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妹花求生:飞天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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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朋友们点点头,相互交换着眼神,一副这下全明白了的表情。听完之后,他们马上把他撇在一边,举起小手,将身体拗成骑马的动作扭了起来。Ben松了口气。还好他们只有七八岁,容易哄,要是他们是十七八岁的话,他可就真没办法骗过他们了。但他们是孤儿啊,他是不是不该骗他们呢?Ben心里有些内疚,但转念一想,不管是不是孤儿,是人就有被大人哄骗的经历。他小时候不也是这样被哄过来的么。

Ben的爸爸也很喜欢唱歌,他教Ben的第一首中文歌就是《龙的传人》。那时候,侯德健写的这首歌曲在海外的华人圈里非常流行。当他爸爸慷慨激昂地唱:“巨龙脚下我成长,成长以后是龙的传人,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时,Ben问他爸爸什么是龙的传人,他爸爸说所有的中国人都是龙的传人,包括他和他弟弟在内。他不乐意了,手里的塑料宝剑被他踩在脚下碎成一段一段的。弟弟的小脚跟着哥哥的脚在碎片上踩来踩去;他们怎么可能是中国人呢,他们是在美国出生的,护照上国籍这一栏明明写的是美国。再说他们和身边的其他小朋友一样都不喜欢龙、因为大伙知道龙是邪恶的象征,那些动画片里出现的龙都是嘴里喷着火,眼睛发绿光的坏角色。他们才不要当龙的传人呢。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龙的传人,他们开始拒绝和爸爸讲中文,一个字都不说。这可把李爸爸气坏了。要是在中国,他早拿拳头捶他们了。可他们在美国,这里打小孩是违法的。他爸爸每次抡起拳头的时候,他的混血妈妈准会用眼神来制止这场家庭暴力。后来还是李小龙帮了李爸爸的忙。那天,小Benjamin和他的弟弟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李小龙的那部《猛龙过江》,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李小龙光着膀子,腰缠黑布带,脚踏中式黑布鞋,一个人打七八个人,打得电视机前的小Benjamin和弟弟把眼睛都看直了。机会来了,他爸爸凑到他们旁边轻声问道:

“李小龙的功夫厉害吗?”

“嗯,厉害!”

“李小龙是中国人,对不对?”

“对!”

“他的功夫厉害吗?”

“厉害!”

“你要不要跟他一样做一个会功夫的中国人啊!”

“要!”

前几年,他特地去西雅图湖景墓地拜祭过李小龙,当他看到李小龙的墓碑时才知道原来他们都出生在美国。李小龙出生在旧金山,他是长大之后才去香港的。从护照上的归属地来看,他们都应该算是美国人。那会儿他才知道他被爸爸给骗了,不过对他来说这是一次美好的受骗经历,不然,他哪能把这帮小朋友哄住,也不可能用他喜欢说的中文和Helen交流了。

门卫室里老陈探出头来,“啪”一口痰吐在了离Ben不远的地方:“小鬼们,还不回去写作业,下午那些叔叔阿姨过来的时候要是你们还没写完,刘老师肯定不会放你们出去跟他们玩的。”

常年被限制在小范围内生活的孩子,最怕听到不让他们出去玩这句话,老陈话音未落,孩子们就一窝蜂地往楼里跑了。

老陈虽然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但在孤儿院看了这么多年的门,小鬼们的习性他能摸不透么?老陈得意地哼哼了两声,擦了擦嘴边那口痰带出来的唾沫星子,望向Ben。

“喂,年轻人,你是来带他们出去玩的还是来捐款的?要是带他们出去玩,今天可不行,要预约的;捐款的话,你在这登个记,我带你去找校长。”老陈板着脸问他。

最近几年,来孤儿院探访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刚开始老陈对他们的到访也特别热情,倒水给他们喝,和他们闲话家常。一来二往的,大伙熟了,跟亲人似的。这之后不仅孩子们期盼他们来,就连老陈也盼着他们来。那会儿,他手上那点工资一定会留出一小份给年轻人们买茶果吃的。可不出几个月,老陈就发现这些熟悉的脸孔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孩子们好像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当他们吵着要见李叔叔、张阿姨时,来的却是王叔叔和周阿姨,等他们和新认识的王叔叔、周阿姨培养出感情之后,再想见他们的时候肯定是见不到的,另外一批陌生的X叔叔、Y阿姨又出现了。老陈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感情就像是杯子里的水,倒一点少一点,倒到今时今日,就变成老陈现在这个态度了——一副我没空和你们啰嗦的态度。

“您好,我是想跟您打听一件事情。”Ben收起了笑脸,摆出成熟稳重的样子。

“什么事?”

“二十年前,这里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被收养到美国,妹妹还留在孤儿院,我想跟您打听一下妹妹的下落。”

“你问这个干吗!你是她们什么人?”

“我是她们的朋友。”

“朋友?朋友会不知道她们在哪?”

“我是姐姐的朋友,姐姐现在美国,是她托我过来先打听打听的。”

“哦……”

一听是美国来的,老陈的态度稍稍缓和了些。他从门卫室里搬了个长椅出来让Ben坐下,又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几缕浑浊的烟飘过老陈的眼前,他把眼睛眯了起来,眯到眼里只看得到一束亮光和他在这束亮光中曾经走过的岁月。

和老陈年纪相当的人,把美国不叫美国,叫美帝国,在没有电视机的年代广播里一天到晚都是这么喊的。他一会儿听到广播里说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了,一会儿又听到亚洲人民控诉美帝国主义用原子弹杀害亚洲同胞啦……老陈才不管广播里怎么说呢。他只认准一件事,那会儿要是没有美国扔在长岛的那颗原子弹,日本人会从中国撤军么?要是中国的官方语言成了叽里哇啦的日语,他估计连看门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他是死也不会学日语的。想想他那位死在日本鬼子刀下的爷爷,再想想被鬼子剁去双手的奶奶,他从心底感谢美国人。他不讨厌美国除了因为他的国仇家恨之外,还有他的儿女情长。四十多年前和老陈青梅竹马的杨小花从他们乡下读书读出去了,她先是去了清华后来又听说去了美国,老陈在想美国应该是个好地方,不然她怎么会一去不回了呢?要是有钱的话,他也想在有生之年亲眼去见识见识,再看看他的杨小花。

此刻在老陈的脑子里悬空漂浮着一百个关于美国的问题,这一百个问题他都想问问这个刚从那边过来的年轻人,可先问哪个比较合适呢?看这个年轻人的打扮和院子外停的那辆奔驰轿车,就知道他还是有些身份的,得跟他聊点有深度的话题。老陈睁开眼睛问道:“我问你,奥巴马上台之后,美国现在的经济怎么样了?”他一边问一边撅起屁股,把长椅下的一块钢镚捡回到自己的口袋里。

“失业率和小布什在台上的时候差不多,中产以下的家庭,手上的钱越来越少。”Ben无奈地耸了耸肩。

“哦,听说你们那边的房价比上海便宜多了呢!这是真的吗?”老陈问。

“除了纽约之外,美国大部分地方的房价比上海便宜。”Ben回答他。

“小伙子,钓鱼岛可是中国的啊,前两天看新闻,说你们美国派了航空母舰出来和日本一起联合军演,我跟你说啊,这事你们美国掺和进来可不合适啊。”

“钓鱼岛本来就应该是中国的!”Ben回答得很肯定。

“你也这样认为啊,很好,很好!”老陈频频点头,俨然一副国家领导人的样子。“对了,你们美国那边的天气怎么样?空气污染严重么?上海这边空气污染得很严重啊,北京更加糟糕,到处是毒气!”老陈接着问道。

“还好,还好,还好。”Ben似乎无心作答。

老陈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用打火机点上抽了起来。一支烟接着一支烟,烟圈在老陈的嘴里吐出来又吸进去,吸进去又吐出来。

Ben把脸别到一边,深吸了一口气。这老头的话题从经济到政治,从房价到钓鱼岛,这会儿又聊上了天气,从进孤儿院到现在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如果再不打断他,估计到天黑之前都问不出Helen妹妹的下落来。何况老头到底知不知道她的下落还是个未知数。Ben再也无心和他闲聊,简短地回答后马上跳回到正题上:“您知道那个双胞胎妹妹的下落么?”

吧嗒一声,老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斜眼向Ben看过去。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没有耐心!今天的天气多好,他老陈也难得空闲,陪老人家聊聊天又不犯法,至于这么避讳吗?他准是瞧不起他这个看门的老头。算了,算了,这个美国佬不愿意和他聊,他也懒得跟他废话。谁都有老的时候,等他老了就该知道什么叫寂寞了。

老陈收起笑脸,把脸又板了起来,恢复到刚才他把凳子搬出来之前的那个态度,接着把头歪向Ben,说道:“你说的是夏雨和夏雪吧?”

夏雨夏雪?Ben知道Helen的中文名叫夏雨。她和她妹妹是双胞胎,一个是夏天的雨,一个是夏天的雪。肯定是她们了。想到这,他果断地回道:“对啊!就是她们!”

“夏雪在市京剧团工作,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老陈让Ben起身,他好把凳子搬回去。

Ben看着老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从他上飞机到现在,不到两天的时间,他竟然轻轻松松地就打听到了Helen妹妹的下落。她们姐妹可是失散了二十年啊。远隔重洋,毫无联系。这也太容易了吧?如果这么简单,为什么Helen到现在好像还不知道她妹妹的下落呢?一切来得太容易,反倒让人不安起来。Ben不太相信老陈说的话,可是他又找不出老陈骗他的理由来。

“请问您说的是真的吗?”Ben起身问道。

当然是真的,几年前夏雪回来打听马老师住处的时候,还是他老陈把马老师的地址给她的。要说夏雪真是一个讲感情的姑娘,不仅想着给老师送演出票,那天,她还陪他聊了好久。不像这个美国年轻人,没说几句就要走。老陈搬着凳子走到门卫室门口,回过头来冲着Ben不耐烦地说:“是真是假,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我这么大年纪骗你干什么!”

“您等等。”Ben叫住他。

“做什么?”老陈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这些钱您拿去买双鞋子,剩下的给孩子们买些学习用品。”Ben把身上的现金全部掏出来交到老陈手上。

老陈接过钱,僵了半天的脸部肌肉终于松弛了下来。他抿着嘴看了看Ben,又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已经磨破的运动鞋,用手指着他说道:“年轻人,我跟你说啊,做善事可不是赶时髦啊,要做就要持之以恒啊!”

早春三月的一个黄昏,在京剧团呆了近十年的青年演员夏雪抱着戏服从团里走了出去。财务室几个提早下班偷着回家做饭的女同事低着头从夏雪后面一路小跑,快到夏雪身边时,其中一个认出了她,于是在夏雪耳边轻声问道:“小雪,你也溜啦?”接下来是众女士们的一阵窃笑声。她们要偷的时间已经偷到手了,而且看到平时工作最认真的夏雪也加入到她们的行列中来,她们溜得就更加心安理得了。夏雪耷拉着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这些“惯犯”们这会儿还不知劳模夏雪不是溜了,而是被赶了。

白色的练功服松垮垮地架在夏雪削瘦的肩膀上,一阵风吹过来,她身上的衣裤逆着风飘了起来。她太瘦了,瘦得像个纸糊的小人。这个小纸人被风吹出了剧团的大门,吹过那条每天上班经过的小巷子,吹到了街上,消失在曾帅的视线中。老团长也太绝情了,刚才在小剧场他想求他,老团长没等他开口掉头就走了。平时老团长不是挺疼他的么?哎,他为什么还这么年轻?曾帅在心里咆哮着。凭他的业务水平,如果再老二十岁,他肯定是团长,他要是团长的话就不会让人把夏雪赶跑了。从现在起,他要加倍努力,确保日后能当上团长!曾帅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夏雪远去的背影暗下决心。

站在三楼阳台上的小蕾此时心里酸得不是滋味。这夏雪也太不经斗了,她还没怎么发挥呢,这倒霉蛋就被团长赶跑了,运气也太差了点。想想就来气,夏雪走得倒是轻巧,这么重的戏份,这么短的时间让她怎么准备嘛。女主角唱词多、表演多不说,还要跟那个胖头娃娃似的师兄在台上演苦情戏,想想就觉得从嗓门里涌上来一股猪油味,反胃得很。她可不想当女主角,那点奖金还不够她买瓶洗面奶呢。小蕾看着夏雪的背影叹了口气,哎,现在团里的演员谁都有点后台,谁都不那么好惹,再也找不到像夏雪这样可以随便欺负的对象了,还真是挺无聊的。想着想着,小蕾撅起嘴来,拿着练功鞋在阳台上有心无心地敲了起来。

刘涛紧贴着四楼的阳台盯着楼下发呆。现在夏雪走了,他心里倒觉得有点愧疚了。不管是恩是怨,大家毕竟在一起相处快十年了,凭良心讲,夏雪还真是一个尊重艺术的好演员。不过一想到接下来是小蕾跟他演对手戏,他又乐了。小蕾可是个会做人的姑娘,肯定会讨好他,这下他被小蕾带到高级餐厅吃饭的机会肯定少不了了。想到这,他兴奋地转身往楼道里走去。他要去找小蕾,找小蕾请他吃饭。刘涛的这个转身转得太急,把楼道里站着的女人撞了个踉跄。

“梅姨,您怎么也跑出来了啊!”刘涛带着埋怨的语气问道。

梅姨理了理脸庞的乱发,对刘涛说道:“哦,我早上帮小宝洗了件戏服,这会儿过来看看晾干了没有,他等着穿呢!”

梅姨又在演戏了。她上来不过是想找个机会看看这个和她命运相同的花旦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出剧团的。当年她没有看到过自己那个落魄的背影,今天她补上了。要说夏雪也够苦了,从小死了爹妈没人疼过,现在又得了这种病,说不定哪天她疯到大街上被车给撞死了都没人收尸。怎么这么苦啊,梅姨嘴里喃喃自语。还有,夏雪这一走,以后谁帮她带东西啊!小蕾、刘涛那几个她肯定是求不动了,梅姨越想越伤心,竟又抹起眼泪来。

Ben到京剧团大院时,首先留意到的是院子中间的一只练功鞋,这只小巧的鞋子侧躺在干净而宽敞的空地上,看起来多余而又无助。它似乎不该属于这里,应该是楼上掉下来的吧。他走过去把鞋捡起来,往楼上看去。这下可有点为难他了,怎么这栋楼每一层的阳台上都站着人呢?二楼站的是个年轻的男孩,三楼的阳台上有个短发的女孩,四楼上,他先是看到一个圆脸的男人,后来又出来个哭哭啼啼的老女人。Ben把鞋子拿在手上想了想,直接上了三楼。

“小姐,这只鞋是你的吧?”Ben问小蕾。

小蕾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练功鞋,两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少了一只,她接过Ben手上的鞋,眼睛缝在了Ben的脸上。这男人长的可真好看,五官立体得像个混血儿,和曾帅有得一比,不过他比曾帅看起来要洋气多了。

“是我的啊,怎么会掉下去了呢?谢谢你帮我送上来,呵呵,没砸到你吧?”小蕾的音调突然变得又细又嗲。

Ben笑着摇了摇头。

小蕾嘟着嘴,眼睛在Ben身上放肆地打量起来,就像她之前打量每一个她有兴趣认识的男人一样;这个男人身上穿的衣服是Ermenegildo Zegna的全球限量款,上次她和她男朋友在意大利看到过,这套衣服的售价在二十万人民币左右,他们都没舍得买。她扁了扁嘴,从Ben的衣服看到他的脸上。这一看倒把她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