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规则自古就有,衍生进生活的角角落落,我们甚至习惯了它的存在,简直当成了理所当然,如果你对某一领域的潜规则感到看不惯,那是因为相对于这个领域,你只是个门外汉。喝酒的必然要吆三喝四,落后的必然要挨打受气,老丈人住了院,徐长卿接受朋友的建议理所当然的包了个大红包给医生。
守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十三楼胸外科病房门口的徐长卿不会想到,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还要送出好几个红包给医生,为什么会这样倒霉呢?今年并不是他或者他老婆张晓慧的本命年啊,现在,倒霉的徐长卿接到了那个接下来将要让他崩溃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焦急的告诉他,他的父亲查出了肿瘤。
徐长卿赶忙给张晓慧打电话,请求张晓慧来医院坐镇,他必须要回七百里外的老家照顾自己的亲爹,然后又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请求延长假期。电话那头的李总首先对徐长卿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后嘱咐他路上注意安全,最后隐晦的提出希望徐长卿不要耽误了月初的订货会,并巧妙地告知徐长卿公司最近有人员调整的打算。
除了唯唯诺诺的接受领导真情实意或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徐长卿还能说什么呢?张晓慧作为一名初四毕业班的人民教师,面对学生求知的眼神连半天假都不敢请,孩子要雇佣阿姨照看,岳父的病情需要资金支持,银行房贷每月不等人,现在自己的亲爹又恶病缠身,生活的压力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徐长卿终于买上了回老家的火车票的时候,木然坐在候车大厅里的他一遍一遍的翻看自己手机里的电话本,却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是的,徐长卿是独生子,他的父母都是国企老职工,作为深受党多年教育的一代人,他们响应国家号召坚定的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更加让他深感后悔的是找了个对象也是独生女,徐长卿与张晓慧的结合组成了他们这一代人特有的421家庭组合。
与徐长卿父母的自觉响应不同,农村出身的岳父母是在眼睁睁看着四邻八村无数违反计生政策家庭的下场后,违心的表示只生一个好并假装积极的做了结扎手术。那几年,计生政策在农村尤其野蛮,“该流不流,扒屋牵牛”、“坚决打击躲生偷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宁添十座坟,不加一个人”等标语绝不是空喊口号,最严苛的时候每天都有想不开跳井的、生孩子不敢养丢弃的、逃跑后被拆房扒物的,基层政权在计生指标的逼迫下,在乌纱帽不保的压力下展现了它秋风扫落叶的冷酷。
当张晓慧四叔家第二个堂弟张繁荣刚刚孕育的时候,四叔明智的带着一家人出逃了,头一天还跟你嘻嘻哈哈蹲在大门口聊天的一家人忽然就连夜不见了,而邻居们却见怪不怪的视而不见,甚至于小龙山村的村委会都没有派人调查此事,只是象征性的组织人手收割了他家尚未抽穗的小麦,把房屋拆的只剩四壁与屋顶。当四叔一家终于带着刚满月的二弟张繁荣回到老家的时候,满院荒草让四叔这个坚强的汉子泪流满面,真正的家徒四壁,连扇挡风挡雨的门板都没有。
那段时间,连村里最大胆的人都不敢清晨一个人出现在野外,在指标的压榨下,原先沾亲带故温情脉脉的基层政权掌权者露出了凶猛的獠牙,有人承受不住内心的恐惧或找上门的威逼利诱,半夜偷偷把孩子丢弃在村头,躲在家里默默祈祷孩子命硬一些,能被某个好心人收留。但村村都有这种情况出现的时候,你又能指望谁敢冒大不韪添丁加口呢?在那个夏天,田野上的机井旁,烟头洒满一地,这是在脑子里挣扎了一夜最终没能下定决心跳井自杀的产物,各村的野狗们度过了一个猎物丰美的季节,如果你敢在早上八点前出门,你将看到被咬的开膛破肚的婴孩,你将陡然生出对人世的厌恶,你会感到有一团火憋在胸口,你想骂谁,可是骂谁呢?
那些年享受独生子女乐趣的徐长卿、张晓慧们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他们将会有多么的无助,正如此刻的徐长卿,假如他有个兄弟姐妹,假如张晓慧有个兄弟姐妹,他们两口子还会这么无助吗?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徐长卿的身旁是四个年轻的学生,他们在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此刻,他们正在就火车里的空间展开讨论。
“中国人口还是太多了,”带黑边眼镜的学生说道:“哪哪都是人,你争我抢的,素质低下。”
“太对了,”穿运动服的学生说道:“看人家美国加拿大和澳洲,地广人稀,富得流油。”
另外两个学生在一旁附和:“关键还是人越少,人均资源就越多,生活水平就越高。”
徐长卿在心里冷笑,天真,有你们哭的时候,人少就好吗?怎么不说一亿五千万俄罗斯人面对一千七百万平方公里国土毫不避讳的焦虑呢?说人少人均资源必然丰富,生活水平必然提高,爹妈小时候全国人口才五六亿,可是真******穷啊,生产队每到过年,整个队上仨瓜俩枣的不够分,掌握分配大权的生产队长就成了香饽饽。看吧,每年这时候是生产队长最难熬的时候,一个苹果得切成好几瓣分给几家人,这可是个技术活,切的好了皆大欢喜,切的差了就要打架,你的大了我的小了唧唧喳喳争论不休,生产队长气的一撂刀,“去你妈的,嫌老子切的不好,你去北京找毛主席他老人家主持公道啊!”
那个时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养活着五六亿人口,地下数不尽的煤炭黄金石油天然气,地上大江大河森林山川,这样的装备可还是一个字,“穷!”
急匆匆进了家门,母亲见到徐长卿泪如雨下,“长卿,妈是真没办法了,先前你爸一直说肚子难受,我要给你打电话他不让,让他去医院检查也不听,我知道他怕拖累你,谁知道会是这种病呢!”
徐老爷子还在自家炕上睡着,紧皱的眉头显示他梦中依然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妈,收拾一下,送我爸去医院,我去找车。”徐长卿吩咐一声就出了家门。
进医院,找同学办手续,给护士陪着笑脸联系病床,当然还有医生的红包,徐长卿理所当然的接受着各种潜规则。
“长卿,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电话那头的张晓慧沙哑着嗓子。
徐长卿说:“不太好,晚期了,我还得再待两天。”
“那咋办,我这边没法再请假了,让我妈自己留在医院照顾我爸我不放心。”张晓慧提高了腔调。
“你心疼你妈,我爸我妈呢!”徐长卿有些恼火,“不行你就请个护工,我就算回去也请不了假。”
“请护工,说得轻巧,你有钱吗?”张晓慧不依不饶,“反正我妈不能再累倒了。”
“不说了,挂了。”徐长卿恨恨的挂断电话。
“长卿,不行你先回去吧,我让你舅舅来盯两天,”母亲说,“晓慧也不容易,再跟你单位领导好好说说。”
徐长卿的舅舅下午就来了,在医院的小花坛边,三十多岁的徐长卿趴在舅舅的腿上嚎啕大哭,“舅,咋就这么难啊!”
“行了,这么大人还哭,丢人不!”舅舅拍着他的肩膀,“谁让你是男人呢?家里屋顶塌了,你不顶起来,谁顶?你要是不服,看见没,往东走百十米就是县政府大楼,你去找政府,让政府派人来看护你爹,既然你爹娘响应政府号召只生一个,那政府不得负责给你爹妈养老?”
当然,徐长卿也明白,舅舅说的这都是气话,从“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到“养老不能靠政府”,面对这些口号,老百姓能做的只有变出各种段子,例如“一对老夫妻,日夜辛劳养了一儿子。儿子小时候说:放心吧爸妈,我养老。后来工作了,又说:养老不能靠儿子。再后来娶了媳妇,儿子耍赖了:你们推迟退休吧,这样自己能养老。昨天,儿子跟老人说:把你房子抵押给我,我就养你们的老。老夫妻抱头痛哭:早知如此,生下来就勒死得了。”
哭也哭了,牢骚也发了,日子还得照样过,爹妈岳父岳母老婆孩子,六七张嘴还得靠自己去维持,谁也靠不住,现实是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的亲爹而不是政府,理所应当的是自己来照顾,找政府只会被当成精神病人丢去医院。
张晓慧又来了电话,小龙山村要拆迁,村委会要求下月十五召开村民大会,让他这个女婿、小龙山村的半个儿子去参会。接电话时徐长卿刚好路过县政府气派的新办公大楼,十五层的大楼,加上整条大街一字排开的交通局大楼、公安局大楼……,徐长卿想,真是病的不轻,房子空着养鬼?
当然,如果有一天政府真的病了,徐长卿们、张晓慧们、张繁荣们肯定不会去当孝子贤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