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你叫什么啊?你是外国人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来团找人的吧?”小蕾被他这双深蓝的眼睛迷住了,她神经不做主似的乱问一气。
“你好,我叫李思北,从美国来的。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你们团里有没有一个叫夏雪的女孩。”
“夏雪?”小蕾在嘴里重复了一遍。
夏雪也配和这么高端的人扯上关系么?没道理啊。短短的时间里,小蕾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夏雪和李思北扯在一起会扯出的后果;她仿佛看见穿着白色婚纱的夏雪和这个帅气的男人在法国波尔多酒庄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接着他们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随后夏雪和这个男人回到京剧院说要买下京剧院当自家剧场,后来他们不仅买下了京剧院,还买下了她父母的公司、她男朋友的公司。低贱的夏雪摇身一变成了她的老板娘……不行,说什么都不能让夏雪认识这个男人。
“啊?我怎么没听说过我们团里有这么一号人啊,夏雪是男的还是女的啊?你确定是我们团里的么?”小蕾撅起嘴,瞪大了眼睛。
“嗯……”Ben犹豫了。确定么?他不确定。当老陈告诉他夏雪在市京剧院的时候他就不确定老陈的话是真是假了,这会儿亲耳听到这个女孩说团里没有夏雪这个人,他就更加不确定了。是啊,姐妹俩失散了二十年没有任何消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找到。
“那请问上海有几个京剧团?”他还是有些不死心。
“京剧团就我们这一个啊!”小蕾的语气很肯定。
“谢谢你,我想我该走了!”Ben转身离开。
线索又断了。接下来该怎么找呢?来中国之前他除了打电话查孤儿院的地址之外,也已经把一份放着夏雨照片的寻人启事上传到微博里了,但转发的人并不多。微博里的评论就更加离谱了,网友们质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还都觉得这就是在为某个小艺人炒作的帖子。网络新闻和互联网这个载体一样没有地气可接、难寻根源。所以谁都可以在上面说点什么、散布点什么,反正也不用付费、不用负责。也难怪网友们会质疑那条寻人启事的真实性了。
“帅哥,等等。”小蕾叫住了Ben。“我叫小蕾,这是我的名片,过几天我们在洛杉矶有演出,你要是也在的话告诉我啊,我亲自给你送票过去!”小蕾将自己的名片放到了Ben的上衣口袋,放好之后,还用手拍了拍。她涂满红指甲油的手在Ben的胸口摊开,在上面来来回回地滚动。与其说是在拍,倒不如说是在摸,是在揉。
Ben低头看了看小蕾放在他胸口迟迟不愿拿开的手,疲惫地朝她笑了笑,离开了。
等在京剧院外的酒店司机看到Ben远远地走过来,赶忙掐掉手里的烟,把车门打开,迎他上车。
“李先生,我们现在去哪?”司机看着后视镜问道。
“回酒店吧。”他的声音很轻。这一天下来他真的感觉有些累了。
车窗外夜色朦胧,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小蕾给他的那张名片,上面印着一个京剧扮相的女人。黛眉、媚眼、红唇,纤细的兰花指伏在脸庞,一脸情深缘浅的哀怨。这是刚才那个女人么?怎么感觉像是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呢?名片上的那个是红楼梦里的花袭人,而阳台上遇到的那个则是莎士比亚笔下温莎镇上的风流娘们。小小的纸片上除了照片和剧团的名字之外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联系方式:联通手机号码,移动手机号码,微博,QQ……热情如火的名片加上比名片还热情的姑娘。这份烫手的余温闷在他的胸口让他有点想吐。Ben把车窗摇下来,一抬手将名片扔了出去。
车外放进来一片傍晚才有的喧闹:白领们匆匆回家的脚步声,学生们你推我嚷的叫喊声,刚从菜场出来的老头老太太们提着菜相互问候的声音,还有街边小贩卖安徽料理的叫喊声。车前川行的是各种车辆和不守交通规则的过路人。
“小姐,红灯你还走啊!”车从一个女孩身边擦身而过,司机闪了闪车头的大灯,忍不住叫了起来。
“没撞到人吧?”Ben问司机。
司机把头伸到窗外,看见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有一个身穿白色上衣、手里挽着件红色戏服的女孩慌慌张张地站在路旁寻找着什么。还好,她没有受伤,虚惊一场。
“没事,李先生,您放心,我可是有三十年驾龄的老司机了。”司机语气温和地回道。
Ben看了看前方,把车窗摇了上来,示意司机继续开车。
老男人的吼叫声从夏雪耳旁传过来:“小姐,红灯你还走啊!”
夏雪头没抬,她低着头继续走自己的。这声叫喊她听到了,但她觉得那个男人肯定不是在吼她,因为她走的这条路是不该有其他人或车辆的,这里只有她在剧团里苦熬了十年的风雨历程。走,继续往前走,她要把刚才的那些影像再找回来。
刚才在团长办公室里,是一只从外面屋顶跳到窗台前的猫把昏迷了近四个小时的夏雪叫醒的。她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窗外那只“叫春”的猫,猫也看着她,双方对视了一小会之后,猫迈着从容慵懒的步子绕过一盆迎春花走远了。夏雪把脖子转过来,在墙上的一块玻璃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她吓了一跳:泪水把她脸上的妆和成一团彩色的泥,黑色的泪痕成了两道垂直的黑线,从她的眼眶一直画到了她的下巴。看上去真是人鬼难辨,难怪连猫都不愿理她。
夏雪出了团长办公室,往更衣室走去。她换下一身行头,收拾了自己的物品,离开了呆了十年,付出了十年青春的剧团。
中专毕业后,她一直把剧团当作她的家,现在她又没有家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车也多了起来。这条从剧团走到112公车站的路,平时只要花二十分钟就走到了,今天她觉得怎么走也走不到头。脚下的水泥地上此时播放着她第一次进团报到、第一次登台演出、第一次去北京得奖时的情景。她看到水泥地上飘起好美好美的雪花,她看到她把奖杯裹在棉袄里走到团长办公室。“团长,这是奖杯!您看我把它放在哪里?”“哎呀,夏雪回来了?北京也在下雪吧?夏雪在下雪天给我送奖杯来了,呵呵,来来,喝杯热茶,我特地给你泡的!”团长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一束车头灯的光直射过来,团长递过来的那杯热茶顿时在她脚下消失了,过去的影像想看却看不到了。她心里冰凉冰凉的。
夏雪从马路的一边走到了另外一边,突然她觉得心跳得厉害,呼吸也不受控制地加剧起来。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不祥之兆!她皱起眉头大口地喘气。
第一次她有这样的心跳,是在五岁那年。那天是她和姐姐的生日,姐妹俩特地穿着一模一样的粉红色裙子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爸爸妈妈下班回家为她们庆祝生日。扎着羊角辫的夏雨和夏雪玩着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玩着玩着她们就吵起来了。夏雪说爸爸妈妈偏心,去年过生日的时候给她的洋娃娃是没有蝴蝶结的,而夏雨那个是有蝴蝶结的。夏雨说不是爸爸妈妈偏心,礼物是她自己选的,不能怪爸爸妈妈偏心。夏雪说如果今年她的礼物还是没有夏雨的好,就要跟她换,因为她去年的礼物没有夏雨的好。夏雨不肯,两姐妹就吵起来了。吵了一会,夏雪突然捂着胸口不说话了。接着她们就看到爸爸单位的吴叔叔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吴叔叔把她们夹上自行车,送到了市医院。
医院里,爸爸妈妈躺在病床上,浑身是血,任她们怎么喊都不动。吴叔叔哭了,她们搞不懂吴叔叔哭什么,也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吴叔叔告诉她们爸爸妈妈死了,再也醒不来了。爸爸妈妈死了?“死”是怎么一回事呢?和喜怒哀乐一样,应该是一种表情吧;一种闭上眼睛不愿意说话的表情。巧克力在她们嘴巴里咬得嘎巴嘎巴响,是吴叔叔给她们吃的。她们没哭,只是觉得有点生气,爸爸妈妈一定是不想给她们生日礼物才死的。
第二次心跳失控是在姐姐被领走的时候。那天姐妹俩在孤儿院的长椅上玩,夏雨把一个画着金鱼的风铃送给夏雪,告诉她把风铃挂在窗户上,就可以看到鱼在天上飞了。夏雪对鱼飞到天上的视觉效果兴趣好像不太大,她拿着风铃,眼睛盯着夏雨看啊看啊。她问夏雨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夏雨说不知道,是马老师给她穿的。听完夏雪拿着风铃就跑了,一边跑一边说她要去找马老师,她要和夏雨穿一样漂亮的衣服。跑到半路上,夏雪的心脏又开始狂跳了。等她拉着马老师过来的时候,姐姐不见了。马老师说姐姐走了,去美国了。夏雪跑到门口看到穿着天蓝色公主裙的夏雨和两个金头发的外国人上了一辆小轿车,车开远了,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夏雪抓着栏杆跪到了地上。这回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夏雪侧身看了看系在布袋子上的虫盒。大强小强呢?布袋上什么都没有,虫盒不见了。她的眼睛在四周慌张地搜寻。她的大强小强呢?和她相依为伴的虫儿呢?马路上,有被压扁的饮料罐还有揉成团的废纸……她看到了,虫盒就在废纸前方的不远处。她走了过去,一个漆黑粗圆的物体慢慢地往前移动,从虫盒上滚了过去。她似乎听到盒子断裂的声音,还有大强小强临死前的尖叫声。车轮在虫盒上碾来碾去,她却来不及救它们。
两只虫子一只被压成了浆糊,黄色的液体粘在盒子的碎片上,在路灯的照射下发出幽怨的寒光;另外一只还保留着完整的外形,它蜷缩着身体仰面躺着,一动不动。突然,它的腿奋力地朝天踹了一脚就再也不动了,死透了。
夏雪原以为这两只虫子能陪她等到下个春天,等她把姐姐找到,没想到这个春天才刚刚开始,它们就死了。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能少点意外吗?她瘫坐在地上,拎起虫子的尸体,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是在哭,但眼睛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路面上的各种光没头没脑地向她照射过来,汽车的喇叭一声接一声。那辆把大小强碾得粉身碎骨的银色奔驰车开远了,她每天回家乘坐的112路公共汽车来了又走了。她没有上车。她用纸巾包好大小强的尸体,往家的方向走了。大小强死在这里,她可不能死在这里,在没见到姐姐之前她还不能死。
Ben面对着墙壁,左手撑在墙上,光着身子一动不动。他保持这个姿势站在这里已经有十多分钟了。今天他去了孤儿院,还去了京剧团,跑了一圈又回到了这家酒店,什么进展都没有,接下去该怎么办?他用右手擦了擦眼睛上面的水珠。孤儿院那个老头也他妈太不厚道了。他大老远的从美国过来找人,老头竟把他给耍了。他想起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大叫一声:“你真他妈的也忒不是个玩意儿了!”骂过了,心里舒畅了点。原来用京片子骂人这么解气。但骂归骂,人还得找,而且必须得找到。现在唯一的线索还是孤儿院,他决定再去一次,这次他再也不找那老头了,直接找到院长。想到这,他关掉了水龙头,围着浴巾从浴室里走出去,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扔在了床上。房间里一股洗浴后的清香,随着他的呼吸在他身体里窜进窜出。他陷入松软的床里,越陷越深。酒店房间的床怎么都这么大呢?一个出门在外的男人,一张超大号的双人床,他感觉自己如同陷进了沙漠里,心里藏着无尽的思念,四周看看却空无一人。好寂寞啊!现在是晚上八点钟,洛杉矶那边应该是凌晨五点,Helen最近在干什么呢?好久没有跟她联络了,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不打了,这么早,她需要好好休息,让她多睡一会吧。他挠了挠头。还是打吧,想听听她的声音。做人谁还没个私心啊,再说也未必算是私心,Helen从来就是个矜持的女人,说不定这会儿她正等他的电话呢。他翻了个身坐起来拿起手机按下了夏雪的电话号码。手机那头传来滴答滴答的等待铃声。
“Hi,Ben。”是夏雨的声音。
“Hi,Helen,这几天好吗?”Ben问。
“Ben,我还好。”她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接下来两人又都不言语了。
他们把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地传给对方。两人的呼吸声在电话中此起彼伏,相互追逐。这是一种足以让人兴奋到皮肉发紧的声音,到底多亲近才能感受得到这样的呼吸呢?用力地拥抱,一上一下,就在这张床上。他感觉此刻夏雨就躺在他的身体上,头正伏在他的胸口。他慢慢地享受着这种感觉。咕噜一声,随着喉结的滚动,他咽下一口口水。该死,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咽口水呢?让她听到了多不好。
为了掩饰这声不合时宜的口水声,他不得不开口说点什么了:“对不起,Helen,这个时间打搅你,你刚起床吗?”他问。
“呵呵,我刚下飞机。”夏雨笑得很平静。
“刚下飞机?你现在哪?”
“我刚到新德里,现在是当地时间晚上六点。”
Helen在新德里,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坐十几个小时飞机从洛杉矶到新德里,这也太冒险了。印度是个什么地方?又脏又乱还都是些骗子。上次他到印度参加朋友的婚礼,一下飞机就被印度骗子强行拉上了一辆出租车,并被强行送到一家门前只有一条水渠的所谓海景房,这还不说,印度骗子还强行给他报了一个豪华旅行团。是否真豪华,他不知道。但价格是相当豪华的。要不是他的印度朋友帮他脱身,他可能连朋友的婚礼都没法参加了。这种地方是她可以随便去的么?她不知道他会为她担心么?这会儿他很想学他爸曾经骂他的那样干脆利落地吼出一句:“小样儿,你找死啊你!”但很快又在心里把自己给制止了。不,不能发脾气,千万不能发脾气,他是她什么人?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凭什么跟她发火,凭什么责备她?她是自由的,她应该有她的自由。Ben吐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问道:“你一个人吗?”
“嗯,我一个人!”
“需要我过来陪你么?”
“Ben谢谢你,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你在那边多注意安全,不要喝当地的水,记得买瓶装水,即使是刷牙也要用瓶装水。还有那边骗子多,你不要和他们随便答话,还有,那里吃的不干净,尽量在酒店用餐,路边的小餐馆千万不要去,还有,出门要多涂些防蚊水。还有,记得按时吃药。”
Ben一口气把他对这个女人的关心借这些琐碎的小事全吐出来了。吐够了么?没有!他觉得不够痛快,最想说的还没说出来。不过,今天就到这里吧,这种你推我让,细水长流的中国式恋爱也许更有情趣。
“嗯,嗯,知道了,谢谢,你也是。”夏雨的语气低沉而温柔。
挂断电话,夏雨的呼吸声从他身上离开了。Ben抓起身边的抱枕拖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夏雨可以一个人去印度,他在想她真了不起。比起他之前交往的那些姑娘简直是强多了。那些姑娘只会娇滴滴地说怕虫虫,还会让他陪着到这里去那里。刚开始他还觉得挺好的,被人需要才能证明他存在的价值,这让他的男性荷尔蒙分泌得更旺盛,也更有责任心去好好照顾她们。后来就烦了,他想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姑娘们,那他自己呢?他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他也需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