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的目光从竹简上慢慢抬起,若有所思地挪到远方,却看见门边立着刘备。
“主公!”他拉了一把徐庶,两人慌忙从案后站起。
刘备跨了进来,笑吟吟地说:“夏日炎炎,众人皆在消暑,你二位却案牍劳形,当真让人感慨!”他望着案上铺平的竹简,每一片简上皆落着干净整齐的字,行间微有涂抹,似是修改,“这是什么?”
诸葛亮道:“新拟定的十二教令,亮与元直正在斟酌更正。”他从案头拿起一卷竹简,“此为总目,请主公观览。”
刘备展开了卷册,其上正是诸葛亮新拟定的十二教令目录和总纲,分文政和武功两大类,文政有《官令》《法令》《察令》《爵令》《农令》《田令》,武功有《军令》《战令》《兵令》《将令》《攻令》《守令》。看毕十二教令总目已是大为振奋,又看见总纲之论上写有“任事以功,措事以刑,教事以法,一事以令”,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好!”
他把教令总目轻轻卷起来,小心地放了回去,由衷地说:“自有孔明,方知教令之用,昔日竟如活在浑噩梦中。”他兴奋地笑起来,“待你们更定教令,即日宣布实行。”
“只怕底下非议多。”徐庶说了一句诚实话。
刘备一摆手:“不用管他们的非议。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徐庶当即便笑了:“主公也成了法家门下高足,孔明功不可没。”
刘备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说了一句《商君书》里的名言,他不禁哑然失笑:“孔明借我《商君书》,确是好书,可我琐事太多,至今尚未读完,惭愧。”
“无妨,亮不催着主公还。”诸葛亮半认真半玩笑道。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笑,诸葛亮因问道:“不知主公读到哪一章了?”
刘备想了想:“《赏刑》。”
诸葛亮点点头:“主公尚记得《徕民》一章乎?”
刘备绞尽脑汁回想了半晌,只从那记忆深井里捞上来半桶水:“惭愧,唯有一二模糊印象,不甚清爽。”
“无妨,亮背给主公听。”诸葛亮富有意味地一笑,他轻轻念道:“今王发明惠,诸侯之士来归义者,今使复之三世,无知军事;秦四竟之内,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者于律也,足以造作夫百万……”
刘备有些生疑了,诸葛亮百事皆有准绳,不会平白无故地背书,他也不急着探问缘故,就书论书道:“商君书奥壸,孔明可否开释一二?”
诸葛亮静静笑道:“这说的是商鞅谏议秦孝公广拓土地,以徕三晋之民,务为农耕,蠲免赋税,则不夺一地而三晋之民可尽!”
刘备恍然:“原来是这么个说法,这一手还真是绝,不夺地而尽得其民。若果然奏效,三晋之民皆跑去秦国耕地,三晋民力凋敝,哪里用辛苦征伐,三晋已空耗国力,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诸葛亮欣然赞道:“主公明鉴!”他莞尔一笑,“自古民心为贵,民在天下在,民去天下亡。诸侯皆穷争土地,却不知天下根本在民,无民力支撑,纵然囊括九州四海,仍旧守不住江山!”
徐庶插话道:“秦有地而得三晋之民,倘若无地如何争民?”
诸葛亮轻举三根指头:“一布信,二重赏,三申礼。民趋利而往,无利而去,若行此三者,纵然如今地方偏小,但有民力倚靠,根本撑持,自可倚根本而拓土地,”他缓缓地停了,之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可以效法。”
“效法?”刘备终于能肯定了,诸葛亮阐述经典果然暗藏玄机。
诸葛亮点头:“对,如今我们虽寄寓荆州,偶得新野容身之所,然毕竟为他人地盘,兵力财力薄弱,若要募兵以备北方还得经过荆州牧许可,百事难以施展,因之,亮窃以为可以徕民之术为募兵之策!”
刘备渐渐提了精神,他认真地看着诸葛亮,每个字都打入心里最契合的地方。
“募兵有两难:一、我们不可在荆州本地编户中招募,人民户簿皆在荆州属吏手中,我们无权持握;二、贸然扩充兵力会引起襄阳猜忌,稍一不慎,很可能祸及自身!”诸葛亮缓缓道。
“然则,万事无绝死,总可以找到空隙。荆州为南北要冲,数年未逢硝烟,北方人民驱家奔赴以避战火,荆州八郡百姓有十之一二为不着户籍的流民。这些流民不归荆州司衙管束,无籍无编,却又耗费荆州财力养护,很让荆州官属伤脑筋,流民伤损荆州,而我们正可借流民之力。”
刘备有些懂了,但他还想不到具体处事的细节,于是恭敬请教:“怎讲?”
诸葛亮道:“主公可上告荆州牧,称主公愿招募流民耕地,一为安定流民,自耕自养,少耗荆州财力;二以耕养战,万一北方曹操南下,流民也能自保,不致滋生内乱,荆州兵力也可少分力来佑护流民。”
刘备明白了,诸葛亮这是打着安抚流民的幌子践行募兵之实,他犹犹豫豫地说:“这……是欺瞒景升兄么?”
未等诸葛亮说话,徐庶先自抚掌道:“好谋略,能得良策当择而行之,何必苛求琐碎道义?但有大义不灭,大节不改,所谓大行不顾细谨,主公毋要摧折良谋而生犹豫之心。”
刘备低头思想好一会儿,轻叹道:“罢了,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既要摆出农耕抚民之貌,又要暗行募兵之实,该如何均衡二者?”
诸葛亮和缓地说:“农耕并非只是貌,可求取荆州荒地招募愿耕地的流民,流民无有生计,只能以贱业为生,如今能得田土养家,必定会欣然前来。俟后,可将这一部分流民归在我们麾下,半日耕半日战,一年农事结束既能充实军粮,还能训练出一支军队,那时襄阳方面若再有质疑,也莫可若何!”
刘备沉吟:“办法倒是好,只是募兵之后,军资则相应增多,去哪里找偌大的财力养兵?”
“借!”诸葛亮轻捷地迸出一个字。
“借?”刘备愕然,“向谁借?”
诸葛亮肯定地点头:“可向荆州豪门借!”
刘备一笑:“他们怎肯借钱给我,这些豪门世家,哪一个不会精打细算,攒下的家产分文不能赊出?他们如何能把一大笔钱放入刘备空空囊中,只怕等一百年,刘玄德也还不起。”
诸葛亮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不然,我们以招募流民垦荒名义借贷,岁末所得田赋,一份流民自留,一份充作军需,一份送于贷方,将来还要连本加息偿还,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他们怎会轻易放过!”
“若是将来还不起呢?”刘备担心地说。
诸葛亮清湛的目光紧紧盯着刘备:“主公难道永远拘于新野小县?天地偌大,志气偌高,钱财散尽还复来,何愁还不起?”
近乎激将似的反问让刘备的隐忧沉了下去,他决然地一挥手:“好,借就借!”片刻,又疑问道,“可向谁借?”
诸葛亮微凝了神色:“亮也为这事辗转几夜,这钱还不可随便借,思来想去,只有南阳晁家可为选择!”
南阳晁家是荆州朱门大户,门下生意不仅遍布荆襄九郡,还伸入北方腹地,甚至经略边陲,在西北互市上和北方游牧大做边关交易,资财富可敌国,连荆州牧刘表见了晁家人都要礼让三分。
刘备不是不知道晁家,但他一向与这些豪门大族交情很淡,贸然要向人家借钱,既不好开口,又不能强要,他发愁道:“我倒是知道南阳晁门的豪奢名气,可我与晁家从无来往,晁家如何肯借贷于我?”
诸葛亮宽慰地说:“无妨,亮与晁家还有一二分交情,择日亮与主公共登晁府借贷!”
刘备愕然地盯了诸葛亮一眼,奇怪了,他来荆州这么久,凭他多年闯下的名头,和荆襄豪门还无甚深厚情谊,如何年纪轻轻的诸葛亮倒能说出“一二分交情”的话?这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竟像是一口埋了无数宝贝的深井,无数次挖掘下去,总是挖出来不一样的东西。
诸葛亮又说道:“再一事,新野城小地弱,且过于偏北,倘若招募流民甚多,此地不易容纳,若曹操大军南下,新野又为第一要冲,亮以为主公可进言刘镇南,拔军迁往樊城,一可得地利,二可避刀锋。”
刘备寻思着:“好,我去和景升兄说。”
徐庶道:“招募流民耕战一事,何时动手为好?”
“亮以为越快越好。”诸葛亮肯定地说。
刘备背着手踱了几步,回身时,果断地说:“明日!”
屋内光线充足,阳光在家什上闪闪发亮,虽然户外焦金跞石,但因这屋子通风很好,兼之门窗洞开,不时有穿堂风徐徐吹过,减退了空气里的热度,反而有了凉丝丝的惬意。
甘夫人和糜夫人倚屏而坐,笑吟吟地瞧着保姆怀里的孩子,孩子蜷曲在襁褓里,仿佛一团毛茸茸的小球。
“瞧阿斗的鼻子眼睛可真像他父亲!”糜夫人轻轻抚着婴儿的脸蛋。
阿斗撅起嘴巴,呜呜地哼着什么,小手啪啪地去打保姆的脸,小身体不停地蠕动起来。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刘备背着手缓缓地走了进来。两位夫人抬头看见,牵衽起身,甘夫人摇摇阿斗的小手:“阿斗,看看谁来了?”
阿斗扭了扭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潮湿明亮,他笑出了声,对父亲摇起了手,仿佛是在和父亲打招呼。
刘备欣喜,双手接了阿斗抱住,在他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臭小子,认得你爹啊?”
阿斗嫩生生的脸蛋被刘备的胡子扎了,身子又被他搂得太紧,上半截在他怀里,屁股以下却掉在外面,他觉得很不舒服,一张带笑的脸变烂了,五官登时挪了位子,“哇”地大哭出来。
“哭什么?”刘备慌了手脚,他是行兵打仗的粗放性子,哪里对付得了柔若无骨的小婴儿,双手胡乱晃动,口里咿哩呜噜乱哼一气。
甘夫人连忙抢过孩子,轻轻拍打,口里哼鸣着低沉婉转的抚慰声,埋怨道:“亏你还是当爹的,连孩子都不会抱!”
刘备愁苦了脸:“我不就是像你这样抱的么,这孩子就是娇贵!”他低头去捏阿斗的脸,哪知阿斗已被他吓住了,见一只秤砣似的大手压下来,哭声更是响亮。
甘夫人一把推开他:“行了行了,别吓着他!”她抱着孩子边走边哄,阿斗才慢慢收了啼声。
见阿斗不再哭啼,甘夫人将他递给保姆,保姆温柔地哼着小曲拍打。渐渐地,阿斗打了个大呵欠,没牙的口张开来像个没放馅的小元宵,他抓住保姆的手,呼呼地睡着了。
刘备懊恼地瞪了一眼阿斗:“哭,见你爹就哭,当心我打你屁股!”
甘夫人嗔怪道:“你自己不会带孩子,每次都吓哭他,倒怪起阿斗来!”
刘备狡辩道:“这孩子娇贵,碰不得!”
甘夫人道:“你粗手粗脚的,拿兵器行,抱孩子不行,你以为孩子是兵器么,能随意摔打,还给你玩两个招式?”
刘备无话可说,到底心有不平,鼓了眼睛瞪儿子,瞪来瞪去,倒瞪得眼睛酸痛,几点泪光闪出眼眶。
甘夫人和糜夫人见他个大男人耍孩子脾气,都掩了口偷偷笑起来。
甘夫人缓缓敛了笑,说道:“我刚叫厨下做了梅子汤,现在让他们端来给你消暑,好么?”
刘备还没回答,门外响起炸雷的叫声,似乎那房梁便要震垮下来,整所房子霎时摇摇欲坠,地震般不可阻挡。
“热死老张了!”张飞边喊边跑,滚地的风冲得守在门口的仆役差点扑倒在地。
刚刚才睡着的阿斗被这雷霆吼叫惊醒,咧开嘴巴又哭开了,响亮的哭声中气十足,似乎要和张飞比较一番,谁的声音更有威力。
“好,好,来了两个比我更粗鲁的!”刘备笑着说。
甘夫人莫可奈何,和保姆一阵忙乱地哄阿斗,可阿斗越哭越大声,双手双脚随着哭泣死命扭动,像是要挣脱那束缚他身体的襁褓。
“你就不能小声点?”刘备叉着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张飞的脚才跨进门槛:“啥?”
“混账!你吵着我儿子了!”刘备轻轻地骂道。
张飞自己不觉得自己声音吓人,虽听见阿斗扯着嗓子大声哭泣,口里还辩解道:“这小子要练练胆,将来上战场,金鼓雷鸣,杀声震天,比老张的声音大多了!”
“早让你小声点,你就是个粗鲁的臭性子!”关羽在后面搡着他。
“合着你声音不大?”张飞回头顶嘴,忽然发觉自己声音又放开了,压了嗓子低吼道,“不知谁半夜呼噜吵死人!”
刘备无可奈何,吩咐保姆道:“把阿斗带走吧。”
保姆轻轻拜下,抱着阿斗匆匆退去,甘夫人和糜夫人因见关张兄弟造访,想着他们兄弟有体己话要说,便也行礼离开。
“我让厨下把梅子汤端来,你和二位叔叔也可消暑!”糜夫人道。
“好。”刘备点头,忽然想起一事,慌忙喊住甘夫人,“分出一半给军师送去!”
糜夫人会意,微微颔首,对关张牵衽一拜,缓缓地退出了房门。
张飞大剌剌地朝地上一坐,用力扯开衣领,两手抹着满脸汗水,嘴里嘟囔道:“大哥真是偏心,一碗汤也要分给那条龙!”
“溽暑难耐,送碗汤给他消暑而已,你又嚷嚷什么。”刘备瞪着他。
张飞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们这里三个人,就算分,也该是他得四分之一,哪里有分一半的道理,总之,每次有好东西,定要先送给他,我们只能挑剩下的!”
刘备拿他毫无办法:“我把自己的那份给你还不成?”
张飞还是不满足,吹着胡子低声说:“反正是偏心……”
刘备埋怨道:“一碗汤也争,你也忒小心眼了,自孔明来后,你们两个甚少尊重,见个面便冷言冷语,人家好脾性,不和你们计较,你们别太蹬鼻子上脸!”
张飞生气地扯着领口:“我就没看出他有什么能耐,除了闷在家里读些曲里拐弯的书,便是和大哥出去游山玩水……”
刘备一听就来气了:“什么叫游山玩水,那是暗查民情!每回请你们同行,你们两个说什么来着,腿酸、腰痛,可金贵得很,怎么着,今日倒拿这事儿来找碴儿,要和你大哥算总账么?”
关羽慌忙打圆场:“大哥,不是我和三弟非议孔明,可他总要拿出些真才实学来,方能叫人信服。”
刘备摁下心头的火苗:“你们纵算不信我,也该相信元直吧,孔明与他为刎颈之交。你们敬佩元直为人,无友不如己,元直会交一个百无一用的朋友么?”
关羽沉默了。张飞却不服输,顶嘴道:“元直是元直,那条龙是那条龙,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刘备气得险些便要动手揍一顿张飞,巴掌已经扬起来了,却似被陨石拖拽,沉重地落了下去,他深长地呼一口气,他一字一顿郑重地说:“好,我今日告诉你们一句实在话,我得孔明,如鱼得水!”
关张被震住了,刘备的这个比喻像万钧巨石,在他们不平顺的心里砸出一个深如渊薮的坑。
刘备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他是拿定决心就不动摇的性格,他认定哪件事,或者哪个人,那事那人即是他一生恒定的信仰,便如他当年决定与关张义结为兄弟,焚香磕头,盟誓歃血后,他已知道并将坚守,生生死死,悲悲喜喜,他都要保护他们。
他既作了决断,索性披上外衣,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去哪里?”张飞期期地问。
“襄阳。”
“我、我们陪你去……”张飞胆怯地说。
“不用,孔明陪我去!”刘备的声音从门后摔出来,嘹亮得像霜天号角。
略施小计救公子,布下关键棋子
满院的花都开了,一朵朵绽放如承受阳光雨露的锦绣杯盏,跳跃的光芒在花瓣上忽闪忽逝,仿佛谁调皮地眨着眼睛。
一溜长廊绕院而修,凭依着两边的繁茂花树,这廊仿佛是花海中乘风破浪的龙船,刘表便半躺在廊中的矮榻上,眯着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地赏花。
阳光暖人,照在身上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说不出的舒适安逸。刘表从去年冬至前后卧床不起,病了一年,到今年开春时身体渐渐有了恢复,立夏之后精神随之振作,还能出门散步,虽不能走得太远,到底是好转的征兆,因此心情也日渐愉快,闲暇之余不免生出许多赏心乐事,赏花、观鱼、听曲,诸如此类。
他嗅着空气里的花香,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吸入了道家仙气,立刻神清气爽起来,手在头顶惬意地一挥,远远地看见回廊尽头走来一个人。
“是玄德么?”阳光刺眼,他看不太清。
“景升兄!”刘备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对他行礼。
刘表露出笑容:“不必拘礼,过来坐下,我身体尚未复原,不能回礼了!”
刘备弯下身体,在刘表榻前坐下,左右端详了一下:“景升兄气色大好,可喜可贺!”
刘表心里高兴,面上还是辞让道:“哪里,无非是有了一二分精力罢了。”
“备观景升兄气色,却与常人无二,备虽不通医道,也粗略可窥,料想不过一二月,景升兄必能恢复!”刘备诚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