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妹花求生:飞天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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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虫盒子里的虫子也跟着闹了起来,夏雪放下水杯,看了看蔫头蔫脑的两只虫子,知道它们是饿了。她从包里找出毛豆来喂它们。虫子一看到毛豆从小盒子上端塞了进来,都不叫了。两个小家伙抱起毛豆心满意足地啃了起来。

半年前,团里的人开始注意到夏雪到哪都提着个小盒子。上班也提着,下班也提着,排练的时候在她身边不远处也一定能找到这只盒子。大伙很好奇夏雪的盒子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有人猜盒子里养的是小龙猫,刘涛和人打赌盒子里面肯定不是小龙猫,这么小的盒子怎么装得下一只龙猫呢?又有人说盒子里面养的是蚕,但这个说法很快就被推翻了,季节不对,这会儿蚕都结成茧子了,谁成天没事提着茧子到处跑呢?直到有一天在排练室里小蕾听到了虫子的叫声,团里人才发现夏雪养虫子的秘密。

养个宠物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团里养宠物的人多了,曾帅隔三差五地把他的那只波斯猫带到团里来玩玩,小蕾也养了只和英国女皇一样的威尔士柯基犬,可把虫子当宠物养的,团里也就夏雪这么一个。

夏雪养虫子完全是出于同情心。这些虫子的寿命通常在一年左右,如果它们在春天出生,很有可能看不到自己的第二个春天。生命对它们来说除了吃之外,就没有别的希望了。有时候她会觉得她和它们一样,是这个世界上最多余的生命,没有存在的价值,不受重视。

“小雪,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夏雪正看着两只抱着毛豆的虫子黯然神伤,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她举着虫盒侧脸看过去,原来是团里的剧务梅姨。

“嗯,准备得差不多了。”夏雪朝她点了点头。

“你也不容易,在团里呆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个出国演出的机会了。”梅姨堆起笑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张字条递给夏雪,“小雪啊,我女儿说这些牌子在美国买可便宜了,呵呵,你帮个忙给买一下好吗?”

夏雪没动,虫盒在她手里转来转去。见夏雪不愿收下,梅姨又把字条往她跟前递了递。

要是在当年,梅姨是不会这么求人的。这个“当年”离现在有多久?三十年吧。三十年前,当所有的人都管现在的梅姨叫梅雪仙的时候。

年轻貌美的梅雪仙那会儿心高气傲得很,一个不高兴,一声“不演了”,那是会把团长吓出病来的。团里从上到下都得围着她转,那时候的她是全国知名的京剧花旦,在团里只有她有这个实力撑得起头牌花旦的名声。当年团里要得奖、要创收、要出国演出都得靠她了。只要她高兴,团长甚至可以把团长办公室让出来给她坐。可是当梅雪仙唱不出来的时候,梅雪仙就变成了现在的梅姨,一个剧团里随时可以找人顶替的剧务阿姨。就是这么现实。梅雪仙看透了,也放下了。如今小一辈的演员中几乎没人知道梅姨的过去,梅雪仙红的时候这些娃娃们还投胎呢。不知道更好,这样她可以更加无所顾忌地扮演“梅姨”这个小角色了。

梅姨的字条快伸到夏雪脸上了,看来她是躲不过去了。她放下虫盒,拿起梅姨的那张字条。这张巴掌大的字条上写满了各式物品:Coach中号包三个、兰蔻保湿晚霜三瓶、惠氏婴儿奶粉五罐、维生素C两瓶……

夏雪闭着嘴望向满脸殷切的梅姨,梅姨满脸殷切地注视着双唇紧闭的夏雪,整个排练室这会儿静到出奇,静到只听得到两个女人的鼻息声。

梅姨,现在人民币又升值了,在美国买电器也很便宜,她需不需要她夏雪帮她从美国扛一台双开门的电冰箱回来呢?想到这里,夏雪咬了咬嘴唇,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嘴巴是否闭牢了,生怕一不小心把心里那些得罪人的话或是什么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说出来。

哎,都怪自己!之前真不应该做好人!去年他们在景德镇演出的时候,梅姨求人帮她买套四十八件头的餐具,团里没人愿意帮她买,最后还是夏雪帮她买的。一路上她小心呵护,生怕打碎了不好向梅姨交差。前几个月,她在云南演出的时候,梅姨又求她买普洱茶,她也照办了。这会儿想起来,上次普洱茶的钱梅姨好像还没有给她呢。要是前几次拒绝她了,估计梅姨也不会再来求她买东西了。这么多东西,让人怎么带回来啊!不行,这次一定不能答应她。

“梅姨,我最近脑子不太好使,这么多东西,我怕我搞乱了。”

夏雪找了个和气点的借口把字条还给了梅姨之后便开始对着镜子整理妆容。梅姨拿着那张被退回来的纸条杵在离夏雪不到两尺的地方,双手在纸条上来回搓着。她突然觉得眼眶除了发热之外还有些酸胀,她用手揉了揉,竟然揉出泪水来。这是怎么了?是因为自尊心吗?她那颗所谓的自尊心早在三十年前她嗓子哑掉不久就随她那身花旦行头一起埋在苏州河边了啊。她又看了看夏雪,这会儿室外更多的光线被随风带到夏雪的戏服上,红色的戏服把她身旁的那堵墙映得红彤彤的。梅姨看着似幻似真的夏雪,在心里叹道,这姑娘整理妆容的样子真像是多年前的自己。梅雪仙当年也有这么一件红色的戏服。不止是整理妆容的样子像,就连拒绝人的态度都一样。那会儿有人求她,她不愿意搭理的时候也是这样对着镜子照看妆容的。她把一支支珠花插在头上又拿下来,拿下来,又插上去,恨不得把头上的每支珠花都再重新插一次,插到对方知情识趣地走开,插到镜子中看不到对方为止。是夏雪让她想起了梅雪仙。

“哎呦,我的小雪啊,叫其他人帮着买我不放心啊,团里也就你还能说两句英文,你就做做好事帮帮梅姨吧。”一声拖着长调叫出来的“哎呦”把梅姨这个小角色从梅雪仙心里又喊回来了。她上前一步,拉住夏雪把纸条硬塞了过去。

“梅姨……”夏雪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叫了一声,这会儿轮到夏雪求她了。

梅姨才不管呢,能让人帮她到美国把这些东西买回来就成。要是这些东西全卖出去,还可以小赚一笔,有了这些钱又能在麻将桌上爽气地玩上几回了。见夏雪把字条握在手上了,梅姨安下心来。她赶紧把目光从夏雪的脸上滑到她的戏服上,不一会儿梅姨就从夏雪的戏服上找出一个帮她献媚的小破绽来:“小雪,别动,别动,你看你的戏服跑边了,你现在是头牌,怎么能穿跑边的戏服呢,梅姨帮你缝上。”

梅姨熟练地从自己的袖口上抽出针线,不由分说地拉住夏雪,在她的戏服上缝了起来。

小剧场的灯全开了,整个舞台仿佛被镶了一层金光。舞台上是不停地换着姿势摆造型的京剧演员,还有在演员前面举着照相机来回窜动的摄影师,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浸泡在光影之中,看上去虚幻而美好。精瘦的副团长握紧拳头,望着舞台上方悬挂的效果灯,几千瓦的电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低下头暗自叹了口气:“哎,这也太费电了!”都跟团里说过了,让他们去影楼拍照,可他们偏说舞台上拍出来的效果好。拍出来的宣传照是好是坏他管不了,也懒得管,那是团长该操心的;怎么帮团里节省经费才是他这个副团长的职责。在平时不演出的时候,他是舍不得随便开任何一盏灯的,这些灯泡瓦数太大,费电费钱。要不是今天请的摄影师是免费的,他才不愿意在非演出时段破这个例。

演员们按照自己在剧中的人物特性摆好了造型,摄影师拿着照相机在他们前面一会左一会右、一会前一会后地窜来窜去。

“好,好,很好!再来一张!”

摄影师的声音异常兴奋。专业演员到底是不一样,这姿势、这神态、这镜头感,比那些花钱来他影楼拍写真照的普通人不知道强多少倍。一张照片的好坏,很多时候不一定是取决于摄影师的摄影技术,模特的素质也很关键啊。摄影师心里一边感叹,手指一边飞快地按动着快门。

拍完舞台上的最后一个演员,摄影师左手端着照相机,右手擦了擦额前的汗,往小蕾的方向走去。

“小蕾,今天真是谢谢你啊!”

“谢什么啊,团里又没给你钱,应该我谢你才对啊!”小蕾坐在后台侧口的一张红色的大鼓上,懒洋洋地回道。

“小蕾啊,说心里话,我是难得碰到这么好的模特啊!”摄影师看了一眼现在已经在后台为彩排做准备的演员们,禁不住赞叹道。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请演员去影楼当模特得花不少钱,他全省了。一会回去把这些照片在电脑上PS一下,再冲印出来放在自己的影楼里、网站上,能招揽不少生意回来不说,有些照片兴许还能得个奖什么的。今天他算是捡到便宜了。

小蕾冷冷地笑了。这人废话可真多,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大家都能得利就好,你谢过来,我谢过去,烦不烦啊。她瞥了一眼摄影师,把腿伸到前面的矮凳上晃了起来。

“小蕾啊,还有谁没拍啊?”

“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呀!”

“哦,有数了,有数了,你放心,我能把人拍美了也能把人拍丑了!反正保管你满意。”

夏雪从排练厅下来的时候,舞台上已经没有人了。场灯暖暖地照在她身上,顿时让她觉得有种备受呵护的感觉,这正是她这个孤儿在现实生活中最渴望得到的。也只有站在舞台上,她才是有分量的,受尊重的。她迈着从容舒缓的步子走到绣凳前坐下来,一手将水袖抬起遮住半边脸颊,一手牵着水袖的下端摆好了造型。接着她目光缱绻地看向摄影师的镜头。

“手再高一点,肩膀再低一点!”摄影师喊道。

夏雪收起杜丽娘的神情,检查了一下手的位置和肩膀的位置。好像没错啊,她平时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十年了,也没有人说过她的手位不对。也许是舞台表演和拍宣传照的姿势需要有些区别吧,既然摄影师提出来了,她也应该配合着调整一下。她想了想,然后根据摄影师的要求移了移手和肩膀的位置。

“手再过去一点,肩膀再低一点。”摄影师重复道。

手再过去一点,肩膀再低一点?夏雪按他说的又试了试。不行,这样水袖把脸全部挡住了。

“演员,注意表情,再微笑一些。”摄影师又喊话了。

脸都全部挡住了,哪里还看得到什么表情呢?既然看不到表情,水袖后面的那张脸是笑是怨、是喜是悲有区别么?夏雪咬了咬嘴唇,把手和表情全放了下来。她神情呆滞地看着摄影师。

摄影师见夏雪不动了,于是急了。他从前面走到她旁边和她并排站着:“你看我,你看看我,要这样、这样,懂不懂!”他撅着屁股,翘起手指,缩紧脖子浑身痉挛似的摆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这是什么动作?全无美感不说,看起来跟羊痫风发作了一样。她当了十年的京剧演员,也拍过不少宣传照,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摄影师。哀莫大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你在我面前,而我根本看不到你。夏雪眼里看不到他,自然也不会动。

摄影师侧脸瞟向她:“我说,你倒是摆造型啊!”

夏雪低下头把嘴巴咬得紧紧的。不行,不能骂人,杜丽娘的衣服还穿在身上,她现在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千万别把那些脏话说出口。

“是我演,还是你演?”她扬起下巴摆出了一副大家闺秀的姿态问道。

“喂,我是摄影师还是你是摄影师!”

“你……”夏雪气得浑身发抖。这个“你”字从夏雪嘴里喊出来并不代表夏雪就承认他是摄影师,她心里想说的原话是“你他妈就是个傻逼!”但为了杜丽娘,她把剩余那七个字的脏话含在嘴里,吞进肚里。

“很好,既然你也承认我是摄影师,那你就得听我的!”

摄影师顺杆往上爬,还爬得挺快。

夏雪用手捂住嘴巴,不停地摇头,头上的珠花打在耳旁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这么不要脸的人还真是少见。是,他是摄影师,可就算他是个摄影师,但他学过戏曲吗?演过京剧吗?大家要看的是她演的杜丽娘啊!一个受过十多年专业训练的京剧演员,怎么能跟着一个从未受过戏曲训练的摄影师随便摆造型呢?夏雪急得快哭了。

“夏雪,你跟我来一下。”老团长合起手中的扇子,站在门外朝她挥了挥手。

二楼狭长的走廊里挂满了演员们的戏服、练功服、练功鞋,各种质地的纺织品把外面的阳光冷漠地挡在窗外。一股汗酸味和霉味在空气中滋长发酵,呛鼻得很。老团长咳了几声,领着一身红衣的夏雪穿过走廊往他的办公室走去。

平时老团长很少来团里,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也许是因为一会有彩排吧。那他找她干什么呢?看他刚才的表情……是不是她和摄影师吵架被他看到了,这会儿要训她啊?可刚才明明是那个摄影师在欺负她。夏雪盯着老团长的背影,忐忑不安。这条原本五分钟就能走到头的走廊,今天突然变长了。长到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想出几十个团长找她的负面理由来。

终于到了,老团长推开办公室的门,把灯打开,坐到了他那张老板椅上。夏雪眼前的光由暗到明,她想现在该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

“夏雪,都怪我们平时对你关心得不够啊。”老团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之后,淡定地望向夏雪。

夏雪站在办公桌前看着他,一副看不懂的样子。团长为什么会突然讲这种话呢?要说团里对她还是不错的,知道她是孤儿,经济方面也不太宽裕,一些外出商演的机会还会时不时地留给她。去年,无锡一个月饼厂要拍宣传片,团里就是让她去的,虽然一拍就是十二个小时,她的头皮被发套勒得快失去知觉了,但她挣到钱了。

“团长,团里平时对我挺照顾的!”夏雪回答得很诚恳。

老团长皱了皱眉头,从中式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出来,放到夏雪面前:“哎!我指的是你的病啊!”

从他掏口袋的动作开始,夏雪就一直盯着他的手,她先是看到老团长在口袋里摸了摸,再看到一个小盒子从他口袋里一点点地探出头来,到最后小盒子被他的手直挺挺地撂到那张办公桌上。

这不是她的那盒药吗?怎么会在团长手里?

夏雪的药怎么会在老团长手里呢?这得从小蕾离开小剧场说起。

和摄影师交代好了之后,小蕾一个人坐在后台闷得发慌,她本想找曾帅玩玩消磨一下时间,但她四处望了望,没看到曾帅。曾帅不在,夏雪也不在,这两人一定是在一起鬼混了,别看他们在团里装得客客气气的,一副永远没法走近的样子,可谁知道私底下他们能干出些什么男盗女娼的事来啊。想到这,她再也坐不住了,从包里拿出新买的手机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她要去捉奸,拍些香艳的照片当证据。以后还可以拿着这些证据整整他们,一整整一双。

小蕾从化妆间找到更衣室,又从更衣室寻到了排练室。她不仅没看到干柴烈火的情欲场面,就连夏雪和曾帅的人影都没见着。她一屁股坐到排练室镜前的椅子上又嘟起了嘴。小蕾嘟着嘴在椅子上晃啊晃啊,眼睛到处看啊看啊。

咦,这是什么?润喉糖吗?排练室的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她走到窗边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

这下全看见了。“百忧解”,治疗抑郁症的药品。除了药之外,排练室的练功毯上还躺着一个人。她走过去,用脚踢了踢那人的身体,那人转过脸来冲她笑了,笑出满脸的褶子。

“梅姨,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小蕾啊,哦,我刚才补了一会儿戏服,眼睛好累,在这迷瞪一会儿。”

“梅姨,你知道这药是谁的吗?”

“药?什么药?”