罢了。”妇人笑着点头道:“知道,知道,拣好的弄来便了。”说着下楼去了。
时子陪着苏仲武扯东拉西的胡说,无非想引动苏仲武的爱情。男女之间,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结合力。苏仲武起初原不爱时子,因时子甜言蜜语的说得快刀都割不断,不由得也发生了一点儿临时的爱情。开上酒菜,两个便共桌而食。吃得高兴,连妇人也拉作一块儿吃。直吃到十点多钟,苏仲武便实行照顾了时子一夜。次日早起,已到十一点钟。吃了早饭,清了帐,已是一点钟了。慢条斯理的归到家中,只见门口停着一乘马车,心想:房主人哪里忽然跑出坐马车的客来?心中想着,走到自己的房里,只见黄文汉正伏在桌上,提着笔写字。听得脚步声响,回过头来见了苏仲武,拔地跳起来恨道:“你这东西,到哪里收魂去了?人家为你的事忙个不了,你倒逍遥自在的和没事人一样!临别的时候嘱咐你几次,教你今日不要出去。你没能力做事罢了,难道教你坐在家里等候也做不到吗?替你这种人做事,倒没得把人气死了尸苏仲武见黄文汉并没有逃跑,心中很自愧错疑了他,由他忿骂了一顿,只是笑着赔不是。黄文汉跺脚道:“谁希罕你赔不是!还不快换衣服同去。你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了?”苏仲武低头看着自己道:“我身上的衣服不行吗?”黄文汉道:“你有衣服,拣好的换了就是,不要啰啰唣唣的耽搁事!”苏仲武不敢再说别话,匆匆忙忙的翻箱倒箧,拿了一套极漂亮的洋服。黄文汉帮着穿好了,教他多带钱在身上,自己拿出表来看,嚷道:“快走,快走,只怕她们已经到了。”说着拉了苏仲武出来,跳上马车,扬着手叫快走。
马夫知道是往上野停车场,举起鞭子,扬了几下,那马扬头鼓鬣的奔向上野去了。
转瞬之间,到了停车场。黄文汉问车站上的人,由奥羽线来的火车到了没有,车站上的人道:“一刻儿就到了。”黄文汉寸放了心,同苏仲武坐在待合室等候。坐了一会,忽然向苏仲武道:“一桩最要紧的事,几乎忘记嘱咐你。我在日光的时候,假作日本人,名字叫中村助藏。你以后当着她们母女,叫我中村先生便了,切记万不可和我说中国话,露出马脚来。她若问你什么话,你只随便拣不关紧要的答答,我自替你代说。你有不明白的事情,背后问我便了,不可当着她们,现出疑难的样子。”苏仲武点头道:“理会得,你放心就是。”黄文汉道:“理会自是容易,不过要处处留心。你这种老实人,恐怕难得做到。好在她是个乡村里的妇人,骗她是要比较的容易点儿。”苏仲武不知道黄文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黄文汉的脾气不好,又不敢问,只得点头唯唯的答应。听得汽笛一声,二人走出待合室,向月台上去望。只见远远的一条火车,如长蛇一般蜿蜒而至。一大群接客的,都拥在出口的地方,一个个伸着颈,望着火车。瞬息之间,汽笛又叫了几声,火车渐渐近了车站,慢慢的停了。坐火车的人,和蚂蚁出洞的一般走了出来。
黄文汉教苏仲武留心看一二等车里出来的人。一二等车在后面,隔月台远了,看不大清楚。黄文汉忽然见春子母女从三等车里走了出来,一个赤帽儿驮着几件行李,跟在后面走。黄文汉扯了苏仲武一把道:“有了,是坐三等车来的。”苏仲武也看见了。黄文汉用两膀往人群中一插,轻轻的向两边分开,挤了上去,苏仲武紧紧的跟着。黄文汉见春子母女过了出口,交了票,只管低着头走,便扬着帽子,唤了几声,春子抬头看见了,登时如小儿见了亲人一般。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