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从我的描述中明白了尼基什的特点之所在,那么你们也就知道了伟大的戏剧和朗诵演员口中的言语奥妙之所在了。跟尼基什指挥出的作品一样,伟大演员的口中也有那种出色的缓板,也有那种钢琴所发出来的乐音的低沉,也有那种无限性、那种从容不迫,也有那种能够将话彻底讲清楚的能力,讲述时也像尼基什指挥作品一样带着完美的准确性,带着所有的八分音符、休止,带着所有像数学一样准确的三连音,并且能够有节制地、津津有味而没有任何多余的拖延[或]匆忙地进行讲述。这就是所谓的控制和修饰。
“举出‘反面’论据是让人信服的好办法。我在这里使用这种方法,就是让你们更好地理解和重视修饰在我们表演艺术中的意义。不知你们记不记得有些性子急的演员?这样的演员有很多,在演滑稽剧、轻松喜剧和轻歌剧的剧院里尤其多,在这种剧院演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寻开心、逗人乐或是表现得很兴奋的。如果一个演员内心很忧郁,那么他想表现出开心就很难。因此这些人就会对那种外部的、形式化的表演手法趋之若鹜。其中最容易的办法就是控制外部速度节奏。这类演员表演时会使观众弄不明白他所塑造的角色是怎么回事,也听不懂他说的台词是什么意思,而且一些表演动作还没让人看清呢他就做完了。这种表演就是将所有的表演元素都乱七八糟地堆到一起,使观众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是什么。
“那些在艺术和技术上达到最高水平的优秀巡回演员的优点之一就是他们表演中的控制和修饰。如果您观察他们是如何让角色展开的,又是如何在观众面前呈现角色的,您就会感觉自己是在欣赏神奇表演的过程中见证一部伟大艺术作品的舞台再现和复活。这就是我在观看这种特别好的演出时所感受到的。
下面我给大家举一个生动的例子,这样更容易理解。
“设想一下,您走进了一位如同雕塑之神一样的、伟大而超越常人的天才雕塑家的工作室,然后您对他说:‘请做个维纳斯让我看一看!’
“这位天才雕塑大师开始陷入沉思,他意识到此刻搞清楚应该怎么做的重要性,因此也不再理会周围的一切。他拿来一大块黏土,然后就开始平心静气而又聚精会神地对它进行揉搓。他在头脑中想象着女神玉腿的每个线条、曲线和凹陷,逐渐赋予这团无形之物以女神的身形。他的手指敏捷而有力,雕刻时的每个动作都异乎寻常地准确,没有破坏创作过程、创作活动和创作瞬间应有的庄严和匀整。他的双手很快就能塑造出一条女性的妙不可言的美腿,这将是史上所有雕塑作品当中最漂亮、最完美无缺、最经典的一条腿。我们在这条腿上做不出任何修改,因为它能永世存在,并且永远都不会从目睹过它的人的脑海中消失。这位伟大的雕塑家一点点将其作品的这个部分呈现在您惊讶的目光之下。看着这个部分您就会开始想象将来它有多美了。但是雕塑家并不理会您是否喜欢它。他只知道,他创作的作品已经存在了,而且它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如果这是一个足够成熟的、能看懂作品的观者,那他就能领会作品的奥妙;如果他不是,那真正的美和艺术性王国的大门对他来说将永远是关闭着的。
与此同时,他完全一本正经、精力更加集中、更加心平气和地继续塑造起另一条同样漂亮的腿来,接着他就塑造起塑像的躯干来。然而就在这时他短暂地失去了平静的心态。他觉得手里这一大块坚硬的黏土逐渐变得柔软和温暖起来。
他仿佛觉得这个塑像在动,在起身、在落座,仿佛觉得它在呼吸。他真的很激动,很高兴。他的嘴角挂着微笑,而双眼则放射出坠入爱河的少年才有的那种光芒。此刻这位女士漂亮的身躯显得轻盈而有力,它似乎能够妩媚地向四周扭动。你会渐渐忘掉它是由没有生命的、笨重的材料所制成的。这位雕塑大师长久而热情奋发地塑造着维纳斯的头部。他迷恋并欣赏着她的双眼,她的鼻子、嘴,还有她那天鹅般美丽的脖颈。
“现在都做好了。
“看这双腿,这双手,雕塑大家安放头颅的这躯体。看啊!维纳斯活了!您认识她,因为您见过她,虽然只是在自己的幻想当中,而不是在现实当中见过她。您甚至连想都想不到,这种美会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这种美可以如此朴实、自然、随和和轻盈。
“这是已经用坚硬而沉重的青铜浇铸出来的维纳斯纪念像了,尽管已经被浇铸成了纪念像,她仍然处于一种人所不能触及的梦幻状态之中,虽然我们能用手感觉到、触摸到她,虽然她仍旧是那样沉重,重到我们都搬不动她。别看这种纪念像用的是粗糙而笨重的金属,可不要妄想用它随便地就能创造出完美无缺的东西来。
“像老萨尔维尼这种表演天才们的作品就类似于这种青铜纪念像。这些伟大的演员在第一幕时就逐渐在观众的眼前浇铸出[自己所塑造角色的一个部分],而其他部分则在其他各幕演出中逐渐地、平心静气而又信心十足地创造出来。各个部分放到一起,他们就能创造出人类各种情感(激情、忌妒、爱恋、恐惧、复仇心和愤怒)不朽的纪念像。如果说雕塑家是用青铜来浇铸自己的梦想的话,那么演员就是用他们自己的身体来创造他们的梦想。天才演员的舞台创造就像法则和纪念像一样,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第一次看托玛佐·萨尔维尼演出是在皇家大剧院,当时他随一个意大利剧团在这里演出了差不多一个斋期。
“他们演的是《奥赛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由于我对这位伟大天才演员的来访心不在焉、不够注意,也许是由于其他著名演员,比如扮演伊阿古而不是奥赛罗的波萨特的到来而使我思绪混乱——演出开始阶段我更加关注那个扮演伊阿古的演员,而且我还认为他就是萨尔维尼。
“‘的确,他有一副好嗓子,’我自言自语道,‘他自身条件不错,身形好,有着一般意大利人的表演和朗诵风格,但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扮演奥赛罗的演员也不差。他条件也不错,异常优美的嗓音、吐字清晰、风度优雅、水平不低。’那些只要萨尔维尼一开口就会安静下来的看戏行家们非常兴奋,对此我却无动于衷。
“演出开始时这位伟大的演员似乎并没想把所有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如果他想的话,那他只需像在元老院那场戏中一样做一个完美的停顿就可以了。那场戏开始时并没有传达出什么新鲜的东西,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我看清了萨尔维尼的面孔、服装和化妆。我不能说这一切都很出色。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我都不喜欢他的服装。化妆呢?我不认为他化了什么妆。那张脸就是他本来的面目,或许,给他化妆反而不好了。
“他长着长长的、两头尖尖的唇髭,戴着一眼就能看出的假发套,长着一张宽宽的、线条粗重而几近肥胖的脸庞,腰间挂着一把长长的东方式匕首,那匕首在他腰带上晃来晃去,使他看起来比实际更胖一些,尤其是他还穿戴着摩尔人的外套和帽子。这一切对于身为军人的奥赛罗来说都不是很典型。
“可是……“萨尔维尼走到总督的宝座前,想了一会儿,又陷入了沉思,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他把整个大剧院里观众的情感都掌控到了自己的手里。他似乎仅用一个动作就做到了这一点,他将手一伸,并不看着观众,然后就像捉蚂蚁和苍蝇那样把我们所有人都捉住并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心里。他将拳头一握——我们就会感觉到死亡的气息。他将拳头一打开——我们就能感觉到无比的欢乐。我们处于他的控制之下,而且我们一生乃至永远都将处于他的控制之下。此刻我们领教了这位天才演员的真面目,领教了他的高明手段,也就知道了应该期待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开始时他扮演的奥赛罗似乎并不是奥赛罗,而是罗密欧。他对所有人和事都视若无睹,眼中只有黛斯德莫娜;他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想着她;他对黛斯德莫娜无比信任。因此我们很诧异,伊阿古怎么会把这个罗密欧变成饱含醋意的奥赛罗。
“我该如何向你们描述萨尔维尼给我留下的这种强烈的印象呢?
“我们著名的诗人康·德·巴尔蒙特曾有一次说道:‘要创造永恒的东西,一经创造,便千古流传!’
“萨尔维尼便创造了这种永恒的东西,一经创造,便千古流传。”
“现在我来问你们:依你们看,这种创造是靠什么产生的——是靠灵感,还是靠单纯的技术和经验呢?”
“当然是灵感!”同学们答道。
“是依靠内部和外部完美的控制和修饰创造出来的吗?”托尔佐夫追问道。
“当然!”大家异口同声。
“事实上萨尔维尼还有其他一些天才演员在这种时刻并没有表现出忙乱、匆促、歇斯底里和过分紧张,也没有过快的表演速度。相反,他们聚精会神、异常镇定,而且从容不迫,从而能将一切都做到位。这是否就意味着他们并不慌张,是否就意味着他们没有在心中全力体验角色呢?当然不是。这只能说明真正灵感的表现并不是那些蹩脚的长篇大论中所描述的那样,也不是外行的评论家们或你们所认为的那样。灵感的表现方式千差万别,它可能由各种意想不到的原因所引发,经常连创造者自己都不知道灵感是从何而来的。
要想获得灵感往往是不需要‘超人的’激情的,而需要那很难察觉的‘一点点’。”
“你们认为只有能令人神魂颠倒的那些元素才是灵感。我并不否认,它们的确是灵感,但我坚持认为灵感的表现方式是多种多样的。灵感可以是渐渐深入事物内部的洞察力,可以是带着自己的情感所进行的轻松而自由的表演,还可以是对生活奥妙的忧郁而沉重的认知。
“既然灵感隐藏在人的潜意识当中,人的理智也不能理解它起源的奥秘,那么我还能把所有灵感的表现形态都罗列出来吗?
“我们只能讲讲对于形成灵感有着良好基础作用的那种演员状态的问题。
艺术创作中控制和修饰的意义就在于它们有利于促进这种状态的形成。明白这点很重要——此外,我们还要明白,对新表演元素的热衷并不能直接产生灵感,它仅是培养灵感的准备性元素之一。
“通过思考,你们已经懂得了控制和修饰对于培养正确的自我感觉的意义所在。现在我们的表演就取决于这种感觉。你们也应该认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