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任何一部作品无论曾经如何风光,最终都会被置于流光中等待尘埃落下。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作品会被重新发现,一次次被后人拂去封面的灰尘,让人复又见着当年的光亮,这种作品或许可以称得上伟大。1997年,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在他身后迅速变得洛阳纸贵。十年后,这部作品的命运如何?它是否经受住了时光的检验?
对于王小波本身,这十年里作为一位作家,他的命运和他生前一样曲折。在王小波去世之前,他的作品一直得不到承认,他甚至很认真地去考了货车驾驶执照,准备以司机为职业养家糊口。在他去世后的三年间,虽然他仍然得不到所谓“中国文坛”的承认,但是一度成为社会文化热点,《时代三部曲》的热销就是明证。王小波以中国文坛上一位孤独的骑士的形象而为世人所知,尽管仍然有相当多的人没有读过他的任何作品。
但是,随后各方评论开始严厉打击这种对王小波的推崇,认为这是一种新“造神运动”。同时,有一种广为人知的评论宣称:王小波的小说没有他的杂文好,前者多为对国外现代小说的摹仿,篇幅冗长,结构复杂,到了这十年的最后,提到王小波仿佛是提到《大话西游》一样,只不过一个是媚雅一个是媚俗而已,而无论是哪一种媚,都让人觉得害臊。中国人躲避各种帽子,如避瘟疫。
十年之后,因为当年媒体上铺天盖地的悼念文章而认识王小波的人不会再读《时代三部曲》。当时谈论或者购买《时代三部曲》只不过是因为想参与公共话题,在这个意义上《时代三部曲》等同于《渴望》、《还珠格格》或者是《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种读者速生速死,世界上每天都有新鲜的公共话题等待他们去追逐,对于他们来说遗忘《时代三部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否则他们的大脑可能发生内存不足的现象。《时代三部曲》唯一的价值是让这些人终于偶尔读了一回书,而事实上有台电视他们足可以过完幸福充实的一生。
因为发现王小波的所谓“意义”或者将其奉为旗手的人们不大会重读《时代三部曲》。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王小波也好,还是《时代三部曲》也好,之所以要去读是因为需要念给众人听,从而在身上挂上与众不同的标签。安东尼在凯撒葬礼上痛哭,很难说有多少是出于对凯撒的真爱,而又有多少是出于对取代凯撒地位的渴望。人们怀抱各种欲望而来,面对葬礼高歌或者痛哭,自然也会因为怀抱欲望而去,因为这世界上总有很多东西值得追求,而且成效显著。谁见过职业演员对自己曾经使用过的道具念念不忘呢?
因为在王小波作品中发现“启示”的人只有一小部分还在重读《时代三部曲》。这种类似“开天目”的超验体验会成为一种瘾,让人想一开再开,最好全身都变成筛眼。他们是旅游者,旅游对于他们意味着一整套过程,包括抵达、惊叹、拍照和离开。阅读对于他们的意义在于可以说出心里的那一声“哇”,之后在他们和作品之间就是坚决而冷酷的句号。在他们关于世界的图式中,只有永恒的奔跑。因为世界以“花样”而被理解,所以应该做的事情是跑到每种花样前惊叹一番,然后继续奔向下一站。少见停在一朵花下不肯离开的人,尤其是王小波那条开满蓝色牵牛花的竹篱小径,没有多少人会在拍照之后发现每朵花心都落着一只蓝色的蜻蜓而流连不去。
王小波生前已经预言了谁会是他作品的最忠实读者,并且给予了他们一个名字:沉默的大多数。他给予了这个名字,他们在沉默中接受了这个名字,如同一碗水涓滴无漏地倾注到了另外一碗里,谁也不多于谁,谁也不少于谁。能欣赏《时代三部曲》里趣味的人拒绝对这部作品做任何评价,如同哑子食蜜,他们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闭起嘴来,重头再读一遍,然后再来一遍。作品已经完成,就连天神也无法将其毁灭。而每个人可以做出自己的解读,给自己写一本厚厚的诠释,这是纯粹个人的乐趣,不值得和外人分享,似乎也没有必要那么去做。该说的,书里已经写尽。
纯粹的精神花园一经建立就不会损毁,即使作者已经不在人世,最底层面上,人们可以在《时代三部曲》里看到一种全新的写作方式,这一方式曾经被无数人模仿,但是没有一人能够超越。作为一种文学实验,《时代三部曲》是许多现代小说的投影。无论是《黄金时代》、《白银时代》还是《青铜时代》都是一种比喻,每种比喻后面都埋藏了秘密的小门。人们穿过小门,直面的是整个现代文学世界。有了《时代三部曲》的引领,进入和领略这个世界会变得相对容易得多。最后是在精神层面,最大的共鸣是无言的。目睹王小波如此建造,有的人会想按照自己的方式重建新的花园,也有人觉得既然没有,也就不必建造。得知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存在,那么自己就可以踏实地存在下去。
说话的人已经遗忘了王小波和他的《时代三部曲》,沉默的人依然在铭记。对于任何一部作品来说,这是最为公正的命运。在任何时代里,总有人把通往秘密花园的路径做成各种各样钥匙,掌握这钥匙的人应该保持沉默。从人们在手心里画五角星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在如此喧嚣的尘世之上,应该有这种遗忘后的坚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