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隆中山野当真幽静,”刘备望着满目春雨,不禁感叹,“让人不免生出遁隐山林、不涉世事的念头。”
诸葛亮叹息:“可惜亮做不了这样的人,将军也做不了这样的人。”
刘备默然,抬头间,灯光幽幽地打在诸葛亮的脸上。他像是浸在冷雾里的月光,恬淡安静,却在安静中蕴涵着深而不露的复杂。
朦胧中的诸葛亮更让人难以琢磨,刘备心底生起了浅淡而莫名的怅然,良久。他本来想问诸葛亮的声音为什么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出了口的话却变了:“刚才是什么曲子?”
“《梁甫吟》。”
“《梁甫吟》是何曲?”
诸葛亮慢悠悠地调着琴轸:“乃亮家乡琅琊一带的挽歌。”
原来是挽歌,刘备恍然,怪不得听来其中含着悲凄不能去的哀伤,仿佛飘在坟茔上的一面招魂幡,在悲切的哭声中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想念着不可追回的往事。
“可曾有填词?”
诸葛亮轻笑:“略填了一阕。”他看着刘备娓娓道来,“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声音沉凝细腻,应和着春雨声,又仿佛是春雨应和着他的吟哦,一切都带着轻软的、朦胧的醺然醉意。
“国相齐晏子,”刘备仰首微想,“孔明似很欣赏晏子么?”他念着诸葛亮的字还有些生疏。
诸葛亮款款而道:“晏子为国相,妾无衣帛,马无食粟,内则轻徭役、行礼秩、省刑法,外则正邦交、护国体,太史公曾言:‘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祈慕焉。’”
“孔明欲效晏子么?”刘备笑问道。
诸葛亮没有说是否,他轻抚琴弦,平静地说:“晏子身历三朝,灵公、庄公、景公,灵公喜好女扮男装,大变齐国女子着衣风气,庄公则奋乎勇力,不顾于行义,终致崔杼弑君,齐国祸乱骤生。至景公践祚,虽倚重晏子,然景公奢淫无度,沉湎酒色,竟自七日不上朝,奈晏子纵有经纶天下之才,可叹上位不尊,如何能使齐国重兴桓公霸业!”
诸葛亮的感慨霎时打动了刘备,他感叹地说:“灵公、庄公、景公不正其位,有负晏子才略,晏子若能得一贤明君主,齐国何愁不霸!”
诸葛亮的目光熠熠生辉:“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春秋》以此两句赞晏子,是可法也,彼可效也。”
刘备没有听明白,他不甚读书,一旦谁和他掉书袋,他必定一头雾水,本想问个所以然,却听见诸葛亮说:“夜深,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回新野!”
刘备本来睡意全消,可听诸葛亮如此说,他想也许是诸葛亮困倦了,说道:“也好,歇息了吧。”
诸葛亮抱着琴慢慢离开,回头时,刘备还坐在原地出神,迎着冰凉的细雨仿佛雕塑,他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打扰那属于一个人的静思。
他回屋时,黄月英也没有睡,正在忙前忙后地收拾行装,两口竹笥塞满了,却仍嫌不够,缝隙里塞下去各种日常用物,连书刀也带了四五把。
诸葛亮笑起来:“你这是要置办嫁妆么,明晨将丈夫风风光光嫁出去?”
黄月英抬头呸了他一口:“你这一去新野,我又不在你身边,总得收拾停当,若少了什么,谁替你拾掇?”
诸葛亮忽地牵住她的手:“别忙活了,够了。”他将妻子拉在身旁,柔声道,“我明日走了,你暂去岳丈处,待我一切安顿好,再来接你。至于均儿,他也大了,该历练历练,这一二年间我会给他寻门好亲,你不用操心。”
黄月英低垂着脸,声音软软的:“我知道,我不给你添麻烦。”她蓦地想起一事,“险些忘了,我有样物什送你!”
诸葛亮一愣:“什么物什?”
黄月英狡黠地笑了笑,返身从屋中的衣笥里取出一件物什,轻轻巧巧地递给诸葛亮。居然是一把白羽扇,白稚的羽毛一片片缝合相连,梳理得整整齐齐,微泛出淡淡的清香。羽柄嵌着一枚剔透如凝水的白玉麒麟,略一抖动,羽毛飒飒飞起来,宛如展了翼的鸾凤。
“这个用来做什么?”诸葛亮翻来翻去。
黄月英指指羽扇的面:“你仔细看!”
诸葛亮举起羽扇就着灯光细看,扇面上用极细的丝线绣上了图案,竟然是周易八卦图谶,再看另一面,却原来是天官星辰图,每一面上还用工整的小篆注明爻辞和星座谱系,无论是图样抑或文字皆用针线绣制而成,绣工极精巧细腻。
“我说你最近成天偷偷摸摸的,原来是忙活这个!”诸葛亮摇了摇羽毛扇。
黄月英轻捻了捻羽毛:“周易八卦,天宫星辰,行兵打仗、安邦治国皆能派上用场。你带上羽扇,随时观摩,倘有一二疑惑,也可省却寻典之烦。”
她支颐一想:“若是觉得不需看时,夏天可以驱热,还能赶蚊子,冬天嘛,”她顽皮地扑闪眼睛,“你就用来遮雨雪,实在冷便揣在怀里,还能避寒呢!”她说着咯吱咯吱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笑叹道:“真个是水晶心肝,亏你想得出!”他把羽扇轻轻一挥,一扇之间,仿佛装下了整个世界,他扬声道:“好,真是好东西!”
黄月英仍在笑,忽地笑声滚落尘埃,微凉的泪水将最后的笑靥赶走了:“你到底要走了……”
诸葛亮叹息一声,他轻轻擦去她脸边的泪水:“傻瓜,哭什么呢,又不是见不着了。”
“我只是舍不得……”黄月英蓦地抱住了他,“爹爹说你不同凡响,总有一日会凌云飞天,嫁给你之前,我都想明白了,可事情当真发生,还是舍不得……真没出息,是么?”
诸葛亮环住了妻子,他真诚地说:“做诸葛亮的妻子,委屈你了。”
黄月英摇摇头:“不委屈,只是舍不得……”
诸葛亮长叹,他紧紧地拥抱住妻子,心里有万千感慨,可也许只有“舍不得”这三个字才是最真实的倾诉。
舍不得,可必须舍得。舍了,又是否能得,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不想去惦念退路。
他已经成为那个一生都在痛苦地舍弃,也一生在艰苦地坚持的诸葛亮。
筚路蓝缕草创基业
小小的新野城最近很热闹,市廛坊巷间都在风传左将军刘备从隆中请来一个先生,听说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六七岁,俊逸轩朗,容止彬彬,外面看着很养眼,可里边怎么样却是众说纷纭。有说他是不世奇才,刘将军不辞辛苦,亲自跑了三趟隆中才请出他;有说他言过其实,不过是隆中种地的农夫,虚名大得吓唬世人,用到实处便好比烂泥敷不上墙。如今这世道虚名是用来吃饭的道具,一个人无论有无真才实学,先把名气炒出去,粪壤亦贴着耀眼的金身,以此来求仕,这诸葛亮大约也是沽名干禄之流。
对诸葛亮的猜测不仅在新野小民间流动,也在刘备的僚属之间暗暗蔓延,这些人都是跟随刘备东征西战的老部下,谁没有过和刘备经历过艰难苦事,谁身上没有几道某次险恶战斗留下的伤疤呢?说起历历往事,别说是他们,刘备也会唏嘘叹息。可区区一个诸葛亮竟把数十年的生死交情衬托得黯然无光,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自从被刘备请来新野,虽然因资历浅显,尚只暂居客卿之位,可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刘备对他的特殊倚重,每次一见到诸葛亮,脸上都放着光,像有一轮太阳从眼角嘴角升起来。每有大事小事必要咨诹,往往言听计从,僚属们不免生出几分说不出口的忌妒。
这种忌妒最明显的是关羽和张飞。他们和刘备一起从隆中请出诸葛亮,可他们并不清楚诸葛亮到底凭什么本事说动了刘备,还道是刘备中了蛊惑,诸葛亮至多是效苏张诡辩,乃颠覆折冲的倾危之士。
“大哥昨日又和那条龙出去了,晚上才回来,也不知去哪里游荡!”张飞口里含酸地说,他牵着马,从新野城的集市缓缓经过,热辣辣的阳光是刚出鞘的刀,用力掷下来,虽行在阴影里,也是满头汗。
“是,还问我去不去,我说腰疼。”关羽面色沉沉地说,一手扯着马缰,一手当真去捶腰。
张飞哈哈一声笑:“也问我了,我说腿酸!”
两人俱是大笑,张飞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说那龙是草包,除了领着大哥去游山玩水,败坏心智,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关羽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可大哥偏偏信他,我每每进言,他还说我们没气量,容不得有才之士。”
张飞哼声道:“他有才?何止我们不服,僚属们也都在底下议论,说大哥请来一个花架子,大哥真是老了不成,昏聩不明好歹!”
“三弟,”关羽怀疑地说,“你说这条龙莫不是真有本事,若说是大哥受蛊惑,那元直呢?元直肝胆侠义,他和诸葛亮是挚友,当日是他向大哥举荐诸葛亮,我总以为事有蹊跷。”
张飞毫不犹豫地说:“元直看走眼了,这条龙就是个只会说空话的废物,哄得大哥忘乎所以,自以为得了天下大才,殊不知入了人家精心挖的陷阱里!”
他扬起了拳头,用力劈开飞下凡尘的阳光:“改日我非得揍这条龙一顿,让他知道俺的厉害,趁早滚回隆中!”
他最后一句吼得极大声,声音是压过山峦的巨轮,惊得满街的人面面相觑,还道是半路上跳出打劫的强盗。
可便是这一声吼,却让关张二人自己变了脸色。
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得一街金子般的璀璨,在他们对面,刘备抱着手臂,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他的旁边是诸葛亮,白衣羽扇,晕在一片金光里,仿佛是镶了金箔的玉雕。
“大哥……”两人心虚地喊道。
刘备挑着嘴角笑:“哟,这不是关张二位贤弟么,怎么,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尚有闲情逛集市,这是要去哪里?”
这不阴不阳的话让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关羽讪讪地挤出一丝笑:“大哥,我们随便走走,走走。”
张飞为了掩饰尴尬,冲口道:“出去打猎……”他才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吞了后半截。
刘备冷笑起来:“可不得了,我都请不动的两尊神,外边的野犬野豕竟勾着二位勇将。二位雄风威猛,胳膊腰腹想来已无大恙,倒累得哥哥我担心。”
这讽刺让关张无地自容,恨不能钻入土里,埋上他亿万年不见天日。
“相烦二位将军,”刘备一板一眼地说,“随我回府一趟。”
“去、去做什么?”张飞结巴着问。
刘备简练地说:“公事!”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怎么,二位将军又腿酸腰疼么?”他也不和他们多说,自和诸葛亮扬长而去。
关张又尴尬又恼恨又后悔,不得已远远地跟在刘备身后,拖着腿行到新野公门,才发觉僚属们竟都到齐了,一拨拨人涌入议事厅,有的寻席位,有的找友人。
那一边,一群人围着简雍闲扯,也不知简雍又说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荤段子,惹得一伙人哄堂大笑。这一边,几个武将正在争吵当年在徐州,砍向曹操的第一刀是谁,乃至争得面红耳赤。
刘备驭下一向宽待,他又没架子,往往下己以待人。僚属们在他面前极随意,每有公事集结,也不见肃然恭谨,乱哄哄吵嚷嚷仿佛卖白菜的集市,周围一派毫无章法的讨价还价。甚或有部下说至慷慨激昂处,唾沫星子喷在刘备脸上,刘备也不责怪,至多一笑置之。
“主公到!”门口铃下高声道,僚属们像没听见,说荤段子的笑得顿足捶胸,争军功的正捋起袖子数伤疤。
便在这一派混乱中,关张迅速闪了进来,寻了个角落把自己藏住,却还是忍不住和旁边的熟人闲话。
刘备在门口站住了,瞧得里边乱成一锅粥的嘈杂,竟突突地生出一股子腻烦,若是从前,他会置若罔闻,甚至会加入他们的热闹里,一面搜荤段子逗乐,一面爆粗口骂娘。可今天,有些心情已在悄悄改变,他不再是过去因潦倒而过度随意的失败者,他需要一个全新的改变,这个改变必须从现在开始,他向铃下示意了一眼。
铃下挺起胸脯,气运丹田,霎时便是一声雷鸣般的高亢鸣喝:“主公到!”
里边闹得热火朝天的僚属们被这一声震住了,乱纷纷的喧嚣像被一只大口袋猛然收走,便在这片刻的安静中,刘备抬起一只手,轻轻挽住诸葛亮的手,两人并肩走了进来。
僚属们纷纷参礼,眼神却扑闪着,心里也揣测着,刘备竟然和诸葛亮携手同入,这会是一个什么预兆呢?
刘备在主席上落了坐,诸葛亮退后两步,深深一揖,便在次席就座。
“诸君,”刘备目光沉凝地望向僚属们,“今日公会,只为一事。”
他轻轻点了点头,侍从躬身送来一把令剑,他紧紧一握,倏尔站了起来,铿然道:“我欲擢升诸葛亮为军师,自此,新野一概文政武政,皆由诸葛亮持掌,诸君皆得听总于军师,敢有违令者,斩!”
寂静,是被大网锁住的寂静,而骚动正在网下暗暗生长。
僚属们都蒙了,他们以为刘备说的是胡话,或者他们自己在做梦,刘备怎么能擢升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持掌军政,这一定是疯了!
刘备容不得他们有没有异议,也不会和谁再行商榷,他高举令剑,稳稳地交于诸葛亮手中。
“谨遵主公教令!”首先赞和的是徐庶。
“谨遵主公教令!”赵云也唱声回应。
其他人还是一片压着骚动的沉默,谁也不愿意开口,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在彼此的眼神里捕捉对方的心思,是服从,还是提出异议。
他们对诸葛亮太不服气,隆中一耕夫,襄阳一书生,刚来新野几天,便攫住了刘备的心,竟让他持阿衡之任,让这帮老部下听命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座的诸人除了诸葛亮的挚友徐庶,还有一个事事都不拂逆的赵云,谁都不肯心甘情愿地服膺。
“大哥,”张飞憋不下这口气,急不可耐的话从腔子里跳出来,“此事干系重大,你为何事先不与属吏商量,让吾等措手不及!”
刘备冷冷扫了他一眼:“此事为我深思多日,心中早有决断,无须商量。”
“可擢升一无名之士,不与属吏商量,到底说不过去。”张飞像被蜘蛛网套住的蚊蚋,用力地挣扎着。
“高祖于众中拔韩信为将,和谁商量了?”刘备反问道。
张飞哑巴了,他怏怏地退了下去,气是没消,却无法宣泄。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还有谁想讨个商量,尽管说出来!”刘备索性撕开了。
众人见连主公的义弟张飞也被当众驳回,哪儿还敢非议,心里的不服只能深深地埋下,却不合在此公然宣告。
刘备亢声道:“教令已颁,若无异议,当共遵从!”
“谨遵主公教令……”应和声参差不齐,高低落差间仿佛草堆里的虫豸,跳一跳,落一落。
刘备看住诸葛亮:“请军师宣第一道教令!”
诸葛亮握着剑缓缓站起,他在无数怀疑和愤恼的目光中坦然若素,声音沉稳地说:“即日,公门议事,当端严整肃,明主臣之分,正公私之界,不得于众中喧哗,不得于座中调笑,倘有违令之事,辄行笞罚。”
这就是诸葛亮的第一道教令?众人愕然,谁也想不到新上任的诸葛亮颁布的第一道教令,竟然是严肃与会风纪,诸葛亮连举会之时说荤段子也管,这也管得太宽了。
“诸君尚有异议否?”刘备的问话透着股拒绝的味道。
“谨遵教令!”众人又高低错落地回应着,悄悄看一眼诸葛亮手中的令剑,隐隐感到从前嬉笑怒骂的好日子到头了,刘备请来了一个铁面法官,第一手便是斩断昔日那主臣不分的任意妄为。
火热的太阳高高地升在湛蓝无尘的天空,一团团云不断地变幻模样,仿佛是天女在织机上不停手地织衣,经纬纵横间,飞出无数件样式不一的锦缎衣衫。
听着满耳不绝的蝉鸣声,刘备背着手沿着墙根缓缓而走,拐了两个月洞门,便看见一个小院落,一入院门,一簇簇粉红蔷薇遍地开放,绚烂如一面滚动的织锦。花丛中夹着一条石子路,风把花叶吹落在路中央,不留意踩上去,印在石缝里,竟成了别致的装饰。
门没有关,风贴着门吹进房,在一摞摞的竹简上翻涌。诸葛亮和徐庶一左一右倚在案后,指着铺开的几卷竹简,小声地议论着。有时徐庶还捉起一支笔,在简上轻轻划过。
因太专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更不知是谁跨步入门,只是恍惚地感觉眼里的光线弱了,还道是天上浮云遮了太阳,垂下一地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