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的学生相处,王国维很少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在清华除了讲书授课以外,一般不主动跟学生谈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关心自己的学生,特定时刻他也有很温情的一面。
姜亮夫有一次填了一首词,想请王老师指导一下。晚上七点半,姜亮夫拿着自己写的词作到王家,王国维帮他修改了近两个小时。九点多词改好了,姜亮夫告辞,王国维让家人点着灯笼跟他一起送姜,一直送到清华大礼堂后面的流水桥,等姜亮夫过桥后他才转身回去,他对姜亮夫说:“你的眼睛太坏,过了桥,路便好走了。”姜亮夫感动得几乎落泪,此情此景他一生铭记于心。
不管怎么说,一个外表冷漠但是内心充满爱心的人,总比一个外表热情但是内心蝇营狗苟的人更值得我们信任和尊敬。
王国维一生几乎不跟人开玩笑,所以他一旦开玩笑必定成为经典。当年的北京城,文人喜欢借联语抒发牢骚或者自我标榜,每到春节自己撰贴春联和欣赏人家的春联便成为岁朝韵事。这年,名士蒋黻集杜甫诗为联,曰:“傍人错拟扬雄宅,异代应教庾信居。”王国维看了之后,趁无人之时将对联中的“扬”字改了个偏旁,又把下联揭了,叫人重新写了个下联贴上去,成了:“傍人错拟杨雄宅,半夜预防石秀刀。”结果好端端的一座文人墨客的雅舍顿时变成梁山好汉的凶宅,蒋黻看到之后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促狭鬼不止。
书成付与炉与火,了却人间是与非
1925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的聘请中,梁、陈、赵三人的工作都很顺利,只有在王国维方面遇到了一点困难。
早在1917年,蔡元培便通过王国维的旧时同窗、时任北大教员的马衡邀王氏到北大任教,然而王国维没有答应。其后的几年间,马衡又代表蔡校长屡次向王国维发出邀请,但均遭到拒绝。到了1922年北大成立研究所国学门后,蔡元培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给王国维安排了个“通信导师”的名义,不必来校授课,只需用通信方式指导研究。王国维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几个月后,蔡元培令人送致薪金二百元,王国维却死活不收,理由是“无事而食,深所不安”,最后北大方面以报销通信教授邮费的名义,才让王国维收下了这笔钱。
即使如此,王国维还是在两年之后辞去了这个所谓的“通信导师”。
有此前科,这次清华想请王国维做导师难度可想而知,果然,王国维接到邀请后二话不说就拒绝了。然而,不久之后事情却峰回路转,王国维居然答应了,究竟为何?
对此,有人说是胡适出面做通了废帝溥仪的工作。王国维这个时候是溥仪的老师,他对这个退位的皇帝仍然毕恭毕敬、唯命是从,溥仪下了一道诏书,让王国维就任清华导师,王国维自然无条件地接受。
其后,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处主任吴宓的诚意进一步打消了王国维的疑虑,吴宓日记记载:“宓持清华曹云祥校长聘书恭谒王国维静庵先生,在厅堂上行三鞠躬礼。王先生事后语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装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
事实上,王国维拒绝北大而接受清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担忧北大的政治空气,他在给友人蒋汝藻的信中说:“弟以绝无党派之人,与此事则可不愿有所濡染,故一切置诸不问……观北大与研究系均有包揽之意,亦互相恶,弟不欲与任何方面有所接近。”而清华作为一所建立在庚子赔款上的留美预备学校,则相对独立,这也表明了王国维追求学术独立的心态。
王国维到清华后,鉴于他的声名,曹云祥校长请其出任国学研究院院长,王氏认为自己不适合行政工作,坚辞不就,只担任了专职教授。
王国维进入清华国学研究院是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这个时候王国维年近五十,正是孔子所谓的“知天命”之年,在学术上他已睁开自己的“天眼”,在哲学、文学、美学、史学、训诂学、考古学、教育学、历史地理学等领域都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其洋洋大观的学术成就让中外人士叹为观止。在当时狂人与能人辈出的中国学术界,能让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服口服的人恐怕也只有王国维一个了。
然而,就在王国维的学术生涯走向巅峰的时候,他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五十之年了。1927年6月2日上午,王国维忽然向同事借了5元钱,之后他雇了辆人力车离开了清华园,来到了颐和园。在颐和园内的排云殿鱼藻轩字走廊,王国维一个人徘徊多时,从后来大家看到的一地烟蒂中,我们可以判断他此时的内心中一定有过痛苦的思索。最终,王国维来到了昆明湖前,一头扑下。大师遽去,小小的昆明湖何堪承受如此之重?
王国维跳下去的时候,被一位扫亭子的园丁看到,他急忙跟着跳下,将王氏抱了上来。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昆明湖水深不过二尺,王国维跳下时,头先入了水,以致口、鼻都被泥土所塞,导致窒息而亡,这时他里面的衣衫还未完全湿透。
就在王国维投湖的前一天,即6月1日,正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期学生毕业的日子,这天中午,王国维还参加了在清华园举行的研究院师生叙别会,并与学生探讨学问,正如梁启超所说:“自杀的前一天,还探讨学问。”国学研究院一期学员毕业时,陈寅恪还没来,三期学员开业时,王国维已去,因此二期学员毫无疑问是最幸运的一届,能同时接受四大导师的教化。
王国维死后,在其内衣口袋内发现了一张遗书,是写给他的三子王贞明的,遗书的开头是四句话:“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十六个字的含义伴随着后世对王国维自杀原因的争论,成了中国学术史上一个永远的谜。
在王国维的死因中,“罗振玉逼债”一说现在在各种事实面前被证明不靠谱,其余诸说像“殉清”、“尸谏溥仪”、“忧心北伐”,除非起王国维于九泉之下而问之,否则都是一家之言。而陈寅恪的“殉文化”之说更像是一种“夫子自道”,但说出了时代鼎革之际很多知识分子的心声,引起了广泛共鸣。
其实,王国维的死更像是一种必然而非偶然。首先是他的人生悲剧色彩太浓,熟读叔本华哲学的王氏深受叔本华唯意志论和悲观主义的影响,认为人生不过是个肥皂泡,早晚得破灭。“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词中的这两句话包含了多少对生命的无奈与忧伤,堪比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在其二十余岁所作的《古书中故纸》一诗中也有“书成付与炉与火,了却人间是与非”之句,史家缪钺据此诗认为“静安年未三十,而心中已潜伏自杀之念,盖自静安视之,自杀或亦一种解脱也”。
其次,王国维的一生在我看来至少有三大矛盾是难以化解的。
一是“居庙堂”与“处江湖”的矛盾。
在《文学与教育》一文中,王国维说:“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何则?政治家与国民以物质上之利益,而文学家则与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与物质二者孰重?物质上利益一时的也,精神上利益永久的也。”
王国维能够以超乎功利的眼光来看政治,这已经是境界了。只可惜王国维能够超乎功利,却超乎不了“形式”,马衡在悼念王国维的文章里说他的辫子是形式的,精神上并没有辫子。自然是形式的,那还这么在意干吗?更奇特的是,在王国维东渡求学的时候,这根辫子本来已经剪去了,回国后居然又留了起来。
别以为王国维是个纯粹的书呆子,其实他对政治形势洞若观火,俄国十月革命发生不久,王国维就对罗振玉说:“观中国现状,恐以共和始而共产终。”今天看来,这样的预言何其准确。
有人说,王国维留辫子也好,投湖也好,都是为了保留士大夫的尊严,顾颉刚就认为王氏士大夫观念太浓。这样的推论或许有点主观,不过早在“五四”时期,王国维就告诫自己的子女要远离政治旋涡,他担心在激进思潮和激烈政争的催化下会产生可怕的社会运动。这一点倒确确实实在几十年之后被证实。
“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陈寅恪为王国维所撰写的碑文中,这句话至今读起来让人心神激荡!
二是“新”与“旧”的矛盾。
1922年8月28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化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
内中胡适对几个人的归类大体恰当,不过把王国维归于旧式学者还有待商榷。更确切地说,王国维应该是亦新亦旧才对。
王氏精通英、德、日三种语言,他早年治“新学”,是中国介绍外国学术的先行者,也是用西方学术哲学思想阐释中国古典文化之第一人。后期王国维接受罗振玉的劝告专治“古学”,即中国学术的核心“经史小学”,为此他把自己治“新学”的《静安文集》付之一炬。
但王国维虽然烧掉了“新学”的书籍,却没烧掉“新学”的思想,他晚年的学术研究实际上是新旧结合,对此顾颉刚说,“学问的新旧不在材料上,而在方法上、思想上”。这种融合新旧学说的功力使王国维成为一个具有世界视野的学者,正如王国维的至交,日本学者狩野直喜说的:“新涌现的学者往往在中国学基础的经学方面根底不坚、学殖不厚;而传统的学者虽说知识渊博,但不通最新的学术方法,在表达方面往往无法让世界学者接受。而王君既没这二者的毛病,又兼有两者的优点。”
然而,“新”与“旧”本身就是相生相克的,亦新亦旧也可能导致难新难旧、不新不旧的恶果。武侠小说中经常描写一个人吸收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功力,虽然一开始可以使他功力大增,但是最后两种功力往往相互打架,让他痛不欲生。在王国维那个时代,他还没能找出一条合理的道路来消除新旧学说之间的矛盾,因此这种学说打架的痛苦作为先驱者他无疑是首当其冲必须承受的。
三是感情与理智的矛盾。
在《静安文集续编》的“自序”中王国维说:“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不苦感情寡而理性多。”
蒋复璁据此认为王国维“理性与感情常常发生冲突。他一面静默寡言,这是理性的克制;一面在内心是感情丰富,无从发泄,于是流于消极厌世。这是他在本质上的痛苦,也是他自杀的原因”。
有人说:“中国有三大天才皆死于水,此三人者,各可代表一千年之中国文艺史——第一千年为屈原,第二千年为李白,第三千年为王国维。”斯言痛矣,王国维一直以来就不认为天才是什么好事,天才由于能洞见痛苦之根源,因而要承受更为深切的孤独和痛苦。
在这个世界,我等还是混混沌沌做个凡夫俗子为好,郑板桥有云:“难得糊涂。”
熊十力档案
名号原名继智、升恒、定中,字子真,1924年后改名十力,晚年号漆园老人。
生卒年1884-1968
籍贯湖北黄冈
出生地湖北黄冈
家世父熊其相为县学生员(秀才),掌教乡塾,一生困厄,通晓经史,学宗程朱。
学历只上过半年乡村小学
传道生涯北京大学(1922-1924),山东曹州省立第六中学(1924),武昌大学(1925),南京中央大学(1928),北京大学(1932-1937),复性书院(1939),勉仁书院(1941-1945),北京大学(1946-1947),浙江大学(1948)
研究领域佛学、哲学、儒学
主要着述《新唯识论》、《十力论学语要》、《读经示要》、《体用论》、《原儒》、《乾坤衍》等。
经典名言知识之败,慕浮名而不务潜修也;品节之败,慕虚荣而不甘枯淡也。
特殊嗜好吃肉(尤好鸡肉与鳖肉)
评价熊师之生命实即一有光辉之慧命。当今之世,唯彼一人能直通黄帝尧舜以来之大生命而不隔(牟宗三)
熊十力: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1943年,时为国军少将的徐复观在读了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后,怀着仰慕的心情给熊十力写了一封信。不久,熊十力给徐复观回信了,在信中熊十力除了肯定徐复观“有志于学”之外,也痛责他文字潦草,对前辈缺乏应有的敬意。
收到回信一段时间后,徐复观鼓起勇气到川中的勉仁书院拜访了熊十力,会谈中,徐向熊请教应该读些什么书,熊让他看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复观说:“这书我早就读过了。”熊十力闻言大不悦,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于是,徐复观回去又把《读通鉴论》认真读了一遍,过些天,他又去熊十力那,熊问:“有什么心得?”徐复观为了显示自己的水平,得意地说出了几处书中自己不太满意的地方。
结果,还没等徐复观说完,熊十力就破口大骂:“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它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就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
熊十力以大海潮音行狮子吼,这一骂霎时让徐复观“目瞪口呆”,但随后又让他在思想上脱胎换骨,徐复观后来感叹道:“原来这位先生骂人骂得这么凶!原来他书读得这样熟!原来读书要先读出每一部书的意义!”这当头棒喝对于“聪明自负”但“没有走进学问之门”的徐复观起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这一骂,竟然把徐复观骂成了后来的新儒学大家,位列熊门三大弟子之一。
当熊十力的学生真不容易,不仅要挨骂,有时还要挨打。
据任继愈回忆说,熊十力讲课到精彩之处往往得意忘形,随手在听讲者的头上或者肩膀上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笑,声震屋宇。后来同学们上熊十力的课时,都要争着早一点到场,找一个离老师远一点的位置坐下,以避其“棒喝”。
估计那些喜欢上熊十力课的人,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有点内伤。不过这种棒喝式的教育方式却是中国教育的传统,李宗仁就回忆说小时候在私塾上课老师必定准备一根可以“照顾”到每一个人的长竹竿。有意思的是,这种棍棒下的教育成材率很高,很多学生有所成就后反而因此感激老师。
不过,熊十力的特异之处在于他不仅对学生动手,就连他最要好的朋友在跟他论道时常常也要饱尝他的老拳。有一次熊十力与张东荪论学,谈到兴起处,他一掌拍在张的肩上,张逡巡后退。还有一次,殷海光亲眼看到熊十力和梁漱溟讨论时发生争论,熊十力一怒之下上去打了梁三拳,口中还称他为“笨蛋”。但梁漱溟深知熊十力的性格,并不计较,只是默默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