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山村的书记是李小民,李家在小龙山村是个外来户,以前就是给张法宝爷爷家放羊的,这才落户在村里,解放军来了以后,作为旧社会的被压迫者,组织上理所应当的让他家老爷子李青山做了对旧社会苦大仇深的正面典型,还被任命为村支书兼民兵连长。李青山跟张法宝他爹老张同志有一段超越阶级的友情,俩人的这段友谊直接导致同岁的李小民跟张法宝理所应当的变成了同学兼好友。
李小民初中没毕业就下了学,在那个唯血统论的年代,村支书兼民兵连长的儿子李小民自然要比“反动文人家的狗崽子”张法宝根正苗红,于是李小民这个初中退学生就成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初中毕业生张法宝接他爹的班做了护林员,再后来李小民荣升村支书,张护林员依然是护林员。
自从做了民办教师,学历没多少的李小民脾气见长,打起学生没个轻重,学生们见了他犹如见了恶霸南霸天,但一来他家根正苗红,二来孩子在人家手底下,三来也是觉着孩子不打不成器,也就没有学生家长找他麻烦。等到李小民也做了村支书,包括他那些长成了壮小伙大姑娘的学生们在内,小龙山村的村民们依然对李小民敬畏有加,究其原因,首先是在村里来说,村支书不是土皇帝也是县太爷,李小民一家也确实对村里任劳任怨,另一个原因就要划入心理学范畴了,文言说法是“为积威之所劫也”。
但李小民在村里也不是没有怕的人,他对张法宝家极为敬重,他与张法宝的童年是在张法宝那做族长的爷爷手里长成的,在他们有记忆的七八年里,张秀才一直是他俩甚至整个村里同龄小孩子的启蒙老师,即使在张秀才被人民民主专政打翻在地并踏上了一只脚的年月里,村民们依然私下里对张秀才家极为照顾。就算不考虑这些,张法宝的儿子张二虎还曾经给李小民留下了浓厚的阴影,这个调皮捣蛋的张二虎完全颠覆了村民们的三观,让大家不禁感叹小龙山村就是文曲星不待见的地方,张秀才的出现只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张二虎小学二年级这天,从山上下来的张法宝发现李小民李老师走路姿势跟往常不太一样,他夹着腿,慢吞吞的往前挪。看见张法宝,李小民瞪着眼,粗着脖子连比划带咋呼,愣是没让张法宝弄明白咋回事儿,最后还是身后跟着的张九重把事情说明白了。
原来这天上语文课,学的是《小猫钓鱼》这节课,李小民让张九重起来读课文,其中有一句“猫妈妈说,钓鱼就钓鱼,不要这么三心二意。”山东话把“说”叫做“佛(fo)”,张九重就是这么念的,李小民一个嘴巴子就扇过去,“我佛佛你不能佛佛”,意思就是我念fo你不能念fo。
二虎跟张九重大小一块玩儿,好的跟亲兄弟似的,一看张九重挨了打,就生了替兄弟报仇的心。李小民也是倒霉催的,前几天他把二虎调到了教室头排,平时课上二虎调皮捣蛋,李小民胳膊都不用伸,小竹竿就敲的二虎脑袋梆梆响。当李小民迷上武侠小说时,他给学生布置完自学作业后就坐在讲台上的桌子后面,踩着桌子腿看起了《射雕英雄传》。看累了又换个舒服的姿势,椅子前腿翘起来,身子往后仰靠住黑板,两腿分的老大,可他这天穿的大裤衩,俩卵子就露了出来,二虎一看机会来了,削了削铅笔,又在地上磨的溜尖,朝着李小民的卵子就刺了过去,然后张二虎撒腿就跑,李小民被扎的一窜老高,连带着桌椅都倒了,压在身上没法挪动,疼的直哎哟,等回过神来,哪还有张二虎的人影,就抓着张九重来找二虎家长。
张法宝听完二话不说,抓起棍子就往家里钻,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也没看见张二虎,最后好说歹说把李小民稳住,又摆了桌酒,叫来了李小民他爹民兵连长和自己的老爹老张护林员,吃起了赔罪酒。
村西边的苇子坑,虽然不大,方圆也得有个一两里地,里面成片的芦苇荡,秋风起,芦花翩翩起舞,九重山山泉水汇成一条小溪从苇子坑南边流进来,又从西南方向的出口流出去,与村南的大汶河汇流,最后浩浩荡荡的流进东平湖,东平湖就是传说中的八百里水泊最后一隅。每年冬天,村里人都来割芦苇,但是芦苇荡太大了,总不能割完,大片的芦苇秋枯春荣,毫无顾忌的肆意生长,年深日久,芦苇荡里野鸭、鲢鱼之类的就多了起来,这里也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山泉水刚刚流进来的地方,水清澈见底,水温还不冷不热,大人小孩儿都爱来洗澡,胆子大的就从水边的大柳树上来个“高台跳水”即使坑底有残存的芦苇茬子也挡不住大家的热情。
张二虎自然属于胆大的那种,张九重来的时候,惹了祸的张二虎就蹲在大柳树上。
“二虎,二虎,李小民去找你爹啦!”隔着老远张九重扯着嗓子喊。
张二虎一听就在树上站起来了,他虽然谁都敢惹,可就怕他爹张法宝,那可真敢拿鞭子抽。
“我爹呢?”张二虎问,“我爷爷去了不?”。
“你爹没找着你,留下李小民吃饭呢,你爷爷也在你家。”张九重坐在地上,拿出一个油纸包,“你快下来吧,你妈让我给你送鸡腿来啦!”
“嗨,有我爷爷在,就没啥,你等着,我这就来,”张二虎活动活动手脚,准备往水里跳,“把你那脸拿开点,口水都掉鸡腿上啦!”
说完,扑通一声就跳了下来,然后张九重就听见张二虎的求救声,“九重,救我!”
张九重一看,张二虎苍白的小脸在水面上一上一下,来不及脱衣服,张九重就窜进水里朝张二虎游过去。
好容易拉上岸,张九重抓着张二虎的手脚来回看,“咋啦?咋啦?”
“蛋疼!赶紧去叫我爹!”
张九重扒开张二虎的腿一看,蛋皮上一道口子渗着血丝,撒腿就往张二虎家跑。
老张护林员爷俩正跟李小民爷俩喝的爽快,张九重就跑进来了。
“三爷爷,二虎卵子让苇子茬戳破啦!”
二虎他娘赵霞当时就坐在了地上,老张护林员抓起马扎就砸在张法宝身上,“我孙子要是废了,老子就喝药!”
张法宝也慌了神,拖鞋也顾不上穿就往苇子坑窜,抱起张二虎就往村卫生室跑。镇上下派的赤脚医生刘寄奴看了看说,“没大事儿,这小子皮厚,划了一道,没破,就是挂两天吊瓶。”
挂吊瓶在自己家就行了,张法宝带着刘寄奴,抱着张二虎就往家回,正遇上李小民,李小民咧着嘴朝张二虎一笑,“你说你这不是活该吗!”他爹李青山一脚踹过去,“我看你才是个混蛋老师!”
挂上吊瓶,张九重趴在张二虎床头,“二虎,你这两天好了,不用上学,我明天去了还得挨揍。”
“他敢,老子还戳他!”张二虎一蹬腿,扯到了伤口,“嘶~~,疼死老子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了苇子茬。”
张法宝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李小民正站在他家院子里跟老张护林员解释拆迁问题,老张同志气呼呼的说:“瞎胡闹,拆迁了,上楼了,小龙山村还能有?”
“三叔,镇上说了,咱们村跟其他四个村合并,新社区名字都想好啦,叫连心社区”,李小民苦口婆心。
“狗屁!”老张同志很激动,“你回家问问你爹,他这个老连长老祖宗的传下来的家还要不要啦,他同意拆,老子第一个跟着,大不了我上小红山搭帐篷。”
小红山是九重山主峰所在地,那一带地势险,当地流传一句顺口溜,“九重山,狼虫虎豹,黑风口40里外人头刮掉,树枝不动风起高。阴天晒得脑仁爆,小红山是万丈高,后边跟着铁板桥,摩天岭磨得老天吱吱叫。”
“嗨,三叔,你也别生气,我这不是来跟你老人家解释嘛,”李小民说着朝张法宝打了个招呼,“二哥,咱兄弟俩一辈子的交情了,你可得替我跟三叔求个情,都骂我一早上了。”
张法宝一摊手,“要我说,拆迁嘛,也不一定是坏事儿,瞧瞧最早拆迁的尚里、曹林那几个村,村民年年有分红不说,谁家不是分了百八十万的拆迁费?还给安置房,这待遇不错啦!”
老张同志冷哼一声,“我算瞧出来了,有奶就是娘说的就是你们这伙人,他们是有钱了不假,可传承了几百年的村子就这么连个渣都不剩,这是啥?这是败家子儿!”
“行吧,三叔,反正这事儿也得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回头咱再细说,我可得先走了”,李小民说,“您再琢磨琢磨,我觉得这事儿不孬,守住老祖宗的家产是不差,可也得向前看啊,为了小年轻的们好,多争取点拆迁费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